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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同舟渡(二) ...

  •   第五章同舟渡(二)
      满城华灯里,湖阳手中拎着一盏玉兔灯,含笑顾首道:“远道,逛了这许久,没有瞧上的?”

      远道仅年长湖阳两岁,颇有少年老成的意味,无奈道:“殿下晓得,我素来对这些提不起什么兴味。”

      湖阳眼风掠了掠在摊子前已经逛花了眼的采桑,压低嗓音提点他:“采桑喜欢走马灯,你随意挑一盏赠她,她会喜欢的。”远道立时惊异也尴尬,湖阳视而不见般地点着采桑身旁的商陆,续道:“采桑与我同岁,正是开情窦的年纪。你在不抓紧些,恐怕……”

      华灯人影,明明灭灭,远道神情自挣扎又复归平静:“殿下,你看她。”

      不远处的采桑,鹅黄的上襦,榴红的裙子,双丫髻,明月珰,指着一盏嫦娥奔月的琉璃灯,眸光中满溢惊叹。这样朝气蓬勃的美,无需倾城容貌,亦可牵起少年人心中的大片涟漪。

      “近卫里的人,皆是当年郎主身边的遗子。”都是十一二的孩童,在双亲膝下承欢的年纪,只得父亲的一把骸骨,虽不似湖阳那般亲历金城之祸,可痛失亲人,天塌地陷般的撕裂煎熬,一丝一点不少。

      可采桑不同,她的父母是淮阳王府的家生奴,陇右艰苦,她思念双亲,湖阳在出事的半年前便给了她恩典,教她仍回王府,自去团聚。

      “我们这些人,梦中都不得解脱,想着揪不出真凶,父亲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可是采桑……”

      湖阳带着他们回到王府,无暇萎靡不振,可整个院子里,这些旧人,从上到下阴云密布,不见笑颜。采桑是这个时候回来的,只因湖阳不肯教不熟识的丫鬟侍奉。她穿着孝衣,一见湖阳便抱住了,红着眼说想她,问她身上有没有伤,饭食合不合口味。

      他们被悲痛攫住,茶饭不思,只求果腹。而这个手无缚鸡之力,几乎比所有人都小的姑娘,就用这些生活的琐碎将他们渐渐唤醒了。

      她甚至可能并不确切地知晓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只做丫鬟的本份,万事不过心上的快乐,却很能令久处寒冰的人温暖。

      “她性子大大咧咧的,我们前些年谈金城的事从不避讳她,她听得直犯困,殿下看不过眼,又不想拘着她,方每回遣她出去。”远道叹其不争的一笑,“不瞒殿下,我喜欢她。没什么事可以教她难过太久,一转眼,一回头,最多一顿饭的功夫,她就又变成无忧无虑的样子。我看着她,就欣慰,可以宽慰自己,即便我们的事暂且没有起色,在王府也艰难,可是日子总归是能过下去的。”

      他嘴角继续上扬,却垂下眼帘:“可我能给她什么呢?”

      湖阳心中一颤,“远道……”

      她不能宽慰他,远道语速越来越快,自我叩问般:“我巡防、练武,于她是日复一日的枯燥;我许多的快乐与安定来自她,我却不知如何讨她欢喜;甚至,殿下或有一日我们抓到祸首,大仇得报,我也不想停下来。”他俶然攥紧身侧的剑柄,声音一沉,“我还想去金城,杀羌贼,杀齐贼,杀光这些犯我疆土,扰我子民的贼寇。这一腔血不洒在陇右,我心不宁。殿下,你说,像我这样命都不打算要的人,配为人夫么?”

      湖阳良久无言,抬眼望着摩肩接踵的繁华。从前金城亦有灯市,金城亦有繁华,她曾领着这些名为护卫实为玩伴的孩子们,穿梭在如织的游人里。

      如今,相似的满城灯火,几乎冲破云霄的光亮却照不到他们身上。他们被阻隔在喧闹的快乐之外,如同头顶自有一片阴云。

      那么,身处阴影里的人可以触碰那个亮如火光的人么?

      她忽然心酸,抬起手背在眼眶上一压,音色有些沙哑地答他:“不在于配不配,在于你会不会后悔。”

      *
      远道一口气说完,头低得下巴几乎抵到自己胸口,颓败不已。

      忽地手背上拂过一片柔软的丝罗,他脑海一空,紧接着她在手背上写了一个“羌”字。

      远道登时回神,抬首,以余光顺着湖阳的视线,在不远处看到了两人,戴着随便哪个摊子上都买得到的面具。

      手背上又现了一个“语”字。

      ——我听到他们讲的是羌语。

      湖阳不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人,既然她如此谨慎的示意,必定事有蹊跷。她的手指仍旧在动,唇角含笑地观赏着烟火,并不尖锐的指甲几乎要划破远道手背的皮肤。

      “刀。”

      远道去看那几人腰上的刀,皆用布条将刀柄缠住,好似江湖侠客一般。但中有一人刀柄上的布条恐怕饱受奔波而破损,露了一个豁口出来,豁口里面可见刀柄上刻了一朵羊角花。

      西羌奉羊角花为圣花,军中以律齐为首,故而只有律齐亲卫所用刀具可以羊角花为饰。京兆之外,天子脚下,律齐亲卫竟混在街市之中,怎么会没有图谋!

