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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香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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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脚下,小镇边陲,接连开着数间酒肆饭铺。
细雨绵绵,一个撑着把油布伞的男子立在“吴肆”前,笑眯眯地瞧着店伙计将一只古旧的酒囊灌满了酒。酒香浓郁,令人闻之自醉。
店伙计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不善言辞,安安静静地称着酒,只不时地抬头偷瞟一眼。
男子的脸上总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干净又明亮,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亲近。
他在听着别人说话时,总是认认真真地,侧着头,每一个字都听在心里。
可他又似乎什么也不在乎,常常一个人在山里一走便是一整天,听着风吹雨落,看着日隐月现,那时他的身上会带着山巅孤独冰凉的夜风,世间万物耀如群星,又遥不可及。
他有一个朋友,是个很孤僻的人。除了他以外,这个怪人从未与别人说过话。总是远远的站在一边,目光也从未在任何人身上停留过。
一次,店里来了一批游客,少年忙得脚不沾地,直忙到半夜,遇到两人下山来。少年抱着一只沉重的杂物箱踉踉跄跄地向奔出门,匆匆忙忙间未注意到迎面而来的两人,直撞了个满怀。那怪人并非身强力壮之人,眼瞧着自己连带着一箱子杂物都要砸在他身上,少年惊骇不已,自己受伤是小事,伤了主顾是定会挨骂,被老板扣钱的。
哪知那怪人只略退了一步,只左手便接住了箱子,右手扶住少年的肩,稳住了他的身形。
少年急忙后退,忙不迭地道谢又赔罪,那怪人却一直没有反应。疑惑又惶恐地抬起头来,才发现那只方才放在他肩上的手一直悬在半空未落下。
少年大着胆子去瞧他的脸,不由愣住了,那般好看的一双眼睛,却是黯淡无光的。
是个瞎子么......少年心内惋惜,又道:“公子,请恕我......”
却见怪人身旁那个微笑着的男子摇摇头,招手让他向前,少年不明所以,只是照做了,那怪人触到他的肩膀,拍了拍,将左手的箱子递给他。
少年终于发觉哪里不对,试探着问道:“公子?”
那怪人感觉到什么,向身旁的男子转了转头,向上摊开自己的左手。男子在他的手心里划了几下,只见怪人将系在腰间的一只形制古旧的酒囊摘了下来,向少年所在的方向伸了过来。
男子笑道:“我们为沽酒而来,劳烦你,帮我们打些来好么?”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他在怪人手心里写的是一个酒字。
“想什么呢?”
不知觉间,酒囊已满,洒了满袖酒香。
“叶公子,”少年回过神来,瞧了一眼远处站在马车旁一手撑伞,一手伸在雨中的怪人,孤冷如清月,“你们还会回来么?”
男子接过酒囊:“只是出一趟远门,也许,我会带我的小徒弟回来,算起来,他同你年纪差不多呢。”
少年的眸子亮了起来:“那你们,可要快些回来啊!”
直到马车没入雨中,再也瞧不见了,少年依旧呆呆地出着神。
烛已无泪,便是灯尽之时。
残芯在破碎融化的肢体中迸出回光返照般的一丝明黄,而后迅速消瘦下去,无可挽留地散为一缕袅烟。
林尚瑎躺在笼底,那仅剩的一点光芒在他的眸中熄灭了。
他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听得到血液在心口汇聚泵起的生命之声,可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听不到。没有风声,没有水声,没有窸窸窣窣虫子爬过的声音。
逝去已久的遗落之地。
“兄长......便是这样活着的么?”
闻痴没有答话,林尚瑎似乎也并未要他回应,只自己接着道:“我们虽是一母同胞,但我却很少与他亲近,出关守边这十年,更是没了音信......什么味道?”
闻痴早已坐了起来:“好像是......饭香味。”
未见炊烟,未闻人声,怎会突然飘出了饭香?
两人虽是觉着不对劲,但接连几日未吃一口饭菜,一路拖命,早已是饥肠辘辘,疲惫不堪,陡然嗅到这人间烟火气,哪里还有心力掩住口鼻?
米香清甜,肉香浓郁,甚至还带着温热的气息,令饥饿愈加难耐。
“饭菜齐全,”林尚瑎大声道,“只差一壶酒了,都端上来吧!”
话音甫落,一阵醇甜甘洌的清香立时钻入鼻中,醉人心脾,口中愈发干渴起来。
滚烫的一滴液体坠在了手背,紧接着又是一滴。林尚瑎只觉口鼻变得又痒又疼,抬手一摸鼻子,沾了一手温热。
“是毒!快掩住口鼻......”只听闻痴猛咳了一声,再接不上话来。
林尚瑎立即移了过去:“闻痴?!你怎么样?!”
“我......咳......无事,”闻痴吐掉满嘴的血腥味,“用力掩住口鼻!莫要去嗅它!”
