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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玉面魔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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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星河极少见到闻痴出手。
只有一次。
那一次,闻痴自五六虬髯大汉手中,抢下了几个被迫卖身为奴的孩子,其中一个,方自戏班里逃出,颠沛兜转几许,跟着他回了家。
此后,林府里多了一个枕星河。
再之后,闻痴随着林尚瑎,奉命驻守北疆,遥遥千百里,须臾已十年。
十二年前,闻痴挡在他身前,手无寸铁,断了三根骨头,给了他一条路。
十二年后,前景如旧,年少不再,手中一柄骨刀,却已不知,这条路,何去何从。
“三哥……”
离弦之箭,根根尽折,没了势头,不过一堆废铁。
“这是何意?”,丁瞳一张冷面,寒霜也似,“你要救他们不成?”
“赶尽杀绝,多余之举”,淡极一言,不闻七情。
“忘了我们的约定么”,丁瞳不怒反笑,“合作,却不插手对方事”。
“你已在插手我的事了”。
丁瞳道,“我也算是在替你除掉后患,要知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如你一般么?”
岁月生疏容颜,愈发不识旧人。
丁瞳脸颊轻轻一抽。
“闻痴!”,烧红了的眉眼,扭曲在枕星河臂间。
闻痴落下眼,对上那欲破躯而出的烈焰,“六公子,你又能做得了什么?”
林尚琂咬了牙,“我杀了你!”
闻痴轻轻一笑,那神情,似在瞧着一个顽皮胡闹的孩子,欲训却又疼,“现在的你,做不到”。
“放开手!”,林尚琂狠狠踢在枕星河膝上。
疼痛不堪,却非在身,“你并非是三哥的对手……”
“六公子”,闻痴却走近了,“你同林尚瑎,可真是一般的脾气。若说形容,大公子与他最为相似,可性子却是一个如冰,一个似火。而你,这狠起来的模样,简直同他如出一辙,实是令我……”
不见下文,林尚琂怒道,“你怎样?!”
“实是令我”,不同于叶惭的轻灵飘逸,闻痴的武功走的是’抽刀断水’的路子,出手尽在意料不到之处,招招可见,却又偏偏避无可避,枕星河分明已料他出手,却仍旧被他踢翻出去,而林尚琂,被扼着脖颈,自地上凌空提了起来,“想亲手将你身体里的骨头一根一根地碾碎,再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沈寻当机立断,将丁瞳自背后一撞,丁瞳吃不住力道,整个人向闻痴撞了过去。
闻痴只一侧身,避了过去,抬手一拨,丁瞳本就被五花大绑着,此刻哪里还稳得住身形,被他这么随手一拨,便四脚朝天地砸在了地上。
沈寻并不指望这一撞便能令闻痴松了手,但确是让他将背后暴露给了枕星河。
两人同时弹起,一个攻前,一个袭后,眼下闻痴正制着林尚琂,至少有一只手无法回护,很难同时抵挡两人的进攻,两人之中,必有一人得手。
可他们偏偏未能得手。
闻痴一手扼着林尚琂,另一只手自怀中取出一样东西,向身后一掷,“接着!”
枕星河并未多想,抄在手内,翻身落下,原来是一只掌心大小的瓷瓶。
这当儿,沈寻已至其身前,闻痴只手拆招,招招硬并,不落下风。
因着顾及林尚琂,沈寻出手已敛了三四分的力道,但那诡谲飘忽的身法,虚实难辨的掌路,到底逼得闻痴连退数步,正退至枕星河身前。
“枕星河!”,眼下正是绝好机会。
可枕星河并未如她所想,抓住闻痴后背空门大开这一机会,他的手中仍执着那只瓷瓶,木塞已被拔掉,倒出里头的一张纸来。
纸页展开,枕星河木立着。
“动手!”,丁瞳挣不得脱,粽子一般地躺在地上,仰着脖颈,嘶吼令出。
夜风一紧,沈寻只觉呼吸亦要停滞,却并未停手,仍旧步步进逼。
林尚琂面目涨红,拼命挣着,齿爪尖锐,将闻痴缚着他脖颈的手划出道道血痕,抢着半口气道,“闻痴!千万莫留我一命,否则总有一日,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忽见闻痴向前一掠,欺身而上,手掌托起,击在对方手臂,消去了沈寻凌风一掌。
两人以肘抵肘,拼着力道,听得闻痴道,“给你一条活路,可走得了?”
沈寻力不敌他,已占了下风,却不见闻痴再变招,“活路?莫要以为你便能……”
话犹未完,忽觉异样。
方才丁瞳分明下令森罗出手,何以几招拆过,不见半个影子?
先前数十利箭,此时不闻弓鸣。
丁瞳此时神情,绝对说不上好看,他已听到了屋顶之上细碎的声音。
那是双脚踩在屋瓦,鞋底擦过的声音,迈步的节奏,踏下的轻重与深浅,足以令他认出来人,“云清!”
“呀,堂堂书生怎被人这般随随便便地捆了起来?”,云清飘然立于屋檐,“委实狼狈”。
怒气锁回腔内,丁瞳冷冷道,“森罗的人呢?你将他们杀了?”
“杀了多费事,我一向懒待去埋人”,云清悠然道,“不过是请他们吃了一杯茶”。
“你下了毒?”,丁瞳几乎要将字句咬碎,只恨非他之骨。
“睡个把时辰罢了”,云清翻身落下,云燕一般,却在落地之时,身形一歪,晃了一晃。
丁瞳顿觉奇怪,细听少时,不知是叹息还是怜悯,“可惜了,只怕云扬是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
“你们几个,还不走?”,云清并不理会丁瞳所言,上下打量沈寻一眼,“等着八抬大轿来送你们么?”
