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爱世人一般》萤师

4、Rabbit Hole（四）

　　步入六月下旬，就会迎来一年里白昼时间最长的一段日子，时针已经向垂直正下方逼近，天空还是不掺任何其他颜色的湛蓝。
　　来神高中的校服根据季节，尺寸上会有些微调整，现在天气逐渐升温，很多女生没等学校通知就早早换上了夏季校服，短裙飘飘的校庭里有一位还穿着春季长裙的少女。她不止单从形貌看上去十分优雅，走路笔直看前方的样子还让人感觉毫无踌躇，清澈的余光没有半点迷茫。她脚下轻盈的步伐恍若水上行走一般，两根长长的麻花辫舞动在身后，来到了自己所属的社团部室前。
　　她一开门就看到了趴在桌上睡觉的八重原翔子，随即浅浅一笑，咽下了准备打招呼的声音。
　　大概是今天一整日都窗户紧闭的关系，房间内略显闷热，空气凝结，她走到窗边，打开挂着锈迹的月牙锁，一口气将窗户开到最大，让清风毫无阻拦地吹进室内。
　　翔子趴睡的姿势正好面朝窗户，充当枕头的是一本摊开的书，书页的两角被风吹得蠢蠢欲动。
　　“阿……阿……阿嚏——！”
　　“噢噢噢噢噢噢哦哦————！”
　　翔子的喷嚏引起了少女惊恐的尖叫，她捧着脸化身现代版名画呐喊，“你怎么能对着书本打喷嚏啊我的天哪！”
　　翔子醒来后揉了揉眼睛，确认着眼前的景象，随口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是这个奇怪的书签带被风一吹，碰到我鼻子了。”
　　“新潮文库的书中都附带这种纺纱质地的书签带，它哪里找你惹你啦？是趴在书上睡觉的你不对！总之，不许对着书本打喷嚏！至少在这个房间不允许！”
　　这名批评翔子的爱书少女，便是来神高中文艺部的部长——天野远子。
　　远子拿起刚才被翔子枕着的《漱石全集》，以轻抚小狗的手法，心疼地反复上下抚摸。
　　“你还真是书籍相关知识的百科全书……”
　　远子的全身心都集中在了书本上，她反复确认书有没有压痕和折痕，松了口气后才将清朗的目光觑回去，柔下声来：“好啦，就原谅你这次。今天不用去打工吗？”
　　“从今天开始以后都正常轮班，前一阵总是顾不上来部室是为了把陪凪斗那段时间落下的班补上。不过花店也没那么忙，用不着担心就是了。”
　　远子点点头，看样子已经从刚才的生气中缓过来了，现在一对柳叶眉呈现出千金大小姐般优雅的弧度，大大的眼睛却盛着乡野烂漫处才有的明光。
　　翔子知道远子是个可爱的人，总是认真为他人的事情着想，从不吝啬自己的心思，常常与人同忧同乐，凪斗入院那阵她也经常去探望。
　　所以开学时强行拉来重组文艺部的事情，姑且就饶过她了。

　　八重原翔子与天野远子是同一年级不同班。远子在入学之际就确定了要加入文学部或者文艺部，但来神高中运动社团比较发达，这样的文科社团是落日黄昏，挂名成员全部毕业后已临近废部，想要重开至少需要凑满三个名额。远子从小便因为一个特殊的秘密被大集体排挤，学生生涯基本都是一个人和书本相依为命走过来的，进入高中自然也是如此，于是她盯上了同为独行侠的翔子，打过照面后她也确定了翔子本性温柔，便邀其一起重组文艺部。翔子一开始是想拒绝的，但在凪斗的鼓励下还是答应了。第三个社员翔子问过临也和新罗（国中时他们组建过生物部），但新罗以要陪赛尔提为由拒绝了，因为当初是赛尔提要他多交朋友才组建的生物部，于是最后临也成了文艺部第三个成员，只不过是挂名的，脸都不露的纯挂名。
　　至于刚才提到的远子的秘密……

　　只见她用纤白的手指拈起一页书页轻轻撕破，接着放进小嘴里含着，像山羊般发出呣呣的声音，开始咀嚼起来。
　　——天野远子是一个会吃书的妖怪。

　　不过定义为妖怪有些不妥，她和翔子一样虽然身体有异于常人的地方，但严格来说还是人类。她们互相知道对方的秘密，同时又有一层惺惺相惜的羁绊。
　　翔子相当喜欢待在这个有点老旧的部室中，看远子吃着书，自己则可以完全放松下来休息。
　　除了偶尔远子有些强硬的主张外……

