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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无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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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在脚下踏出尘烟,身后已瞧不见篝火。
星罗棋布。荒原千里静默,万年寂凉。
林尚瑎仍未停下来。
不够远,还是不够远。
可究竟要多远?
怀中紧紧抱着的,分明寒似坚冰,他却觉着烫如炭火,手心与胸膛俱都被灼烧的厉害。
他不敢停下来,身后,似有无数双巨手,大张着五指,欲将他碾入掌心,拆骨咽血。
呼吸变得愈来愈艰难,脖颈如被用力扼住,林尚瑎粗重地喘息着。
沙沙。
脚步声。距他不远。
林尚瑎倏然顿住,目光定定地落向声响来处。
来人似是故意要引起他的注意一般,将脚下踩的又沉又实。
两个人,两个隐在宽大斗篷中的人。
林尚瑎瞧不见他们的脸,只能从身形仪态判别出,应是两个青年男子,颀长挺直,破夜而来。
林尚瑎的手探向腰间长剑。
两人在他两丈之外站定。
晚风扬起尘沙,带过来一声低唤。
“三公子?”
林尚瑎僵了一僵,他诧异地瞪着那个唤他的人。
唤他三公子的人并不多。
他已离家十年,在这苍欻道,此时此地,那些人绝不会出现在这里,何况一眼便认出了他。
会是何人?
“什么人?!”
那人似是得到了确认,抬手按了按身旁之人的肩,而后摊开掌心。
瘦长泛白的手指在手心划动着。
心间劈过一道雷电。
林尚瑎几乎忘记了呼吸,他目瞪口呆地瞪着那两人,竟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一步,“你们……是……”
“三公子”,那人摘下了覆在头上的斗篷,“是我”。
清风浅笑,淡如山间月。
“叶惭?……”,林尚瑎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无意地抬了抬手,张着嘴。
目光不禁向那人身侧落去,斗篷被慢慢掀下来,白瓷般的一张脸,低眉垂目,不过丈远,却觉着在遥遥天际。
孤如天上月。
他轻轻地吸了吸鼻子,仿佛嗅到了什么味道,唇角勾出一线,面上的一层星光亮了起来,他迈开了步子,一步步地向林尚瑎走了过来。
林尚瑎无法移开目光,就那么呆呆瞧着他,任他走过来,站在自己一步远的地方。
林尚瑎只要抬起手,便能触到他。
于是,便抬起了手。
他的肩,虽仍清瘦,却有了从前未感觉到的力度。
“兄长……”
叶惭慢慢走了过来,微微笑着,“许久不见了,三公子离家时,尚是桀骜少年,如今模样变了许多,却也未变许多”。
林尚瑎沙哑道,“十年”。
“不错”,叶惭轻声道,“十年了,边关一切可好?”
这一句话,惊醒了林尚瑎,他按下万般心绪,“你们怎会在这里?”
叶惭瞧向了他怀中的包袱。
林尚瑎的手臂绷紧了,“你……”
“三公子是要将它藏起来?”,叶惭笑了笑,不知是何意。
林尚瑎心头猛坠了一下,惴惴不安地瞧着他。
“若我猜得不错,里头的东西,同贺家军离开北疆有关?”
叶惭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险些将林尚瑎惊得拔剑相向,他本能地握住了剑柄,“你说什么?!”
叶惭仰首,“已是四更天,三公子,你的时间不多了”。
林尚瑧的左手自斗篷下露出来,他的手中托着一只约莫尺长的盒子,半掌高,通身墨黑,嗅得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怎么瞧都不过是一只无甚特别的盒子,林尚瑎却不由露出异样的神色,“无量匣?”
叶惭道,“还记得如何打开它么?”
林尚瑎愈发地惊疑,“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
叶惭并未回答他这句话,仍是问道,“这匣子,打得开么?”
林尚瑎不瞧亦不接,目色渐渐凉下来。
“贺家军为何入关?”
林尚瑎倏然盯着他,“叶惭,此乃军机要务,我知你绝无他意,今夜只当我未见过你们,快走罢”。
“驰援都城对么?”,叶惭并无半分离开的意思。
林尚瑎目光骤然凌厉,逼近他,“你带着他来这里,究竟是要做什么?!”
“三公子,你身在军营,比我更为清楚,现今外敌尚在,两方不过暂时休战,仍在僵持罢了,一旦边关对他们的威慑减弱,势必会趁虚而入,贺家军此刻离开北疆,岂非是引外敌入侵?!”,叶惭声虽缓,却字字迫人,“你可听闻都城有变?何来驰援一说?纵是真的出了事,都城禁军失利,河西军分明近在眼前,为何偏偏不顾外忧,定要远水救近渴,调贺家军入关?!”
