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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同舟渡(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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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阳自跟随杨尧去了陇右之后,再不是寻常闺秀那般养法。杨尧曾教她武艺防身,她自知从这二人手中全身而退胜算颇大,故而无弋苻基陡然变色,而后上前拿她时,并无多少惊慌。
无弋苻基鹞鹰一般地蹿起,湖阳疾退几步躲过他锁喉的手,向旁扭转身形,掐住他的小臂,沉气反扭,并且借力凌空跃起,两足蹬在他的腰上。
所谓铜头铁骨豆腐腰,湖阳此招阴狠。若是功力不高,顷刻便扭了腰。可无弋苻基大喝一声,两膝一弯硬生生接下,摔着膀子将湖阳往门上砸去。
夫蒙虽不知发生何事,却一向以无弋苻基马首是瞻,却见湖阳忽地撒了手,犹如离弦之箭向他冲来。他的气力比无弋苻基还要大上许多,这个白面书生可是自寻死路。
正腹诽间,夫蒙只觉后颈一凉,威胁更甚,匆忙之间,只得将腰间匕首向湖阳投掷出去,回身出拳,气力万钧。可身后那人本就自窗口倒吊入内,一手扣住窗棂一个避让,反身挥出手中剑。夫蒙吃了手无寸铁的亏,仰面躲过,正看见厢门又冲入三四人,无弋苻基大怒,足间一蹬,飞身要去拿湖阳。湖阳发中钗,将直逼面门的匕首劈向无弋苻基,而后迅速退至屋内一角。
匕首虽伤不了无弋苻基,却拖延了他。无弋苻基只恨湖阳功夫不高,却滑溜得很,只能被冲进来的几个好手缠住,自知走不脱,便喝到:“夫蒙快走!”
那持剑之人正是远道,他封了窗户,夫蒙赤着眼,一把将桌案掀了过去,顺手拿了两块碎碟,要强突出去。远道投身一刺,竟将桌案震碎,一块碎瓷擦着头顶飞过,一块却冲他腰腹去的,不得不避,剑尖刺入地面。夫蒙看准空档正要夺窗而出,有两足竟卷上了夫蒙的脖颈。远道手中剑教力道扯的弯折而不断,竟是一柄上好的软剑。他另一手在地上一拍,整个人如同鞭子一般将夫蒙甩了回来。
夫蒙大惊之下运气于掌,勉强自地面弹起,欲破门而出。此刻无弋苻基已被擒住,其余人围包过来,一拥而上,又将夫蒙缚住。
角落里的湖阳这才将钗中剑簪好,“此处人多口杂,带回客栈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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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时远道同他道郡主亲自去会细作时,商陆一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即刻遣了人去给郡公送信,又带上人马一路赶到万福楼。
万幸,郡主无事,细作亦拿到了,只是可惜,若不是露了玉牌,恐怕费些心思做局,能引出这二人的头领也未可知。
将这二人押入房内,湖阳坐在上首,先命人将无弋苻基口中的布条拿下,他果然抢先开口:“你为何拿人!”
湖阳竟露了个笑:“你又为何动手呢?”将玉牌挂在指尖教无弋苻基看个清楚,“奇了!无弋兄长在西羌,竟认得宫中玉牌,不知是什么样的大人物指点的?”
“玉牌形制,一些珍异书册里也有涉猎,难道仅凭玉牌,便可定罪么?”
无弋苻基只做不知,同她打太极。湖阳却不耐,冷笑一声:“既然亲卫已然到此,律齐本尊恐怕就在都城吧?”
果然,无弋苻基尚且忍住了些,除了嘴角抽搐一下,几乎看不出什么波澜。然而夫蒙虽垂着头,眼睛却瞪的铜铃一般。
湖阳皆收眼底,讥讽道:“寻常胡商尚可称良善,律齐的亲兵?哼,千里迢迢来到都城要来见谁?”