      那两个西羌人随着人流慢慢向前,远道提了步子方欲向前追,湖阳却在他手上一按,抬颔点向商陆,而后旋身迈出步子。

      远道骇得顾不上礼法尊卑一把抓住湖阳的手臂,瞧着人走远了,便想开口说话。湖阳却先他一步,“你去采桑那里,取了东西送到万福楼来。”

      这便坐实了湖阳要孤身去追,远道再嘴拙,也有千百句的话要她打消念头,抬目一看,尽数噎在了喉咙里。

      方才形势太急,故而他现在才看清那双眼睛里亮得可怕,冷漠又冰凉里游走着血丝般的恨。分明他垂首看她,可她这一身威压仿佛居高临下,竟教他也退了一步。

      到此时他也终于记起来,当年攻破金城的正是律齐。

      他竟不敢再劝,手上一松,湖阳便如游鱼入水般再抓不回来了。

      *
      “二位兄台留步。”

      无弋苻基乍一听见异乡中的羌语有些恍惚,进而有无限的警觉,却发现出声的是一位白袍金冠的少年,不高的个子,脆弱的身板,方到家乡,恐怕因为打不到猎物,不到一年便会活活饿死。

      敬朝有外邦商人是常事,故而少年清亮的一嗓子,虽引得些人瞩目也只是几息之间。他看稀世珍宝一般地望向无弋苻基,“敢问几位可是西羌人士?”

      又是一句羌语,流利地道,若不是一张汉人的脸,无弋苻基几乎要以为这是本族之人了。

      少年又上前了一步,深深一揖,“在下伯涂,乃淮阳商贾,做些西域营生,见二位身有白石,想必为西羌人士,便想与几位交个朋友。”

      无弋苻基与夫蒙对望几眼,似有迟疑,那少年又道:“在下就在不远处的万福楼设宴,不过犒劳二位壮士远道而来,为两位接风洗尘。”而后一笑,灿烂腼腆,教人厌恶不起来,“顺便再向诸位讨教西羌的几条商道。”

      他弯眉杏目,身量细长,晚风一拂,银袍贴身便显出一副单薄的骨相。无弋苻基自问像眼前这般少年再多来几个他也丝毫不惧,此刻也有闲情,与同伴使了个眼色,便应下了。

      少年大喜,领着一行人便往万福楼去,要了一个雅间,亲手与二人斟酒布菜。这时二人方把面具摘下。无弋苻基天庭高,眼窝深,蓄着精心修过的短须连到鬓角。而夫蒙的容貌便逊色许多,目如铜铃,鼻下便是一大片络腮胡,同样黝黑的肤色,无弋苻基略有惊艳,而夫蒙么,便有些吓人了。

      似察觉少年的打量,无弋苻基的目光忽地向他一探,他并不瑟缩,大方一笑:“无弋兄竟是美髯公。”

      无弋苻基一愣,夫蒙便毅然问道:“什么是美髯公?”

      少年便与这二位解释:“须连鬓角之人,容貌多俊美,称为美髯公。”

      “我知道了,你这是夸他好看。”夫蒙直愣愣的,“可我觉得你长的比他还好看,像个姑娘。”

      无弋苻基见少年的脸青了泰半,手肘在夫蒙腰上一撞:“别胡说!”

      夫蒙不能所以,脱口答道:“我夸他好看,没胡说!”

      无弋苻基无法,只得自己向少年一拱手:“我这位兄弟鲁莽,但绝无冒犯之意。”

      少年面色已缓和过来,“不瞒无弋兄,我的确因过于女相颇教家中兄弟看不起。故而才想与两位做个交易,打出些名头来。
      祖上在淮阳略有薄资,做玉器起家。只因家父醉心膳食,又经营了一家酒楼。三年前,一位西羌游士路经酒楼,穷困潦倒。家父心慈,赠饭后还与他备上干粮。游士无以为报,便教家父做了一份羹汤,其中有一味食材便来自西羌。”

      “——长生果。”

      无弋苻基等人听他绘声绘色,还以为那游士拿出了什么稀世珍宝,听到竟是长生果,其中有个不够沉稳的已嗤笑出声。少年似没听见一般,甚至语带兴奋地问:“难道诸位知晓长生果?”

      笑的那人声音粗犷:“小娃娃,在西羌遍地是长生果,我等怎么会不知?”

      “夫蒙!”无弋苻基低声斥了一句,少年却不以为忤:“既然西羌长生果多而大敬长生果少,为何无人贩卖至我朝呢?”

      夫蒙张着嘴愣神,无弋苻基却知道些原委:“一则敬朝吃长生果的人不多,二则长生果难以保存便难以运送。”

      少年两掌一拍,发出脆响:“无弋兄所言甚是。正是长生果知晓的人不多,我家酒楼方能独此一份,至于长生果嘛,以我朝之法,烈阳下晒干或风屋下阴干,果实便可经月不坏。几位兄台若肯替伯涂往来运送,其中大有可图之利,事成之后,伯涂愿让利四分,几位兄台意下如何?”

