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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7章 软肋 ...

  •   苏映浦病倒了。
      女儿被诈骗,自杀未遂,他已是殚精竭虑,保姆王姐老家添了孙子,已经辞工回乡下了,一乐幼儿园放了寒假,又喜欢黏着他,他羸弱的身子实在耗不起这样的劳累,在持续高烧一个礼拜后,被苏亭晚强行送进了医院,被诊断为重症肺炎,不排除肺癌。家里只能靠着李淑芬,既要顾着丈夫,又要顾着孙子,两头跑。
      苏亭晚终于明白了她未来的方向:父母渐渐老去,一乐还小,都需要她照顾,她是独生女,除了独当一面,力撑全局,她别无选择。抑郁症,那是遥远的事情,不属于她的过去,更不属于她的未来,连同生死,都不是她可以任意抉择的。
      这天王慈恩笑嘻嘻唤她来,一来就给她倒茶,让她无所适从,忙不跌拦着说:“主任,您放着,我自己来,自己来。”
      王慈恩和蔼地问起她的近况,她一概都说好,又说了许多感激之言,王慈恩闲扯了一会儿家常,最后说道:“上级单位想找我借调一个人,我想着你最合适不过,想问问你的意见。”
      “不知是借调我去做些什么呢,我也好有准备。”
      王慈恩笑道:“是个好差事,又轻松,你家里事情又多,身体又不好,上级单位问我借一个打字员,女的最好,做事细致!我想着你最合适,科里其他人都太忙。”
      苏亭晚心中一沉,她虽说是新人,可是业务级别属她最高,堂堂一个副教授,却让她去当个打字员,她迅速地想着对策,恭敬地笑道:“主任,还是想跟着您多学点知识,搞专业,搞科研,写论文,而且那边太远,我父亲还在我们自己医院住院,还没排除癌症,不方便照顾。”
      王慈恩的笑容沉了下来。但以她的修养,很快又微笑起来:“小苏啊,不是我说你,你来之后,开了个坏头!要是科里同事都像你,结个婚也要请假,孩子病了也要请假,父母病了也要请假,科室的安排也不服从,那还成什么规矩?你们临床医生最没素质,自由散漫惯了,但在这里一天就得守一天规矩,嗯?”
      她的仪态仍是那样端然,言语还是那样柔和,不像是锤子猛然击打,痛一下就过了,她却绵里藏针,慢慢地,深深地,一针又一刀地反复扎着心,还不许喊痛。苏亭晚如坐针毡,只得低头不语,本来还想提提每天请半个小时假给父亲送饭的事情再不敢说起,但王慈恩此后借口“小苏状态不好,多加照顾”不让她再进实验室帮忙,只在小办公室里待着写文书,连出实验室大楼一趟都要向王慈恩申请报备,别人不做的、忙不过来的杂事琐事都交给她去做,“不要以为是副教授就不得了,大家都是从基层做起的”,一旦稍有不如意,又讥笑她:“弱势群体嘛,做不来是正常的,别难为自己。”倒是苏亭晚十分珍惜这个机会,任主任如何安排,哪怕是搬运资料这些临聘人员的杂活儿,她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实在委屈急了,陈谨言便来安慰,大有替她打抱不平之意,苏亭晚对她很是感激,日子也就这样将就着继续熬下去。
      晚上她去陪护父亲,见了他不足九十斤、发着高烧的身量,她心中只是想哭,她记得小时候父亲骑车送她去上学,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她开心地坐在前杠上,听着铃声一路叮叮当当地响着,父亲总是会用一个巧妙又娴熟的拐弯避开所有的泥泞和陷阱,他稳妥地踩着踏板,敞开的白色衬衫往后飞舞起来,像一双强有力的翅膀,而她就在这温暖强大的羽翼之下,一路被他护送到了今天。眼前这位干瘦羸弱的老人还是她父亲吗像是一夜的功夫,他陡然就老去了。
      她忍着泪把今天发生的事只字不提,只说些一乐的趣事,剥了橘子慢慢喂给她父亲吃,又去卫生间把脏衣服洗了。不多久,她看到郑兰舟提了一瓶开水进来,两人相见,彼此吃了一惊,苏亭晚道:“郑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郑兰舟笑道:“蓁蓁说你父亲病了,家里没个人照料,我让伯母回去带孩子,我反正时间自由,闲得很,我来帮帮忙,虽然帮不了大忙,也能跟伯父买个饭,打个水。”他说完,又忙着去洗切水果去了。