她话音方落,远道便在无弋苻基身后扭着他的一只手臂,无弋苻基疼的额头冷汗涔涔都不曾开口,只听咔嚓一声,竟是卸了一条手臂下来。
无弋苻基痛呼一声,湖阳只是冷眼看着,未发一言。远道即刻会意,又抓住了无弋苻基的另一只胳膊,正要使力。
“我说!我说!”无弋苻基面如水洗,咬着牙道,“是祁上将军!”
湖阳一扬眉:“哦?”
“他自失势后,心怀怨愤。便要东山再起,这便寻到我家将军来都城一见。”
“有什么让律齐深入大敬国土的话?嗯?”
无弋苻基已疼得喘气:“这个,将军不曾告知我。”
湖阳眼睛里游弋着股阴冷之气,教远道将无弋苻基的嘴塞了,又扯下夫蒙的布条,“你们的落脚处是谁安排的?”
夫蒙不说话,目光不受控制地向无弋苻基瞟着。湖阳隔着布条钳住夫蒙下颔:“说个名字而已,何必瞧他呢?不然相貌也可以,既然连祁轩这样的大佛都供出来了,其下的卒子又有何不可提起的?”
湖阳并未下死力气,夫蒙一扭便挣开了。无弋苻基口中呜呜有声,奈何湖阳却不许他开口。
她金冠下的面目一片冰冷,抬起手来,远道愣了片刻方将一把匕首放上。湖阳一言不发,拔出利刃便狠狠钉在无弋苻基的肩膀上。
两道嘶吼声顿起,夫蒙猛虎一般地向上扑,却又被死死扣住。无弋苻基额上沁出汗来,眼中浮起一层忧怖——夫蒙果然乱了方寸,吼道:“你有什么!都冲我来!”
此言一落,湖阳又是一刀插下,“是谁放你们通关?谁为你们安排食宿?”
“我不知道!有本事你放开我,我们再……”
湖阳手中动作不停,再扎一刀,这一次从无弋苻基琵琶骨斜刺上去,几乎废了他半数武功,口中一丝波澜也无:“不急,再有一刀,他便武功尽废。既然一问三不知,那你还谈什么条件呢?既然当了细作,难道没有生不如死的觉悟?”
房内一时静的可怖,湖阳手中刀尖再次碰上无弋苻基被血染透的衣衫时,夫蒙声色溃败地吐出一个名字:“是柳逾!”
“柳合道?”湖阳蹙眉,口中呢喃一声,“怎么会是他?”再看无弋苻基虽气息微弱,却转眼看向夫蒙,其中是道不尽的失望问责。夫蒙教这一眼刺激得气血倒流,重整了精神破口大骂:“该死的敬朝狗!待我家将军踏平你们陇右十六城,杀他个片甲不留,为我等报仇雪恨!”