　　远子坐在靠窗的位置，翔子坐在她的斜对面，捧着一本书，时不时偷看远子的反应。然而翔子躲了好久的事情，还是如期到来了。
　　“八重原翔子部员！我布置给你的任务，都看完了吗？之前你缺席那么多次，都是我给你打的掩护，这次你可要好好贯彻文艺部的使命——读书以明志，写作以修身。”
　　“……咳咳，报告部长，您布置的书单，正在稳定进行中。”
　　“很好，那么就从你正在读的这本《漱石全集》开始检验，你给我讲一讲第八卷《それから》写的什么故事吧。”
　　“……”
　　远子蓓蕾般的薄唇鼓动着，煞有其事地补充道：“怎么了，翔子同学，这要放在以前的私塾，可是要用戒尺打手心的哦！”
　　翔子把摊开的书挡在面前，勉强露出一只眼睛，无辜地眨了眨。
　　“好吧，那我换一个考你好了。谷崎润一郎的《途中》读了吗？是一个篇幅较短的推理故事，被江户川乱步称为日本概率性犯罪小说的始祖，应该很容易读进去才对。”
　　翔子摆出一副听不懂日语的样子。
　　“那么川端康成的任何一本好了！毕竟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
　　翔子吹起了口哨。
　　“……你到底读了哪些呀？”
　　“最近读了《鬼灭之刃》啊……《辉夜大小姐》啊……《理想女友》啊……”
　　“…………这不全是漫画吗！”
　　贫乳文学少女绝不轻易放弃！
　　“那我上次给你的收藏版《晚年》，也没有读嘛？昭和十一年出版的纪念处女作品集，在我眼里可是从上到下都散发着美味的气息，内页可是印着太宰治的亲笔呢！”
　　“呃……我国小在公民与道德课上读了《奔跑吧！梅洛斯》，这样就够了吧！”
　　“……”
　　远子鼓起了腮帮，把椅子又往窗边挪了挪，赌气地将脸扭开，不肯再理翔子一下。

　　其实翔子知道，远子并不会真的生气，只是有时会看上去表情丰富得像小孩子，这样可爱的生气表情可能只在远子身上看见过。只是在远子将目光投向窗外时，那个侧影总会让人感到一丝淡淡的落寞。
　　“『自信持て生きよ生きとし生ける物全て　これ罪の子なれば』。”
　　听到翔子的声音，远子略微吃惊地转过头来，然后慢慢绽放出紫罗兰般美丽的微笑。
　　翔子被那笑容微微震撼，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道：“虽然《晚年》没读完啦……但也不是完全没读。”
　　那是内页里的内容。

　　『秉持自信活下去吧，万物生命皆戴罪而生。 ——太宰治』

　　“虽然读的不多，却挺有用处的，之前的国语小考作文，我把大江健三郎的那句『少年之欢若是诗，少年之悲亦是诗。』写进去以后得了高分呢。”
　　远子的笑容僵硬了两秒，顷刻间洁白的眉心皱成一团，哭笑不得：“那分明是出自国木田独步！翔子你立刻给两位文豪道歉！”
　　“诶？这样嘛，咳咳。”
　　“亏你还是文豪野犬里国木田的粉丝，现在就应该面壁思过。”
　　此言一出倒是让翔子吃惊起来，她哂笑着眯起眼睛：“诶~~~？你上次不是气得说再也不看文野了嘛。”
　　“我……我只是不承认他们可以代表真人的文豪而已……！”
　　远子的耳朵泛起了淡淡的粉红色，此刻赌气的表情与「拿走你的安利」表情包有些神似。
　　“看到共噬篇了嘛？看到SKYFALL篇了吗？外传呢？”
　　远子往哪边转身，哪边就会冒出翔子的脸。
　　“好吧好吧，我承认他们也很有魅力啦……虽然还是会有点文学少女的情怀作祟，但客观乐静地看，这部作品其实是很棒的文化输出，几十个观众里能有一个由此去看了文豪的原著并了解相关知识和文化，它就已经具备无法忽视的功劳。”
　　“嗯，据说外传出场的京极夏彦和绫辻行人都是经过本人同意了的，作家们也玩的很开心的样子。”
　　“还有大家交口称赞的主角太宰先生确实是挺有魅力的人设……作为发丝天生就细的人来说，很羡慕那一头蓬松的头发。”远子身后的三股辫又细又长，话音刚落就如黑猫的尾巴一般晃动了两下。
　　“不要被他的主角光环给欺骗了，这个男人也是一团黑泥！可恶，横滨锁王不仅独揽粉丝大军，还掳走了我最重要的朋友的芳心……”
　　远子苦笑。