      苏映浦说:“我不好意思,耽误了小郑两三天时间,陪着我这个糟老头子。”
      郑兰舟忙说:“伯父千万别这么说,亭晚她们工作时间是定死的,不像我们这样自由,这点小忙我还是出得了力的。” 苏映浦起身要上卫生间,他和苏亭晚都去搀扶,他低声道:“还是我来吧,方便些。” 苏亭晚只得感激地点了点头。
      苏映浦输完液,让苏亭晚送送郑兰舟,他推辞不得,两人便慢慢聊着出了医院大门。她心中有许多感谢之言,临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把言语都往张蓁蓁身上扯,毕竟这是他们共同认识的唯一个朋友。郑兰舟正色道:“你是蓁蓁的闺蜜,不是我搬弄是非,你劝劝她,别只顾玩下去了,早点生个孩子拴住老刘的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刘是三代单传。”
      “老刘他——”
      他忽然停住,却又不往下说,伸手取下苏亭晚的眼镜,笑道:“眼镜弄脏了,我替你擦擦。”他往镜片上哈了一口气,从提包里摸出一张纸巾,仔仔细细地擦着,擦完,对着光亮处看了看镜片,笑道“好了。”他把眼镜轻轻架在她鼻梁上。
      他做的很自然,像是多年驾轻就熟的一件小事,倒是她不好意思起来,脸上泛起少女似的绯红一片,虽然天色晚,他还是看到了,可他温柔地说:“你看,好美的月色。”
      她抬头看着那个薄而脆的下弦月,白云英片似的,斜斜地别在深蓝色的天际,长青的树木、已经落叶的枯枝还有门窗被朔风吹得摇摇欲坠,一阵呼啦啦的碰撞声和折断声,像是骨骼与骨骼的搏斗,那碎裂了的筋骨让人心惊。她冷得一哆嗦,他把自己的围巾系在她脖颈上,说:“赶紧回去吧,别在风口里站着,明天只怕更冷,要打霜了。”
      回到病房,苏映浦正在假寐,见她回来,问道:“那位郑老师是什么人,你们怎么认识的?”苏亭晚便把前因后果都一一告知父亲,苏映浦沉吟半晌,方说道:“人不错,蓁蓁介绍的应该也不错,他也帮过你的忙,不过你自己多留心。但凡无功之禄,欠下的人情都是要还的,没有白来的。”她听着,心下沉思,觉得父亲是不是多虑了,也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宦海浮沉半生的父亲对人对事都有堤防之心,只是她盘算了一晚,也不明白郑兰舟图她什么。
      或许这就是爱情?无所图,无所报?郑老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愿想,也不敢想,她反反复复地揣摩着,在陪护的行军床上辗转反侧,直到窗外一片微亮的灰青色,方才合了合眼。
      住了大半个月,苏映浦排除了肺癌,炎症也得到控制,可以出院了,苏亭晚办好了出院手续,收拾了东西,正准备和父亲打车回家,谁知郑兰舟来了,笑道:“走吧,我的车停在楼下,你们这么多东西,天又冷,伯父也吹不得风,打车也不方便。” 苏映浦还要客套,苏亭晚还在踌躇,郑兰舟一把接过她手里的大包小包,她只得说:“那就麻烦郑老师了。”
      到了家,她母亲和一乐都乐坏了,她母亲忙着去倒茶,一乐猴在爷爷身上不肯下来,摸着爷爷的脸问:“爷爷,你好了没?打针疼不疼?你哭了没有?”说得一家人都笑了,苏映浦也只顾着含饴弄孙,把这虎头虎脑的小孙子抱在怀里百般抚摸。郑兰舟出去了一趟,又提了一大袋子东西进来,对亭晚母亲笑道:“阿姨,我准备了一些菜,昨晚买了一只土鸡,一点鳝鱼,一条柴鱼,给伯父补补身子,今晚就我来做饭吧。”
      亭晚母亲笑道:“你是客,怎么能让你做饭?” 苏映浦也说不行,预备请他去外头下馆子吃。