沈寻仍与闻痴相持着,却见闻痴右手一送,跟着橫掌劈出,将林尚琂甩向身后木怔而立的枕星河。
“六公子,我等着你”
那一掌,正劈在林尚琂颈后,落入枕星河臂间时,已是不省人事,那几如耳语的一声低言,恍如一梦。
只从此,茫茫多少载,再未相见。
丁瞳却是听得一字不落,字字分明,笑得肆意疯狂,“闻痴啊闻痴,你还是你么?当年亲手杀死自己的义兄,眼睁睁地瞧着他咽气,何曾有过半分的迟疑与不忍?如今你却要救他们?!呵呵,我只知你有双面,莫非,竟还有我所未……”
闻痴不耐地截口,“你我有何不同?”
丁瞳抬眉。
枕星河面色煞白,“三哥,他在说什么?……亲手杀死自己的……”
沈寻替他问出了口,“易嗔是你杀的?”
闻痴一手与她相持,右手已重新将骨刀执在手内,“姑娘,你是关外怪人不净客的传人罢?如此奇诡身法,除了他,再无旁人了”。
“他老人家早已云游天外”,沈寻亦拔剑出鞘,“怎么?你想见见么?”
“并无兴趣”,说话间,骨刀竟离手,疾旋着劈向沈寻腰侧。
沈寻一惊,当即撤手后掠,以剑格回,骨刀打着旋回到了闻痴手中。
闻痴接上了后半句话,“他的身法虽妙,却亦有弱点,就如方才,那里便是你难以回护之处”。
沈寻面覆冷霜,一言不发地瞧着他,额角沁出细密的汗。
“世上从无真正的秘密”,骨刀又旋出,丁瞳身上的绳子自胸前一断为二,复回手中,闻痴将其收入腰后,并无与沈寻再交手下去的打算。
枕星河几乎抱不住林尚琂,眼前浮光摇摇欲坠,“三哥……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的名字有很多”,丁瞳将断绳丢开,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浮土,“玉面魔君,人皮恶鬼,无识魔罗”。
枕星河手脚冰透,“无识魔罗,岂非是无识涧……”
“那你唤他涧主也可”,丁瞳来回按着自己的手心,“这绳子,缚得太紧,整条手臂都麻了,你们真是够狠”。
后半句话,枕星河全未听见一般,“三哥,你同三公子,先前落入无识涧手里……”
云清在石桌旁坐下,一张脸毫无血色,恹恹地以手撑着下颌,“要我将他们迷晕了丢上马车么?”
沈寻当即橫剑冷对,“那便瞧瞧是你快,还是我更快”。
云清啧了一声,道,“女人可不好惹,闻痴,要么还是你来罢”。
“三哥!”,枕星河浑身寒意暴涨,语声却颤如风中枯叶,“你……你是受人所迫么?……”
丁瞳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闻痴,你可想好了,放他们走,迟早有一日,你会自食苦果”。
闻痴始终背对着枕星河,“趁我还未反悔,带你的六公子走,我只给你一夜,今夜不会有任何追兵,明日,自求多福罢”。
直到沈寻将自己拖出客栈,拽上了马车,枕星河也未能看到闻痴再回头瞧他一眼。
车厢内早有两人等着,一人是老窦,另一人则是先前抱着胡伯骨灰盒的那个店伙计。
“老窦?”,沈寻又是惊又是喜,将他两人细瞧了一遍,“可有受伤?这是怎一回事?”
老窦瞧了一眼身旁的伙计,道,“本要送他走的,却不料森罗的人抓了我们,再后来,忽然闯进一个人来,也不知他是如何出手的,不过晃眼,将我们抓起来的两个人便倒了下去,那人将我们带到这辆马车上,说待你们出来后,马上离开”。
“离开?”,沈寻喃喃道,“莫非他当真要救小鬼一命么?”
老窦凝眉,“沈寻,照叶惭的意思,我们是要将六公子送出关……”
沈寻摆摆手,要他莫要说出口,指了指里头,又指了指耳朵。
老窦会意,立刻要车夫赶起车来,直转了几条街,沈寻方道,“本以为会费些功夫,这倒是出乎意料了,老窦,你一个人行么?”
老窦默然少时,“你当真要回去?”
沈寻点了点头,“神手前辈……”
“放心罢,沈姑娘”,那伙计低首,一张枯瘦的脸,早已饱受尘风,只一双眸,虽已黯淡,却依旧燃着最后一息残星,“若非叶老,我早已尸骨无存。这条命本就到了头的,要如何终局,由我自己做主……”
马车停在了一处僻巷之中,车厢内半晌静默。
“老窦”,沈寻的手攥紧又松开,抬眸,正迎上自帷幔间隙漏进来的一线月,瞳玉盛星海。
老窦嘴唇抖了一抖,终于,复又如常时出门,“莫忘记早些回家”。
三人静静站了许久,瞧着马车愈行愈远,再不见踪影。
枕星河的目光始终未曾移开。
“你放心,赶马车的李伯,并非常人”,沈寻轻声道,“有他和老窦在,小鬼不会有事。日后……总会再见的”。
“或许罢……如今,我还是离开他为好”,枕星河将手中的纸页揉碎了,字句残破:门外马车,带六公子速离,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