　　二人小打小闹、互喂安利的社团时间很快以远子要参加数学补考落下帷幕，这个文学少女毫不羞愧地拍着胸脯道：“我就是对数字和机械不感冒嘛，但我一定会好好努力过线的！”
　　翔子瞥了眼桌洞里几乎错一半的数学卷子，决定还是找更有意义的事情担心。远子的书包还留在部室，翔子便留下来等她考完回来并着手开始今日的作业。
　　写到一半，不速之客出现了。
　　“临也，你是很闲吗？居然看见你在文艺部露脸了。”翔子头也不抬。
　　“唉，虽然不是青梅竹马，好歹也是打游戏互相掩护过的队友，就不能友好一点么？”
　　“别以为一起经历一些剧场版一样的事情，就能像胖虎和大雄一样突然变成莫逆之交。”翔子瞪他一眼，“还有别提游戏，国中时有一阵兴起网游之风，我、新罗、赛尔提都是自己组队升级，你倒好，玩到中途别人排着队等上号帮你代练，玩游戏装萌妹有意思吗？”
　　临也笑的理直气壮：“观察网络世界也是非常有趣的哦。现实里的人往往会在网络上变成另一副样貌，我只是说点模棱两可的话，他们就自己主动要给我送钱送经验。不如说还得感谢我，我帮他们排解了现实生活带来的空虚和寂寞。”
　　翔子撇撇嘴，表示理解不了，低头继续做作业。
　　临也悠闲地走进来绕到后方那几排檀木书架，有目的地绕了好几圈，取下一本书，自然地坐到了翔子身边翻看起来。
　　此时窗外的天空悄然变了色，整个教室就像流入了蜂蜜似的，被染成一片金黄。
　　文艺部的三个成员可以说都是怪人，只要不开口说话，就是岁月静好的代言人，外貌自带治愈效果。
　　翔子和临也二人只要不拌嘴，这样共同度过一些安静的时间也不少见。

　　写完了两科作业以后，翔子活动了下肩骨，无意间瞥见临也手上的书名——《自杀：社会学研究》，顿感有点胃绞痛。
　　这人是不是生来就是自己的煞星。
　　临也抬起好看的眼睛，晃了晃手里的书：“因为图书馆找不到这本，所以来这里了。翔子，你觉得自杀是什么？”
　　翔子有点不悦地皱了下眉头，自顾自地开始收拾书包，心想远子快点回来就好了。文艺部是一个特殊的三角生态链——翔子有时拿临也没辙，远子有时拿翔子没辙，而临也有时拿远子没辙，毕竟远子是丝毫不会被临也中二黑泥发言影响的阳光上进型少女。
　　“你说过自己喜欢人类，那你应该讨厌自杀才对。”她随口回应。
　　“不哦，我连人类的自杀包含在内都热爱。事实上，《圣经》也没有任何条文禁止自杀。”
　　临也把重力都压在椅背上，一条腿翘起，书本躺在他的腿间。不得不说，他做起翻动书页的动作竟有几分优雅的影子。
　　“最近网络上这样的话题热度很高。一开始我只是对那种‘自杀邀约文’感兴趣，他们竟然能把它写得有声有色，后来看到自杀相关的论文也很有趣，常见的引用材料之一，就是这本埃米尔·迪尔凯姆的《自杀：社会学研究》。迪尔凯姆认为，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占有得越多，人的欲望就会越大，但人的欲望受到社会的制约。当社会出现动荡时，人的欲望就会突破这种界线。日本战后一步步成为科技大国，而自杀这种伴随文明发展而产生的病理状态，好像在我们这一代得到了更充分的体现。就比如我在论坛发一些自杀相关的帖子，点击量一下子就会飙升……”
　　“有完没完？！做自杀相关的研究也是为了降低国家自杀率，总之自杀是错的。”
　　“自杀是错的吗？我不这么认为。而且你还说错了一点，学术研究也并不能影响自杀率，自杀率是随社会基本性质的变动而起伏的。”
　　翔子赌气似的猛然转过身来面朝临也，孩子气地皱了皱鼻子：“我们能不能不要讨论这个话题？我们能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八卦一下冈本信彦出轨事件？要不然你可以采访一下我，你猜猜我认为你更渣还是佐佐木希老公更渣？”
　　临也觉得翔子现在的表情有趣、不失可爱，不禁多了些捉弄的想法。
　　“为什么不能说这个话题？你也听说过那句话吧：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

　　就在话音刚落的一瞬间，翔子背后的窗户上以及临也的瞳孔里同时清晰映出，那个垂直落下的黑影。

　　破例再来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