      郑兰舟笑道:“阿姨,伯父,你们不知道,我这辈子就一个爱好,做饭!外面的东西油腻不干净,伯父身体刚好,不适合去外头吃。”他倒是不把自己当客人,径直就去了厨房,不忘跟苏亭晚说一句:“辛苦你打个下手,切点姜葱蒜。”
      准备好了辅料,他让她出去陪家人,只是她有点不好意思,他是客,让他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他们一家子等着吃饭,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她便在厨房门口瞅着,陪他说说话。他倒也风趣,一面做饭一面把当年走南闯北一些逸闻趣事都讲给她听,很有几处骇人的,譬如他为了一件案子跑去下面的派出所据理力争,所长气恼之极,拔枪相向,他也不害怕,操起一个茶杯就掷过去,因为他是记者,所长也不敢真为难他,此事不了了之。她哧哧笑道:“你这是袭警呢,亏你不怕。”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谁怕谁?”他只顾热哄哄地炒着菜,似乎在说别人的事,自己一点也不后怕。
      苏亭晚倚在门口,看着这个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男人,客厅里是她的父母和孩子,笑声朗朗,其乐融融,一时间她有些恍惚,她这辈子从未奢想过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一个完整的家,一家子在一处共享天伦就够了,足够踏实,足够心安——足够了,心安是药更无方,她似乎已经得到了。
      郑兰舟的厨艺的确不凡,黄焖土鸡火锅,紫苏黄瓜炒鳝鱼,清炖柴鱼汤,清炒红菜苔,醋溜土豆丝,色香味俱全,连苏亭晚母亲做了一辈子饭,也忍不住赞不绝口,苏映浦胃口大开,吃了一碗饭,连喝了两碗汤,一乐干掉了两个鸡腿,也吃得肚子圆鼓鼓的,舔着嘴巴,只嚷着:“明天还要吃。”
      “一乐喜欢伯伯做的,那伯伯天天来做饭好不好?”郑兰舟看着一乐,想起他远在国外的儿子,当年儿子也是这么大的时候,他经常出差,儿子吃他的饭菜并不多,后来又读了寄宿学校,回家次数更少,这是他深以为憾的心事。
      一乐听了这话,高兴地手舞足蹈,连连说好,又问郑兰舟:“伯伯,那我这样吃下去,会不会变成一头猪?”
      郑兰舟将他抱在怀里,笑道:“伯伯就喜欢小胖猪,可爱!”
      洗过碗,整理好厨房,连犄角疙瘩都擦了个干净,郑兰舟洗过手,告辞要走,苏亭晚低声笑道:“围裙,围裙。”他先是一愣,这才想起身上还系着亭晚母亲那条大红大紫、带荷叶大摆边的花色围裙,不伦不类的样子让他自己也禁不住笑起来。他脱下围裙,苏亭晚接过来,他开门正要走,她又叫住他,回房里取来上次他的围巾,红着脸低声说:“围上吧,天冷。”他会意地一笑。
      此后,他就成了苏家的常客,每次都买菜来做饭,她也经常和他逛菜市场,他总体贴地说:“你别去了,里面又脏又乱。”她执意同去,他亦无可奈何。买鱼头,他常去的那家鱼店老板话不多,动作却干脆利落,捞鱼,砸鱼,蹭蹭放在案板上,剁开,去鳞,末了,塞一把紫苏在塑料袋内全当是慷慨馈赠。然后又去了肉铺,要了半边鸡肉,年轻的老板娘笑盈盈的,系着素色的围裙,眉眼俏丽,干净朴素。他有意调侃说:“老板娘莫欺人,不是土鸡我不要,肥肉多瘦肉少的也不要,我屋里崽要吃瘦肉的。”她朗声笑道:“哎呦呦,老板你莫挑剔,你是几年的老主顾了,我还会坑你?都是正宗的土鸡,包管你崽伢子爱吃!哪,鸡血和鸡肠子我搭上,不收钱。”她男人坐在她身后,气定神闲,剔着鸡肠子。周围弥漫着一股子膻腥腥、臭烘烘又热闹闹的市侩味道——真实的烟火人生的味道。
      相处久了,苏家人渐渐也没把他当成外人,亭晚的母亲更是喜欢他,也知道他和苏亭晚关系非同一般,只是他们两人不主动说起,她也就不好过问,心里却是早就默许了。苏映浦亦不说什么,饭后只和郑兰舟谈论起他的事业,替他拿几个主意,不但还了人情,顺便摸摸他的底。
