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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一章、歧路远 ...

  •   第二十一章歧路远

      四周杀声如潮起,黑色的暗流顷刻覆盖整座山巅,琼华弟子们的白衣蓝衫混迹其中,有如融如江河的水滴,难寻踪迹。

      玄震衣衫染血,却兀自气定神闲,旋身之间,剑风挥洒,围攻而上敌人纷纷退散,领着身后十数名同门,硬劈出一条血路来。

      另一端,一队琼华弟子正自勉力支撑,遥遥望见援手到来,精神皆是一振,双方迅速会合一处,持剑背对背凝立,围成个圆圈。

      玄震略一站定,立即开口询问:“卷云台上,可还有本派弟子?”

      “玄济师兄早带着伤者与功夫稍弱的二代、三代弟子,避去了剑舞坪。”

      “妖界外围的同门尽已赶来,除我们以外,应该还有一百来人!”

      “好!”听得此言,玄震略略放心,目光急速扫过面前的修罗场,高声疾喝:“各位,本派多数同门,犹在妖界最深处奋勇杀敌,妖魔阴险狡诈,施此鬼蜮伎俩,无非是想断咱们后路!此战关乎我琼华派存亡,你我务必要守住卷云台,绝不可让其得逞!”

      这位平日里最谦和文雅的大师兄,此刻却是威风凛凛,英气勃发。一番言语,以极淳厚的内力远远送出,灵气激荡,直如响彻人耳畔。分散各处同门听得此言,皆是士气大振,拨开环绕身周的层层阴云,迅速集结而来。那暗色的汪洋中,渐渐的,凝聚起一片刺目的白。

      众妖兽被众人气势所夺,一时竟不敢冒然再攻,只从喉咙中发出威胁的低沉吼声。群情激昂中,却听一人哈哈大笑,手中银枪似寒星,肩上披风如血浪,直卷而来,归邪的身影有如神魔临世般,赫然现出。

      “玄震,你说得好听!你的师长、同门,全在幻瞑界里夺那紫晶石,哪有心思顾你们?为了此等师门尽忠尽责,甘愿受死,还真是愚不可及!”

      玄震听而不闻,抬剑遥指:“将这妖军首领拿下了!”

      众人一拥而上,归邪长枪一挥,强劲妖风威压下来,顿时身边划出几尺空地,而扬手之间,面上却有异色一闪而隐,抬头一望,只见一张琉璃色的灵石结界倒扣半空,不由得冷笑:“好周详的准备。我道你怎的如此托大,原来是有恃无恐!”

      玄震淡笑着接招:“此处非幻瞑妖界,由不得你等妖魔兴风作浪。有这灵石镇守,你们至多使出五成功力,谁胜谁败,还未必可知!”

      归邪愤然咬牙,长枪舞动如暴风骤雨,手下一干妖兽纷纷亮爪跃起,众琼华弟子亦凝神迎敌,剑光血影交织挥洒,双方混战一团。

      正当难解难分之际,猛然一阵铮铮琴音大作,直扰得琼华门人心绪烦乱、脚步不稳,长剑剧震,几欲脱手而出。而众妖兽却似不受影响,张牙舞爪急攻上前,逼得众人连连后撤。

      归邪一扬眉,神情间现出喜色,口中却骂道:“夷则,不用你来多事!”

      乐声中,闻得一女子轻哼:“我来得可比你早,要论多事,也是你归邪大将军更加多事。”

      归邪刚对空翻了个白眼,便听得一声裂帛般的刺耳剑鸣,扰耳魔音应声止歇,一男子厉声喝道:“少废话,接招!”

      玄震听得分明,神色一凛:“云师弟!”

      云天青的声音遥遥响起:“玄震师兄,这边由我来应付便是。”

      玄震率众人与大批妖魔相抗,实是再分不出半点心神,当下毫不犹豫,点头道:“好,你多加小心!”

      夷则顺势接口骂道:“臭小子,你的确该小心了!”说话间,墨色身影平地拔起,再次掠向半空里的莲花高台,然而眼前白影一闪,一人拦个正着,自是云天青无疑。她三番五次被阻截,加之有那灵石结界的仙灵气息阻挠,一身绝学,却束手束脚施展不得,心下早不烦躁至极,冷叱一声:“识相的就让开!”