      此事显然在几人意料之外,屋内一时沉默。还是无弋苻基开口道:“小兄弟豪爽,只是我们都是做玉石生意的,从不曾贩卖长生果。届时货物腐坏,小兄弟嫌恶,我们岂非血本无归?”

      “自不会教无弋兄担如此风险。”
      少年自袖中摸出一个布包,置于桌上。夫蒙接过,解开一看,喊了一声:“金子!”

      无弋苻基亦有些闪花了眼:“小兄弟这是……”

      少年笑道:“这是五十金,我要一百石长生果。二位送至淮阳后,去掉腐果后,两石再折为一金,如何?”

      夫蒙双目掩饰不住地发亮,一双大手捏着金子,炯炯地望着无弋苻基。无弋苻基低低咳了一声:“小兄弟一片盛情,本不该推脱。只是我之上还有头领,待我回去禀告一番,再做答复可好?”

      这也都是情理之中,少年也不逼迫。许是瞧他和善天真过头,无弋苻基望着窗外灯火饮了一口汾清,似是无意问道:“此番来到凤城,听闻贵朝将有喜事。”

      那少年并不怎么动一桌菜肴,只品着酒,闻言一歪头:“无弋兄说的是什么喜事?”

      “是祁上将军与一位小郡主。”

      “祁上将军?”少年迟疑片刻,一拍额角,“无弋兄说的是那临川郡公与湖阳郡主吧?郡公三年前已辞了上将军官职,无弋兄方才这么一提,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呢。”

      夫蒙咋咋呼呼,亮起嗓门道:“我们不知道什么郡公,只知道那位上将军打起仗来凶得很,这一次来听说他追一个十七的姑娘。伯涂兄弟,你看这事能成吗?”

      少年大笑:“成与不成岂是我等草民可知?只是那小郡主孤弱,未尝不会依附于郡公呀。”

      “小兄弟亦是淮阳人士,可知那湖阳郡主出身?”无弋苻基咳了一声,“祁上将军名震大漠,与这位郡主又似乎颇有故事可讲,所以实在是教我等好奇。”

      少年抚掌,神气非凡:“无弋兄这是问对人了!那郡主十岁上下便没了父亲,父亲头七那日,母妃又因悲痛过度而亡。淮阳王本就老来得子,又白发人送黑发人,膝下孙儿不过六岁,难掌家业。今上悯其哀,封了郡主,赐了封地。可郡主的大姑母嫁与淮阳郡守张道封,这两夫妻心思又毒又贼,想趁着王府中无人,代为执掌,蚕食鲸吞。”

      无弋苻基一皱眉:“淮阳王虽无子却有孙,这位大姑母再怎么折腾,王爵也落不到她的头上啊。”

      “她要王爵做什么呢?”少年嘲讽一笑,“她只需将这王府基业尽数搬空,等那小世孙长成交还一个空壳。那小世孙无才无势又无权,空顶着一个‘王’字,能翻出什么波浪来?从此淮阳只有一位郡守坐大,做个无冕之王,还不需今上一道圣旨哩!”

      夫蒙一口吞下一只鸽腿,口中囫囵,听得却津津有味:“这妇人好歹毒,那淮阳王若想不出对策,王府不就被窃了?”

      “正是如此,故而淮阳王强撑着一副老迈身子,携着小郡主一同打理王府,并不给那姑母插手的缝隙。甚至两年后,将王府全权交予郡主打理。”

      无弋苻基“啧”了一声,眼中玩味起来:“这么说,是亲姑侄争权?”

      “利字当头,莫说亲姑侄,便是亲父子又如何呢?”

      少年抬首一口饮尽一樽酒。溢出的酒液顺着脖颈划入衣领,显得落拓不羁。手酒樽的酒樽尚未放下,少年便听无弋苻基问:“现下那世孙不过十二岁,若郡主远嫁,王府岂非不敌那妇人?”

      少年拍案道:“无弋兄慧眼如炬。这都城内都道这姻缘必成,若依我之见,就算那小郡主弃胞弟不顾,淮阳王也不会轻易放人。”

      无弋苻基嘴边浮起些心照不宣的笑意,“祁上将军可真是姻缘坎坷。”

      “个人姻缘有各自的缘法,我等庶民也有不一样的快活。”少年在案上巡睃一圈,“今日高兴,再教店家上几坛酒,与二兄不醉不归!”

      “好小子!爽快!”夫蒙长臂一伸,想在少年背上一拍。谁知少年恰好起身,收势不及,竟刮下了他腰间的一个锦囊来。那锦囊跌落在地,里面的东西跌出来了大半。

      夫蒙并不知这有何特别,只因自己莽撞有些懊恼,两手一拢,正欲奉还,却教无弋苻基一把夺过。

      少年脑中一空。

      那里头,是入宫的玉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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