林尚瑎脸色发青,他怎会不知这些,甚至为其与贺雍大打出手,可诏令在身,怎能违抗?
“你……”
叶惭的面上不见一丝暖色,而他所言愈加令林尚瑎寒入骨髓,“你手上的诏令,是一个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阴谋”。
“荒谬!”,林尚瑎脱口斥责,可却不知如何反驳,他的心,已乱了。
叶惭与兄长,绝非随口妄言之人,贺家军甫入关,他们便现身此地,总不会是为了游这穷山恶水。
穹苍渐暗,严丝合缝地勾连起一张大幕,遮去了星月,沉重地覆压下来。
眼前两人,只勉强辨得出一个轮廓。
“三公子,极暗过后便是破晓”,叶惭的声音被这荒原上的无边黑暗卷裹着,听起来尤为沉闷,“你该回去了”。
无量匣托在手上,林尚瑎两只手分别按着顶与底,略略使力,盒身自中间分为上下两半,各自朝一边转动,转了一圈回到原位,一声轻响,顶与底上下滑开,露出一套繁复的’无量锁’来。
这无量锁机关套机关,环环相扣,每一处关节都设有生死两个转结,只要一个开错,整套锁便相互锁死,若想强行破开,盒身受到外力挤压,又会启动嵌在其内的暗器机关,只是这暗器并非向外打出,而是在盒身内1射出两颗弹子,弹子内压制着火药,两颗撞在一起,霎时炸毁整个无量匣,玉石俱焚。
林尚瑎手指探进去,摸索着曾经的记忆,叶惭凝神细听机关渐次敲击契合,小声提醒着。
听得咔嗒一声,齿轮一个个咬合,盒盖缓缓向上打开。
火光跃动,叶惭吹亮了一只火折子。
盒内卧着两匹以木雕成的狼,寸高,不及掌心大小,一匹高高仰着头,傲然与林尚瑎对视着,另一匹则懒懒地趴在盒底。
叶惭淡淡一笑,带着些许调皮与神秘,“这是他的手笔,你猜猜看,哪一个是你,哪一个是闻痴?”
“我与闻痴?”,林尚瑎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却依言仔细地瞧着,“这哪里用得着猜了?这一只定是闻痴”。
林尚瑎指着趴在盒底的那一只。
叶惭神情更是神秘,他轻轻在林尚瑧手臂上拍了两下,林尚瑧浅浅一笑,摇了摇头。
“怎地?”,林尚瑎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不解道,“我说得不对?”
“你同我猜得一样”,叶惭抿了抿嘴,“都猜错了”。
林尚瑎不由意外,又低头去瞧。
“在他的感觉中,你们两人便是这样子的”,叶惭垂目,“闻痴怎样?”
“他很好”,林尚瑎慢慢合上了匣子,光影在他眼底交错,“叶惭,你的无量匣确实厉害,可究竟是个死物,要看放在何人手中”。
叶惭无言地瞧着他。
林尚瑎压紧了怀中的包袱,心中暗潮奔涌,声音因此有些发颤,“你今日所言……”
叶惭道,“三公子不愿去信?”
林尚瑎指尖泛青,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是一如往常的坚定与桀骜,“叶惭,我将命托付于你,受不受得住?”
火堆烧了半夜,热力渐弱,黯淡了不少。
不过几日,物是人非。
叶惭并未再添柴木,“三公子,你那夜所说,将命托付于我,并非你自己的命,对么?”
林尚瑎自哂,“贺雍自尽前,对我说过一句话”。
“他说……他不悔,可是,对不住……”
叶惭沉默着,一动不动。
林尚瑎银牙紧咬,“他说对不住我,究竟如何对不住我?!为什么你们明明知道什么,却偏偏不肯告诉我?!”
闻痴远远地回过头来,眉眼是忧心,是哀怒。
叶惭少见地避开了林尚瑎的目光,“三公子,叶惭所为,不负你,亦不负林公”。
“父亲?”,林尚瑎凝眉,“此话何意?”
水声潺潺,闻痴褪去了身上的衣裳,清洗着身上的伤口。
坚实有力的肩背,却伤痕累累。
“三公子也去清洗一下罢”,叶惭不知在林尚瑧手中写着什么,“你一身的血污,进了都城,未免惹眼”。
林尚瑎深深瞧了他一眼,默然半晌,未再说什么,起身走向山泉旁。
闻痴听他走了过来,也不回头,兀自在山泉下的一边坐着,任冰冷的泉水劈头浇下。
他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那些尚未愈合的伤口。
林尚瑎心头微微酸疼,却愈加地坚定了,“闻痴”。
闻痴的声音亦无温度,“你走你的路,我不妨碍你,但你也莫要对我指手画脚”。
林尚瑎轻轻叹了口气,走至另一边,踏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