      云天青分剑疾刺,笑道:“除非你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夷则脸若寒霜,紧紧抿起唇,闪身避开,她手抱一面沉重的玉石箜篌,动作依旧轻盈异常,然而无论使出何等手段,总是有人比她更加快、更加狠。两人在方寸之间腾挪缠斗,琴声也跟着时断时续,不成曲调,间或夹杂着剑锋斩在玉石上的刺耳响声,与四周的震天杀声混杂成一团,简直是诡异之至。

      正当所有人全被这零乱嘈杂的乐声折磨得受不了时,忽而一曲瑶琴清音远远传来,平缓柔和,声音虽不大,却如月夜下碧海潮生,虽柔却能克刚,势不可挡的席卷而来,瞬时压下一切噪声。

      夷则长眉微挑:“商陆先生,来得正好。”

      她语音不大,那奏琴之人却听得分明,人未现,而声已至:“小丫头,这箜篌给了你,真是暴殓天物。且听老夫这一曲罢!”

      最后一字吐出之时,原本平和的曲调急转直下,一面寻常的瑶琴,竟被那人奏出金铁杀伐之音,只弹得二三节,便听得人心旌摇驰,真气紊乱,功力稍浅的琼华门人听后,血气逆行,忍不住口中呕出血来,而功力深厚者,心中也觉得一片凄凉绝望,愣愣放下长剑,大有束手待毙的架式,便连云天青听了,手底招式也是一缓。夷则见机,凌空一跃,轻轻巧巧地便步上了莲花高台,五指挥处,箜篌声如银瓶乍破,与远方瑶琴合鸣,两相交织之下,笼罩了大半晴空的灵石阵被震得猛烈波动,带得无数琉璃异彩乱摇,将整座山巅被映得也若神魔异界一般。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呼喝:“快!去寻那操琴的妖孽!”一边勉力与那乐声相抗,一边奔走四散找寻源头。可琴声忽高忽低、忽前忽后,竟是没有既定的方向,忽而细若一线,忽而却又从八方汇来,一时间,不知究竟有多少面瑶琴在齐声鸣奏,萧杀凄厉的气势逼人,恍若万军来袭,那所谓的商陆先生,自是隐于其中不见踪影。

      这厢云天青一个翻身,紧随夷则上了莲花台,二人轻功皆是卓绝,卷云台下众人待要前来相帮,却哪里追得上这两个如同风摩电驰一般的人影。而夷则一脱离云天青的阻拦,又如何还肯多加纠缠?只不住退让,手中弦拨更急。箜篌乐音清越裂空,漫天虹光流转明灭,每一粒灵石皆随之疯狂急颤,发出即将崩毁的尖锐脆响,直震得人头痛欲裂。

      云天青一咬牙,足下生风,向前疾冲,将风灵之术的一招仙风云体提至极至。夷则见他与自己相斗多时,仍有如此可怕的爆发力,不免大惊失色,她此刻全部心神皆在乐曲上,电光火石间,云天青已欺近身前,夷则躲避不及,只将五指疾翻,在猝然拔高的乐声中,掌下琴弦倏地伸长,全化做了道道银亮的钢针,浸着她指尖鲜血,势若破竹地直刺过来。哪知云天青竟是不躲不闪,双掌狠狠拍出,只听得喀啦一声巨响,弦断玉碎,琴音立绝!

      夷则被击得直飞出去,重重跌落尘埃,周身一阵紫光闪过,窈窕身躯化作了一头黑色妖兽。与此同时,漫天的灵石也在一瞬间猝然崩落,砸在地面上叮当响作一片,当中夹杂着守阵弟子的惨呼声,好似整个世界,都在下着一场暴雨。

      一重重珠帘般的碎石雨中,云天青惨笑一声,将扎入右胸的钢弦一根根拔出,甩在白玉石阶上,腥红的血也随之蜿蜒滴落,转眼染透了半幅衣衫。他勉强向前行了两步,之后终是晃得一晃,栽倒在地。

      灵石阵界顷刻毁于一旦,盈尺之外,几日中盘膝静坐于地、对外界变故毫无感知的玄霄与夙玉倏然睁开双眼,待瞧清面前情势,一同惊呼出声:“天青!”

