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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无识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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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关十里,山遥河远。
浴血残阳之下,一场沉默的厮杀。
逃者,筋疲力尽,慌不择路。
追者,气定神闲,步步紧逼。
一场狩猎者与末路者的博弈。
奔入荒山,城垣已目力可及。两人掠入林中,身后不足三里,刀光剑影铺展开来的罗网愈收愈紧。
日头渐渐沉入远山。
林中两道身影,一青一白,摇摇欲坠。
已至山腰,当先疾行的青色人影突然毫无声息地飞了出去,直扑在地下,如一只被打落的青蝶。
身后不远处紧紧跟随的白衣人一个急掠,踉跄着奔至青衣人身侧。
一抹尚未散尽的余晖穿隙而下,最后一捧暖阳将一袭已遍染殷红的白衣愈添斑驳。明明温顺的眉眼,却偏偏轮廓锋利,一副薄情之相。
“闻痴......”青衣人一口气喘成几段,“你先......走罢,拖着我,谁都逃脱不得。”
白衣人不答,搀着他坐起,靠在一棵树旁,一下一下地给他顺着气。
青衣人的气息渐缓,勉强凝神听着,一双本是清亮如明溪的眸子迷蒙了不少,声音愈来愈小:“奇怪,方才他们跟得那样近,这会子怎无半点声息?”
白衣人虽是半蹲着,全身却全无一点放松之处,他伸手探向青衣人的脖颈:“烧得厉害,你需要休息。”
青衣人嘴角轻轻牵起:“休息?只怕是到了阎王殿,我才能休......”
一语未毕,青衣人已歪滑向一边,山林里又响起了簌簌穿林打叶之声。
白衣人托住他滑下来的半边身体,另一只手将肩上的包袱卸下,取出一件墨底掐银的斗篷来,银线刺出团团菊花,将那毫无防备如孩童般蜷起的人小心翼翼地覆在里头。
最后一道日光熄了,林叶密实,夜雾升起,一丈开外便只闻人声,不见人影。
山洞里潮湿又阴寒,青衣人却如被火炭炙烤一般,浑身汗如雨下,睡梦中难受的不住翻身,额发打湿,一缕缕地贴在瘦瞿的脸颊。每每他想要远离那堆噼啪作响炽烈焚烧着的火源时,都被一双冰冷又有力的手禁锢着动弹不得。
“尚瑎,再忍忍。”
洞里不知时岁,昏天黑地地梦魇了几回,青衣人一个痉挛,终于挣醒过来。口干舌燥间,一个沁凉的东西贴在了唇上,耳边那个声音也是润凉的:“喝下去。”
甘甜清冽的泉水驱散了尚在滞留的混沌,青衣人呛了一口,攥住了那只水壶:“哪里来的水?”
白衣人笑了笑:“你忘记了?我们是在山上,这自然是山泉水。”
青衣人撑起身体,目光扫过,不由愣住了:“闻痴,你......”
白衣人像是已无力抬手,慢慢垂下了头:“无事的,只是伤了皮肉罢了,休息......一会子便好。”
青衣人想要坐起:“方才我晕迷,发生了什么?你同他们交手了?!”
“放心,我已将他们甩脱了,此刻想必已下了山谷......我.....我有些困了,想睡一会儿.......”
白衣人的头愈垂愈低,声音几如耳语,他的脖颈左侧,靠近锁骨的位置,一道三寸多长的伤口,深及半寸,薄薄地胡乱涂了一层创药,只勉强止住了血。一身白衣已看不出底色。
青衣人将先前枕在他头下的包袱扯了过来,一股脑将东西底朝天地倒出,一只瓷白矮胖的瓶子落在他脚边。
还未及他捡起,一道微弱的冷光自目力尽头闪了一闪。青衣人本能反应,将白衣人一掌推了出去,自己凌空一转,一道劲风擦着腰腹而过,“笃”的一声钉在了身后的岩壁之上。
落地之时,青衣人袍袖一扫,山洞内立时不见分毫光亮。
“林尚瑎,”声音分明来自洞外,青衣人听来却犹如在耳边轻语,“你的好侍卫,费了我们不少事。莫要再做无用之举了,快些同我们走罢。”
青衣人屏住了呼吸,不发一声。
“你以为不出声我便不知道你们在何处了?”黑暗中,耳边又是一声笑,“受了那么重的伤,血腥味可是浓的很呢。”
青衣人伸手摸到白衣人冰凉的手腕,心下松了一口气,正紧张思索间,洞中突然明光大现!
青衣人不由眯起眼睛,逆光中,一道黑影已欺入近前,那人手中一粒光彩夺目的夜明珠,在眼前划出一道弧线。
青衣人在黑影还未展动身形之时便已作出了反应,一把挟起身旁之人,并未向后掠入洞穴深处,而是反其道而行之,竟朝着一片明光直扑了过去。
那黑影顿了一顿,愣神间被他自身旁掠过,旋即又紧贴在了青衣人身后,笑声低沉又愉快:“居然被你瞧出只来了我一人,只是你跑得出多远呢?”
洞外散落了一地的夜明珠,足足有几十颗,这价值连城的异邦宝物就被这样胡乱丢弃,那阴魂不散贴在身后的黑影居然瞧也不瞧上一眼:“你们寻得到那口泉眼,我们便寻不到么?”
青衣人的心坠了下去,他已感觉出自己的步履愈来愈沉重,脑袋愈来愈昏沉,眼前渐渐瞧不分明,似蒙上了一层撕抹不开的迷雾。
后背被人轻轻推了一把,天地便翻了个儿。
“尚瑎!尚瑎!”