远道曾同湖阳一同习番语,自然听得懂这腌臜语,当即大怒:“好狗贼,落在我们手里还敢猖狂,必要教你吃些教训。”
这二人尚有用处,虽杀不得,但折磨人却不要人命的法子多了去,难不倒一个暗卫,正要上前,却教人抢先一步。
本已背身向外的湖阳突然折身回来,一言不发,手中刀尚未入鞘,一下便扎在夫蒙左胸。
“殿下……”不容远道开口,湖阳又是一刀。远道方发觉不妙,先前湖阳下刀虽快,却颇有分寸章法,无弋苻基看似伤重,却并不危及性命,只为懵那夫蒙。如今这两刀,落点随意,不像刑罚,倒像泄愤。
远道知湖阳听不得“片甲不留”之类的话,已然失态,想拦一拦,“这人……留着,还……”
他劝不下去了,他看到了湖阳血红的眼睛。
*
湖阳永远记得金城的断壁残垣上,父亲一张凝重的面容。
他嘱咐她,也命令她,作为信使去率领暗卫去斥候营报信。
身为郡守,守城御敌是他应尽的责任,而教湖阳报信,其中或有出自于亲缘血脉的绝对信任 ,或有身为人父可以给予她最后一分生机。
她记得身旁追随者越来越少,自己却一刻不敢顾首。
赶到斥候营时,营地已被攻破,正是乱战。
救下张平,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将被血浸的滑腻的斥候令塞给了她。
她的使命未完,鲜血漫漫的路,她还要继续走。
无论父亲、张平,还是近卫中的一众叔伯,都教她往前走,万莫回头,一切以搬兵为要。就好像只要不回头,就看不见那些刀起刀落的残忍。
她就真的没有回头,跑死了白玉,搬来了救兵,却是金城已破,阖城遭难。
有时她真的不知道,是后悔自己终究骑术不精终究晚了一步,还是后悔疲于奔命里没有反抗,回过头去看那永别的故人最后一眼。
血啊,是热的,溅在肌肤上,能将心上的肉剜下来一块。
这样的饮恨,非以血还血不能报之。
突然她教人攫住手腕,手肘反顶。那人以掌根一推,错劲借力将她转过身来,且将她的两手扣在身后。
“湖阳。”
是熟悉的声调,她仰首,眼中血色褪去些许。
“都过去了。”
祁轩的相貌棱角不重,算不得俊朗,却易予人亲厚之感,恰好有那衣带当风的风流,半点没有战场上的杀伐之气。
这样一个曾教陇右百姓奉为天神的人,实际偶尔出现在她的梦中。
他出现,那些尸山血海会主动退却消散,甚至,或许是一场可堪奢望的命运扭转。故而湖阳面对他时,总会产生一些可怕的笃信与亲近。
譬如,他语调平静而宽慰地告诉她都过去了,就真能抚平些她被激起的杀意。
回过神来,湖阳道:“这二人乃是律齐手下,潜入都城必定与陇右战事相关,便交与你罢。”
祁轩应下,松开他,遣了商陆将二人羁押下去关押疗伤。
余下人心惊胆战地目睹湖阳失控,此刻忙不迭地退下,只留了远道。
祁轩从怀中摸出了一块帕子,递给湖阳。湖阳不知何意便没接,只疑惑地望向他,祁轩同她解释:“你脸上沾了不少血。”
她满怀愤恨地下刀,血不受控制地喷溅在面上,而后肆意蜿蜒,这番模样决不能堂而皇之地出门。湖阳接了帕子,擦了又擦,却似乎怎么都擦不掉那样鲜明的痕迹。
“给我吧。”祁轩本只作壁上观,此刻不忍,从她手中又拿回了帕子,寻出勉强洁净的一角,沾了茶水,在她面前站定,“得罪了。”
湖阳或许是在前面一场算计里消耗太过,他眉目音色两相温柔,远道亦在身侧,她才敢放空心神地任他摆布。
祁轩一手掌着她的脑后,一手拿着巾帕为她净面。
湖阳屏住了气息,即便二人相隔并不近,她的眼神无处安放,最后落在他的面容上。
他的神情专注,像精心雕琢的工匠。指腹的力道温柔,热度透过帕子穿到脸上教人生出惬意。这样的专注大多意味着珍重,而这样的珍重,她已许多年不曾感受过了。
祁轩未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将人收拾妥帖,见眼下那人神思恍惚,便道:“你且回去歇息,今夜之事,不如明日再谈?”
湖阳回神,也知自己心绪飘忽,从善如流。
远道护送着湖阳回房,眼光有些闪烁,湖阳不走几步,当即问道:“你觉得有何不妥?”
远道噎了噎,不好直言,只得先粉饰一番:“郡公……怜香惜玉,于殿下不是坏事。”只是,“殿下不可掉以轻心,毕竟相交日短,不可无防人之心。”
湖阳并未反驳,全盘应下。
远道将她送到房门前,纵使湖阳神色如常,通身金银二色愈发衬得她面如金纸,他不由得交代几句:“殿下,好生歇息,切勿多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