      * * *

      “师兄!”

      “灵石结界已破,这可怎生是好!”

      “掌门他们还未从妖界撤出,莫不是其中有变?!”

      “妖魔冲过卷云台,往太一宫去了!”

      “五灵剑阁守卫来报!水灵阁中已有妖魔现身!”

      “师兄!玄震师兄,我们快退……”

      耳畔无数呼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可是他,什么也听不到。世上所有的事物,仿佛都如梦魇一般,失去了一切声响,只有那黑色的暗潮,犹如自地狱深处涌出的熔岩一般,无声无息地向下涌来,吞噬着这片由九天玄女亲自划下阵法、亲自守护的大地。

      他狠狠闭目,再睁眼时,神智终归一片清明,呼喊声猛然灌入脑海,无形的洪流击得他身躯一晃。他倚剑而立,一字一句咬牙道:“谁也不得擅退!誓守后山!”

      “大师兄,要是不撤,我们今日全得栽在这里——”

      “撤往何处?!莫非你们要将妖魔引去前山不成!”

      “待掌门与长老赶来,这区区邪魔,又有何虑?难道前山的二、三代弟子是命,我们这些人的命就该丢不成!想活的,就都跟我来罢!”

      玄震转头怒视发话之人,却见半空中,玄泰与玄乙早已迅速召集了十来名弟子,御剑往前山剑舞坪疾驰而去。身后,无数背上生翼的妖兽嗅得剑上同族的血腥气,乌云也似地腾空直追上。

      留在地面的众人纷纷惊呼:“小心背后!”

      玄泰闻言回身,眼前却是一黑,一杀红了眼的妖兽扑将上前来,利爪深深嵌入他双肩,可怜玄泰还未及发出惨呼,便已被咬断了脖颈,晴阳下血红散落如雨!

      此等惨烈情形,直将一干人等瞧得遍体生寒,目眦欲裂者有之,失声惨叫者有之,亦有人早吓得软倒于地,瑟瑟发抖。玄震双手死死攥住剑柄,只觉得满口苦涩,全是血腥之气。他深吸口气,厉声喝道:“各位瞧清了,如今妖魔束缚尽除,敌众我寡,倘若大家同心协力,或许尚可一搏!若是置琼华派于不顾,擅自逃离,下场,只得如此!”

      短暂的死寂过后,人群中爆开一阵呼喊,自胸腔压榨而出,在这逃脱不得的困境当中,显得那样凄绝:“不错!死有何惧!逃走的都是懦夫!”

      “琼华弟子,与琼华派共存亡!”

      “誓灭群妖,为我派战死的弟兄们报仇!”

      “多杀一头妖魔,离我琼华派飞升入仙就更近一步!”

      呼声震天中,玄震朗声长笑:“好兄弟!”手中长剑映着烈日,率先冲入那妖魔汇成的暗流中。内心深处,却如有万刀齐搅,痛不可当。

      此时此刻,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如今,这留守后山的一百多名同门兄弟,这仅有的一支抵挡在妖魔前的孤军,所奔赴的,乃是一场必死的杀劫。

      不可退!只因一道天险之外,便是派中实力最弱的后辈弟子,若引得这凶残的妖魔跨入前山,这整座昆仑圣境里,怕是当真一个活人也不剩了。

      不必退!只因实力悬殊,没了灵石结界的制衡,挣脱了束缚的妖魔,誓必要疯狂的大肆报复,这退与不退的结局,本没有分别。

      不愿退!只因深入幻瞑界内的大批师兄弟们,还没有任何消息,若流尽最后一滴血,可换得他们安全撤出,那么即使是死,又有何惧!

      只是,同门多年,数载情谊,莫非真的到了终点?

      最初那单纯的夙愿,想要以凡人的双手触摸天庭的心愿,到了如今,怎会演变至这等不可收拾的田地!双剑飞升错了吗,网缚异界错了吗,剿灭妖魔错了吗,人善妖恶,惩恶扬善,琼华多年的教诲,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回答不了任何一个疑问!

      宗炼师父,你曾有言,人是活的,剑是死的,活人怎能被死物主宰?

      可现今,是谁触犯了禁忌,是谁激起了争端,是谁挑起了欲望,主宰这一场大战的,是人?是妖?是剑?还是命?