一张苍白的脸在眼前清晰了又模糊,这脸实在太过清瘦了,眉峰略略挑起一点,向后锋刃般刺向额角,鼻梁划出两道锐线,唇瓣薄得像是轻轻一咬便破。若不是那一双眼睛弱化了些尖刻的线条,这张脸真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林尚琂曾说他的眼睛很像刚出生的猫崽,只是形状要更加狭长一些。琉璃一般的,浅褐色瞳仁,发呆时直愣愣地盯着人,兀自失神,天真又脆弱。
林尚瑎不禁失笑于这个奇怪的形容,此刻却突然觉得果真无比的恰当。想到那个人小鬼大的小家伙,心口顿时一阵难忍的胀痛酸涩之感。张了张口,却也吐不出什么来。
“尚瑎,你听得到我的声音么?”
“听.....听得见”林尚瑎摆摆手,却发现自己要用很大的气力才能抬起胳膊来,说话亦是有气无力的,“你......莫要再拍我的背了,都要被你拍吐血了。”
闻痴立即停了手,慢慢扶他坐起来:“我们......山......囚......方才有一......”
“你在同我说话么?”林尚瑎蹙了蹙眉,“声音怎地如此小?没听清楚你在说什么。”
闻痴的脸色变了变,嘴唇翁动。
林尚瑎盯着他的嘴巴:“你说什么?什么声音?耳朵?”
闻痴闭上了嘴,呆呆地瞧着他。林尚瑎觉出不对劲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蹭了一指尖的血。
闻痴靠近他耳边,终于勉强听得到了:“我们被带到了这里,方才有一阵很大的嗡鸣声,你的耳朵似乎被震坏了。”
林尚瑎呆了半晌,开始环顾四周,等到他瞧清自己所在的这个铁笼后,呼吸已平稳下来:“这里是什么地方?”
闻痴摇摇头,道:“我也说不好,自我醒来后,除了你我之外,还未见着第三个人。只不过,这里的情形,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什么人?”林尚瑎听不大清自己的声音,根本不知自己说话的声音有多大。
闻痴脑中嗡嗡直响,揉着耳朵道:“你听过无识魔罗么?”
林尚瑎莫名其妙:“什么萝卜?”
闻痴的声音更大了些:“无识魔罗,无识涧涧主。”
林尚瑎略一思忖,道:“从未听过,江湖帮派?做什么的?”
闻痴语声幽幽:“一座神鬼难逃的牢狱。”
“牢狱?”
闻痴有些坐不住,似有一条冰凉滑腻的蛇在他身上窜来窜去一般,神情很是异样:“并非普通的官家大牢,这是一个本应只存在于传言之中的地方,没有人真正见过,因为见过的人绝无可能活着出来。”
林尚瑎贴着阴冷的铁笼,只觉一股森冷的寒意自脊背蔓延:“什么人会被关到这里?”
闻痴一字字道:“任何,藏有秘密的人。”
林尚瑎脸上的血色褪尽,喃喃道:“秘密......”
“人人皆有秘密,名利地位,情仇爱恨,自诩正邪,一腔痴念。既是秘密,自然是不愿为人所知,”闻痴的声音旋在耳际,“但世上,又哪有真正藏得住的秘密?既有想要保守秘密的人,那么也会有不愿让他三缄其口的人。”
“你是说......”林尚瑎手指紧紧蜷起,“无识涧,是专门刺探秘密的地方?”
闻痴的眼中尽是担忧:“定是有人委托,要无识涧在我们口中挖出他想要的秘密,在山洞外追杀我们的那一批,想必便是无识涧派出的爪牙。”
林尚瑎沉默良久,冷笑了一声。
“尚瑎,”闻痴的呼吸不稳,“没有无识涧刺探不出的秘密,无人得知他们会用什么法子。就算是委托无识涧的人,亦要付出极大的代价,金钱只能换来最为微不足道的秘密,而愈是令人心惊的秘密,代价便愈大,也许就是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也要挖出一个秘密,所用到的手段又岂是常人所能承受的?”
林尚瑎一言不发,半晌,才哑然道:“那个涧主,无识魔罗,是什么人?”
“不知,只是传闻他极其俊美,专门勾引俊美少男少女,再生生剥去他们的皮肤为己所用,永葆青春,因此又被称为玉面魔君,人皮恶鬼。而他究竟是男是女,年岁几何,来自何处,从无一人知晓。”
林尚瑎蹙眉道:“如此恶行累累之人,我怎会从未听过?”
闻痴苦笑道:“不过江湖传言,骇人听闻罢了,是真是假谁分得清。无识涧声名鹊起不过是近六七年的事情,且行事隐秘,你一直身在军中,不曾听闻也是正常的事,我亦不过偶然听得。”
林尚瑎努力坐直了身体,细细地观察着他们所处的地方,只是无论如何去瞧,视线内都是灰蒙蒙一片,可见的,不过这只铁笼而已:“这雾......可真浓。”
“你知道为何名为无识涧么?”
林尚瑎预感不妙:“为何......”
“所谓神鬼亦难逃出,”闻痴声音颤抖,“是因为无识涧,会剥夺人的六识。”
林尚瑎一时未明白:“剥夺六识?”
“色、声、香、味、触、法。即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如今我们身处浓雾之中,眼识已失,你的耳朵又......若到时真的六识全失,岂非废人一个,那要如何离开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