可香气融在浓雾里,无处不在,活人总要呼吸,又怎能不嗅到它?掩得再紧又有何用?
足足一柱香的时间,酒香才渐渐淡去,却转而盈满了馥郁又令人迷醉的另一种香气,似花香又似药香。
林尚瑎心中疑惑,似乎从哪里嗅到过这种香气,正闷想间,却听闻痴拼命的呛咳起来,呼吸一声比一声短促,直咳的上气不接下气。
“闻痴?!你怎地了?!”林尚瑎惊忧间,猛然想起七八岁时曾赌气离家误闯了一家人的花圃,花粉扑鼻,花香四溢,闻痴一路寻他至园中,却险些丧命。
林尚瑎松开手,猛嗅了一下,浓雾中果然悬浮着细小的花粉颗粒,闻痴蜷成一团,呼吸声已是愈来愈微弱。
林尚瑎毫无法子,怒不可揭地攀着笼子:“想挖出什么秘密,你出来!当面问我!你若杀了他,我就算一辈子被困在这里,也不会说出一个字!”
“哈哈哈哈哈,”幽幽的笑声似远似近,来自四面八方,林尚瑎虽耳力受损,这声音却字字清晰,如雷贯耳,只听得出是一个女子的曼声蜜语,“且不说你能够撑多久,林咸还能等你到何时呢?”
“你知道我父亲?”林尚瑎身子一震,嘶声道,“他现在怎样?!”
女子轻笑道:“听说已被押解入都城了,至于现在如何,活着还是死了,我可就不知道了。”
林尚瑎如晴天霹雳,只听女子又道:“听说林府被围之前,跑出去两个人。”
“谁?!”
“看你这么着急,”女子咯咯笑道,“好心告诉你罢,跑出去的是六公子和他的灵卫,小小年纪,胆子倒是不小呢。”
“尚琂......”林尚瑎心头酸涩不堪,开口净是苦味,他攥着笼身的铁条,拼命地想要拉开。
“何必白费力气?”女子柔声道,“还是省些体力,还能多活一会子呢。”
林尚瑎急火攻心:“你究竟要怎样?”
女子的声音勾魂夺魄般的魅惑:“也不要怎样,不过只是想要你告诉我一个秘密,你放心,我绝不会告诉别人的。”
香气不减,林尚瑎口齿中俱是血腥味,嗓音也变得沙哑:“什么秘密?”
“何必明知故问呢?一个大男人,欲擒故纵多没意思,”女子嗔道,“你们为何在这里,莫非自己不知道么?”
指骨紧攥作响,林尚瑎全身血液倒流,紧紧闭着嘴。
不见回应,女子接道:“你若不肯开口,这香味是不会散去的。”
闻痴扯了一下林尚瑎的衣袖,他的声音很微弱,林尚瑎本就听得模糊,只得伏下身去听。
“无论他们,想知道什么,莫要......开口......我无事......”
这般耳语之言,女子却听得分明,只听她嗤笑一声:“我看你呀,可莫要将自己当一回事的好,你不过是他的一个侍卫罢了,主人还能为仆人舍了命不成?更莫要说,这又岂止他一人的命?”
“你怎会知道这些?”林尚瑎心头一跳,语声变得又沉又冷,“何人教你说的?”
女子从容不迫,似是早知他会问出这个问题:“自然是想知道秘密的人呐。”
不待林尚瑎再问,女子已接道:“至于这个人是谁,你不该问,也不必问,背叛主顾的事,我们可是不做的,做生意,自然是信用至上。”
“生意?”林尚瑎厉声道,“你可知若是他得到了他所想要的,会有何等后果?!”
女子轻笑道:“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不懂也不愿去想有什么后果。只要有人肯护我周全,做什么有所谓么?”
“愚钝!”香气扑面而来,林尚瑎呼吸困难,勉强道,“你以为这只是什么江湖纷争,家长里短?!卷入其中谁都无法全身而退,你是嫌命长么?!”
“一将功成万骨枯,”女子不紧不慢道,“这道理你很懂,人各有自以为的大义,你宁可不顾父母手足的安危,舍弃同你出生入死的灵卫,也不愿将秘密说出来,在你心里是义,在他人眼里不过一样的冷血无情。”
林尚瑎的手探在闻痴的脖颈上,热血退却,手指冰凉,心重难持,黑暗中静默无声。
幽幽笑声似近,又远了:“那么,你就同你的大义一道,为它生,为它死罢。这味道,想必你很怀念。”
花香渐淡,浓雾复又变得潮湿阴冷,林尚瑎只觉嗓子如火烧灼,头脑愈发晕沉。神思恍惚间,似乎感觉闻痴动了一动,还未及他敛神细探,一股浓重的异味猛袭了过来。
铺天盖地,腥臭的,腐烂的。似乎还能听到蝇虫啃食,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林尚瑎全身僵硬,几欲呕吐,胃中却空空如也。
那是炎炎署日之中,成百上千未及收敛的尸体腐烂后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