      不明白,不去想,不回头!

      玉碎宫倾,血溅石级。昨日的清修圣地,今日的修罗炼狱!

      身边的同伴一个个倒地,那用血肉之躯驻成的防线,每撤开一步,便要变得单薄几分。双腿早已麻木,双臂痛得欲折,一颗心千创百孔,一剑砍削出去,踉跄着收不住势,眼前模糊一片,只剩血红与暗黑的交织,然而只要还剩一口气在,这剑,便不能放下!

      又是一群妖兽围了上来,玄震向后撤了半步,脚下却踏了个空,回首一望,果然是断崖。而身边,放眼观去,竟然只剩下了他孤身一人。

      雪峰连绵,琼华派的前山,自此处已遥遥可见。一座云烟中忽隐忽现的渡仙桥,是琼华派前山与后山唯一相连的渠道,而此时,那桥端,也涌上了无数漆黑的妖兽身形。

      可玄震心下并不惊惶,只因隔着一道天险,正有一个人影,镇定自若地指挥调度众位弟子,列阵守在剑舞坪的最前方,而那人自己,却手握一柄长剑,一剑一剑的,往那渡仙桥上狠斩。随着桥身摧枯拉朽般地断裂,桥上的妖兽也呼嚎着跌落深渊。

      任你背上生双翼,又能如何!难道还能比得上御剑乘风的修仙子弟!

      只要有玄济在,琼华前山万事不需挂怀,不鲁莽,不妄动,不损一人,不必担忧。

      只要有玄震在,琼华后山众人战至最后一刻,不惧生死,不失气节。

      他们从不用言语相托,他明白,他也是清楚的。

      玄震头脑里一片空茫茫,心里却极平静,慢慢扯开干裂的唇角。

      ……有些道理,此生终归想不透,留待来生再说,也甚好。

      被鲜血浸满的手,微微一松,忽然,一人遥遥地高喊了一句:

      “大师兄!”

      一声恍如疾雷,响彻耳畔!他倏地握紧了剑,头疾抬,模糊地视线里,四下里妖兽咆哮着正向一个白影挥起利爪、亮出獠牙,而那人却不管不顾,只飞身向他冲来。

      后山之上,除他以外,还有人活着!

      玄震全身似是又有了力气,足一蹬,离弦的箭般直冲过去,挽了那人的手臂,就地一滚,看准一块山石,隐在其后,反手一剑掷出,明光如炙,几头妖魔被接连对穿而过,嚎叫着滚落山崖。

      长剑脱手,他伏在地上,再也无力站起。这一生,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累过。

      山石背后再次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几头妖兽梭巡过来,而后渐渐远离。

      直到所有的声息消失,他才放心地展颜一笑,深深瞧着那人:“夙汐……”

      夙汐跪在地上,只是双手扶着他的肩,紧紧咬着牙,一语不发。

      玄震又笑,唇角咳出血沫来:“总是不听话啊……”

      “我以后一定,一定听你的话……”

      “……好。”

      “大师兄……!”

      “……嗯?”

      夙汐仰头,朝卷云台方向望去,空洞的目光里,渐渐染上了一丝惊喜:“你看,是玄霄师兄和夙玉师姐!有他们两个出手,咱们都要得救了!还有那边,那边,是不是掌门他们从妖界里撤出来了?”

      玄震勉强抬起头,即将涣散的双瞳中,只瞧见模糊的一片,那样绚烂的青色与赤色,染遍了整个天空。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无比恐慌,然而竭尽全力,却也只能微微歙动嘴唇:“不对,没有结界,双剑——”

      之后的话,便永远,永远也无法说出口了。

      夙汐的双手间,微微一沉。

      她呆呆望向他的脸,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半分也不敢动,仿佛只要一动,这噩梦就成了真,再也没有醒来的时候。

      正午的阳光如此明媚,照在她和他的身上。

      那一刻的光阴至长,那一刻的光阴至短。弹指中,如花红颜凋满地,须臾间,三尺青锋成齑粉,一生从此成定局。

      过了良久,她才又极轻极轻的开口:“大师兄,得救了啊。咱们,一起回剑舞坪吧。”

      * * *

      琼华云经阁中,有秘卷记载如下:

      本派亚祖道胤真人,以惊世之才,参悟借阴阳双剑合合之力,携全派飞升入仙之秘法,穷三代之力,终成羲和、望舒二剑。

      而此飞升之法,若无强盛灵力相辅,非人身苦修所能及。幸真人思虑深远,昔年夜观星象时,曾占得一异地,灵力充沛异常,恰可为本派所用。

      当适时,派中弟子玄霄、夙玉,资质均为上佳,遂被选为双剑宿体。

      历三载,适逢异界以十九年为一周,再度降临。二人合双剑之力将其网缚,以引取极大灵力。奈何此界被妖魔占据,并不易与。本派与之力斗,引发战局旷日持久,惨烈非常。

      太初历五三七年,六月十六日夜,双方初战于卷云台,至六月二十五日休战,殉难者共计一百五十余人,肃武长老辛和、慎行长老净微,承天执事玄震、经阁执事夙仪、五灵执事玄知殁。

      同月二十八日——

      一片黑暗之中,云天青慢慢地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里,是少女放大的面容。他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却不防,有几点冰冷的水珠,滴在他脸上。

      他扯开嘴角,问道:“夙莘,怎么了?”

      夙莘双手掩住脸,声音闷闷的发颤:“天青师兄,你可算——”

      只说得几个字,便被一人冷冷打断:“不许哭。”

      夙莘猛然站起身,手背狠狠一抹脸:“谁哭了!”声音却一下子哽住,停了一会,忽然几步疾奔,哗地拉开木板门,冲了出去。

      初夏的晚风自半开的门缝里轻柔地拂进来,吹淡了一室的血腥气,云天青怔怔地环顾四周,只见自己身在药庐的一角,身边,或坐或卧的横了一室的同门。再一转目光,恰恰与玄济的一双眼眸相对。

      “我睡了多久?”

      “三天。”

      他霍地起身,胸口却是一阵撕裂般地痛,只得又皱着眉躺了下去。

      玄济的声音显得平板而麻木:“不必担忧,妖魔暂时已退。”

      云天青这才略略放下心来,长出一口气,忽地脑中一凛,又疾问道:“宗炼师伯设下的结界被破了,当真没有大碍?!”

      “应无大碍罢。”

      云天青抬眼望着天顶,而后一字一句地问:“玄济师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玄济望着身侧的烛火,默然片刻,方答道:“那日灵石阵破,妖魔之力失去制衡,我派留守后山的师兄弟全部殉难。幸亏玄霄师弟、夙玉师妹也因此而苏醒,与从妖界中撤退出来的掌门、长老们会合,合力将妖魔击退,你——也是被他二人救回来的。不过,因双剑神力过强,又失去灵石压制,如今宗炼长老正亲自在卷云台上护阵。”

      寥寥几语,将连日来种种惊心动魄的变故带过,说得轻描淡写,事不关己。而云天青听着,一颗心却慢慢跌入深渊,身躯四肢,一时全僵硬若死,仿佛早不属于自己一般。脸颊上,先前夙莘滴落的泪水还未干透,张开口,满嘴的苦涩,声音沙哑几不成调:

      “是我,迟了一步。”

      “你不必自责,当日情况如此,换作他人,也不会做得比你更好。”玄济微微一笑,那笑容,却比哀痛的神情更悲凉。

      “那么,玄震师兄他们可好……”

      “不在了。”

      “玄泰,玄否,玄真,夙仪,夙汐,明衡——”

      “云师弟。”玄济神色不动,仅仅只是低垂了眼。

      于是,云天青就那样突兀的住了口,整个药庐一下子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云天青挣扎坐起身,披上长衣,一步步向外走。而玄济并没拦他,更未答话,只从架上取了药,往一位重伤的同门身边走去。

      逝者已逝,医者,只能医活人。

      门外,暮色将落未落,血红的一轮夕阳半死不活地吊在山巅上,映得这偌大一个琼华派,仿佛都浸在浓稠的血泊里。

      剑舞坪的最尽头,坐着个人影,远远看去,那样的孤单伶仃,一双脚足在断崖边荡啊荡的,似乎随时随地便要乘风归去一般。

      云天青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

      夙莘并没有瞧他,只慢慢地道:“天青师兄,你不要太难过。”

      云天青听了这话,纵然心中再沉重,也忍不住微笑出来。怎么,他堂堂云大侠,如今竟要被一个小丫头反过来安慰吗。

      夙莘伸手遥指:“当年我被玄济师兄带上山,入门试炼的第一关,走的便是这渡仙桥。”

      云天青顺着她的目光侧过头,那崖边,已不再有渡仙桥,只余几条铁锁,连着两三块木板,可怜兮兮地在风中摇摆。他一惊,冲口问道:“怎么回事?”一句话说出,心里却已然明白了三分。

      夙莘再次轻声开了口,与其在对云天青说话,倒更像是喃喃自语:

      “那时候,妖魔已经上了对岸,玄济师兄让凡是手里有剑的师弟、师侄们,哪怕只学过一天的剑也好,全照他的安排,结成剑阵。我当时想冲到对面去帮忙,但是师兄他说什么也不答应。他说,假如我们过去了,谁来守这剑舞坪?谁来保护刚入门,连半点武艺也不懂的同门?于是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门,一个一个倒下去。”

      云天青去望夙莘,那血一般的夕阳正映在她的双眼中,眼底仿佛有暗火灼烧,烧尽了所有的泪。之前,仅仅为了他醒来,她便喜极而泣,而此时此刻,在说起这几日的变故时,她却已无泪可流。

      夙莘呆了一会,又续道:“后来,玄济师兄抽出剑,去斩那渡仙桥的铁锁。桥断的时候,剑也跟着断了,虎口被震得全是血。有人吓得喊,‘师叔,断剑不吉啊’,他却笑说,‘断得好,反正造剑的那个人多半回不来,别人煅的,我瞧不上,干脆以后就不用剑了罢’……”

      云天青涩然道:“不错,这桥一断,妖魔即便能凭双翅飞过天险,也必定筋疲力尽,不难抵挡。可咱们的同门兄弟,在大战一场之后,也很难回来了。”

      彼时,有些人留在崖边,流完最后一滴血,有些人拖着疲惫的身,想要逃回前山,却在中途跌落万丈深渊。遏止不住的黑暗潮流的最前方,那最后的一抹白影,被缓慢的,残忍的吞噬殆尽。那杀声,那嘶吼,隔着一道悬崖,清晰地传来,永远永远,刻在留守前山的每一个人心上,终此一生,也不能忘。

      那些画面,如无声的飞雪一般自夙莘的心头飘扬而过,她极淡地一笑:“就是这样的结果。所以啊,天青师兄,你不用责怪自己,我现在才晓得,许多事情,多一人,少一人,换谁去做,都没有什么分别,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定数吧,更改不得的。我当时只想,只要你还能醒来,琼华派再多一个人活着,那就再好不过了。”

      云天青默然。

      死生在手,变化由心,天不能煞,地不能埋,我命由我,不由天。

      当真如此?还是,仅仅是句狂言?

      不明白,不能想,这一生,匆匆二十余年,先闯江湖,后入琼华,手中一柄剑,心中懂什么?

      这一切,时值今日,最初的源头究竟在哪里。是从玄霄与夙玉入门的那一刻起,是从跨入太一宫的那一刻起,是从接过含光剑和脊练剑的那一刻起,还是从三人一同携手共过须臾境的那一刻起?

      抑或是追溯三代,穿梭百年,从那绝世的奇才道胤真人夜观星空、脑中灵光一现的那刻起,便注定了今时,今日,此情,此景。

      一阵风声过去,水流不息,对岸隆隆的瀑布声响里,隐约听得有人朗声清笑,好得很,这一关也过了,跟我来罢。再细听时,却又声息全无。

      夙莘似是全然沉浸在回忆里,阖上眼,喃喃地道:“还有那一年的元辰节,咱们一起爬墙去看大典,结果被发现了,你还记得吗?”

      云天青心道,记得,如何不记得,这几年,这些光阴,每一处最细小的细节都记得。往日时光那样美好,随意撷取一段,都是流泉玉石般晶莹的回忆。

      只是今年年末,还会有祭天的大典吗,那时一起忙着抄写名贴的人,那时一同在醉花荫里喝酒赏烟花的人,又剩下几个呢。五年之前,当他与玄霄手拉着手,木偶似的心惊胆颤走过这渡仙桥时,又怎会想到,会有如今的这一日。

      暮色已渐渐沉入山后。前山这边完好无损,那高大的九天玄女像,依旧静静默立在最后一抹夕阳下,多少年如一日地俯瞰着她在世间的弟子,凡尘的万物苍生。半阖的美目中流转的,是怜悯,亦或是嘲讽?

      云天青站起身,拍了拍夙莘的肩,而后手臂一扬,承影剑又已在掌中,御剑乘风之间,越过天险,踏上了后山。

      夙莘迎头追上,落在他身边:“你伤很重,还是回药庐静养为好。”

      “不碍事,我只是去卷云台看看。”

      “那么……我和你一起去。”

      云天青微微点头,两人并肩走来,但见满眼的宫倾柱碎,登天石阶尽坍塌,脚下的大地成焦土,暗沉沉的赭褐色,一重一重覆了满地,身周饱含着的,是昆仑绝顶最罡劲的烈风也吹不散的血腥气。

      那些,究竟都是谁的血?

      都已命赴黄泉,都已魂归地府,前生为谁,孰是孰非,是人是妖,早拆分不开。

      遥遥传来一声妖兽的厉嚎,在凄冷的暮色里,直听得人毛骨悚然。云天青倒抽一口冷气,忙循着声音奔去,正瞧见一琼华弟子手起剑落,将一头只有尺许来长的幼年妖兽钉在地上,血光四溅之中,那妖兽不住地哀鸣抽搐,顷刻之间化做一团紫烟。

      那人哼地一声,语声在极端的悲痛下,分不清究竟是哭是笑,拔剑回身时,初升的下弦月光正照在他脸上,只见他半张脸染了血,甚是狰狞,听到云天青与夙莘靠近的脚步声,如惊弓之鸟,向后疾退数步,却将手中的剑狠狠掷出。

      云天青看得分明,一把将剑拨了开去,高声唤道:“元亦,是我!”

      而元亦似是早神智不清,势若疯虎一般直扑上来,嘶声道:“妖魔!你们杀了我师兄,杀了净微长老,快纳命来罢!”

      夙莘一个腾身,轻巧转到他背后,按住他的双手:“元亦,好了,现在这里没有妖魔,你放心。”

      元亦听而不闻,数度挣扎,可他功力不及夙莘,无论如何挣脱不开,只得恶狠狠回头,用一双充血的眼睛瞪着她。夙莘被瞧得不寒而栗,云天青却是当机立断,伸掌在他后颈一切,元亦身躯终于应声软倒。

      残垣断壁中,又恢复了一派死寂,然而细听之下,那风里,却隐约送来呜咽声,恍若无数琼华弟子们痛苦地呻/吟,更像是濒死的兽在低声哀鸣。

      云天青长长地呼了口气:“净微师叔也……”

      夙莘半跪在地上,双臂环着那个年龄未及弱冠的少年,垂着头道:“当时,师父她忙着救治伤者,没留意身后,结果……”

      云天青听着夙莘慢慢述说,心中渐渐升起一种极荒谬、极不真实的感觉——那些人,那些几日前还活生生的、在他面前说笑嘻闹的人们,而今竟已一个一个地,全成了一抔黄土,阴阳两隔,上天入地,再找寻不到。

      是美梦太短,还是噩梦太长,是醒着,还是睡着,他已分不清了。

      半晌,他听到自己用木然地声音道:“夙莘,你先带元亦回剑舞坪吧。”

      夙莘站起身,望着他:“天青师兄,那你可要小心一些,妖魔虽然暂时撤了,可这几天来,各种大小冲突从来没断过。你要是再出了什么事,我……”

      云天青默然点点头,背转了身,迎着初升的月,一步步往卷云台的方向行去。

      那月,在这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修罗血夜里,也仿佛被浸染上了杀伐气,如一弯赤红镰刀也似的在半空里横着。

      许多年之前,月色如水,水似月光。

      许多年之后,同样的晴朗初夏夜,同样的一弯琼华月,却是月色胜血,血映月光。

      一路行来,果然如夙莘所说,流落在外的妖魔见了琼华弟子便疯了一般的一拥而上,而落了单的妖魔,也逃不过成为剑下亡灵的命运,杀到昏头昏脑之际,全忘记究竟为何而战。什么惩恶扬善,什么除魔卫道,可笑!借口!只记得,至亲至爱的性命被夺去了,只记得,紫晶石越积越多,剑柱越来越高,飞升越来越近。

      只是,失去的,难道还能复回?得到的,真能弥补早已远逝的?双手染赤,以他人的尸骨架起通往天庭的梯,浸满了混身血腥的躯体如此沉重,还可以一步登天吗。没人多想了,没人肯想了,走一步,是一步罢。

      云天青顺手料理了几桩纷争,待行至卷云台,背后的衣衫又是一片粘腻潮湿,伤似是裂开了,他并不觉得疼,也就一点也不在乎。

      一眼望过去,昔日盛景不再,众弟子三三两两分占各处,全然不成规矩。莲花高台之下,掌门太清,长老重光、宗炼、青阳,还有礼部执事夙瑶,正围成个法阵,亲自守护双剑。不过是短短的十几日里,琼华派中可堪大用的好手,竟折损凋零至斯。

      仿佛在一夕之间,太清掌门便老了十余岁,曾经的仙风道骨,换作如今的须发尽白,形容憔悴。抬眼见到云天青,太清目光中微露喜意,点头示意他过来。

      直到那一刻,云天青方觉得一颗麻木的心重又活转过来,酸涩的感觉自胸腔中一点点涌上来,不由得上前几步,俯首在地,唤了一声:“太清师父。”

      他入门许多年,虽对师长心存尊敬,然而平日里行为不羁,种种繁文缛节更是一见便头痛,此番还是头次向自己的师父行此大礼。太清见了,反倒失笑:“这都是怎么了,连你这小子,也郑重成这样。”

      云天青站起身,问道:“弟子想请问师父以及各位长老,之后咱们琼华派,要如何打算?”

      对面的重光听闻,当先睁开眼睛,冷然道:“天青,你这问的是什么话?妖邪未除,自是要与其决一死战,莫非你怕了不成!”

      云天青微微摇头:“师伯,并非害怕,只是长此以往,琼华派必定折损极大——”

      他一句话未说完,便被身后众人的呼声打断:“折损又如何!这次咱们一口气灭了它妖界三员大将,还不知是谁吃亏更大些呢!”“伤了咱们这么多师兄弟,难道要与它们善罢甘休?”也有人道:“这样毕竟不是办法。”“你们且听云师弟把话说完。”更有人负手冷眼旁观,不置一词,云天青这短短几语,竟引得卷云台上一片吵杂。

      太清一挥手,止住众弟子语声,又对云天青蔼然道:“你且起来。”说着,将他手臂一托,又顺势点了他胸前几处大穴,“天青,你伤未愈,今后怕是还会有几场苦战,还不去歇着?”

      云天青在心里叹息一声,低声问道:“师父,莲花台上已有了这么多紫晶石用来助力,难道不能去了双剑束缚,放妖界离去?”

      太清脸上顿现不愉之色,便连平日里最和蔼的青阳,也肃然摇了摇头,道:“天青,如今飞升在即,你何出此言?”

      云天青方要答言,忽然听得夜空里有一女子轻笑了一声,清脆明朗的便如同春江乍破水初融时,交相互碰的细碎冰棱。那语音也不见得如何响亮,却自有种睥睨天下的从容气魄,似乎这样的声音,历来便是要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

      众琼华弟子连日来与妖魔相争,早已是草木皆兵,闻此一声,全往那天边望去,却见月下雪峰断崖上,立着个人影,一边是妖界的兽首入口,另一边则是直入天顶的羲和与望舒光芒,两相争辉,瑰丽不可方物,而她凝立这奇景之中,竟是没减去半分气势,那淡紫的烟霞在她身周缭绕生灭,反而衬得她身影如梦似幻,有如雾里看花。

      只见她傲然笑道:“飞升在即,只怕不见得吧。”

      太清振袖起身,一双犀利的目光,朝那月下女子望去,缓缓道:“老夫乃琼华掌门太清。敢问阁下何人?”

      “幻瞑界之主,婵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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