      这天是苏亭晚的生日,张蓁蓁一家和林苔菁都要来给她庆生,郑兰舟自告奋勇来准备饭菜。亭晚父母见年轻人聚会,怕拘束了他们,玩得不够尽兴,便提出去走亲戚了,一乐听说蓁蓁阿姨要带着艾咪猫姐来,执意要留在家里和艾咪玩,郑兰舟向亭晚父母笑道:“伯父阿姨尽管去,一乐交给我就是了。” 亭晚父母相视一笑,也就放心了。
      这晚不独张蓁蓁和刘绍荣来了,林苔菁也带了初恋男友叶光明来,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搞工程项目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粗金链子系着的象牙佛牌,手腕上系着一串硕大的紫檀佛珠,浑身透着一股精明劲儿,谈吐举止惯会来事,素段子荤段子满肚子都是,说起人脉来,那些省市级的大人物和商界名流就是他家亲戚,说起生意来,都是上百万千万的大项目。林苔菁心里有些不自在,给他试过几个眼色去,他浑然不觉,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跟着大家一起笑。刘绍荣是江湖里混惯了的,荤素浓淡都吃得下,倒跟叶光明聊颇为投机,两人嚼着槟榔,聊起生意上的事似乎很是投契。听刘绍荣说起年景不好,生意惨淡,叶光明眯着眼笑道:“刘总,这有什么难的?举手之劳嘛,刘总要早些说,指不定今天这事儿已经办成了。”
      刘绍荣随口笑着应付道:“叶总见多识广,人脉深厚,能出手帮个小忙,那是再好不过了。”生意场上的真真假假,鱼龙混杂,刘绍荣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他断定眼前这位不过是跑场子的,牛皮吹破了天。
      见刘绍荣只是似信非信地敷衍着,叶光明怕在林苔菁面前失了面子,便装作不太在意的样子,轻巧笑道,“刘总,我在这行里混了十几年,说不上成功,也就是混了一碗饭吃罢了,比你差远了。多亏一群有来头的心腹弟兄死心塌地跟着我做事,他们也都是看我的面子,认我的为人,愿意拿出资金来跟着我投工程。您大概晓得吧,开发区那一段路面的沥青项目,科技园那块二十几亩的地的开发权,还有和G县中药种植基地的合同,亏着兄弟们捧场,这几个项目我都拿下来了,刘总有兴趣,哪天得空了,我带你去这几个点考察考察。”他吐掉槟榔渣滓,抚了抚手,转而向林苔菁笑道,“今天舒服些了吧?想吃点什么我去买来。”
      “啊,叶总说的项目那都是大项目啊!我也去投过标,只是没门路,都出了局,原来都落进了叶总手里!那敢情好,今天该我走运,遇到了贵人,再不用舍近求远了。”刘绍荣连忙拱了拱手,心里羡慕不已,只恨自己有眼不识泰山,看低了叶光明。
      叶光明架着二郎腿,很亲热地拍着胸脯凑近刘绍荣,高深莫测地说,“刘总你猜猜,我那个合伙人周总,他表舅舅的堂姐夫是谁?”
      他在刘绍荣耳边轻吐了几个字,“是他!果然有来头!叶总,不,叶哥,叫什么‘总’啊?见外了不是?我叫您一声叶哥,叶哥都肯了,岂有他们不肯的?我放心得很!今儿我算是遇到贵人了!”刘绍荣恍然大悟,赶紧敬了他一支烟。叶光明凑上前去点着,大喇喇抽着烟,笑道:“你这点子事不算大,你是苔菁的朋友,你信得过我呢,都包我身上了;你信不过我呢,那就我也就不用白忙活了。”刘绍荣自是求之不得,于是便一味恭维着叶光明,他倒也爽快,立马敲定,替刘绍荣引荐几个“大人物”,化了他当前的困局。
      “所以我说呐,刘老弟把心稳稳放肚子里,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何况你是苔菁的朋友,那就是我兄弟了!不过,这个还是要有的。”叶光明附耳刘绍荣,做了一个数钱的动作。
      刘绍荣自然明白,点头道:“那是自然,不能让叶哥白白替我辛苦。这个数您看?”他竖起两个手指。叶光明正色道:“老弟这么说,就是不把我当哥了,哥还图弟的钱?那不过是活动经费,送人情的,我这里,一分不要,办不成,我悉数奉还。”刘绍荣心想叶光明是林苔菁的男友,苔菁总是靠得住的,她的男友自然也是妥当的人,当即两人便商议好,刘绍荣次日便把钱打去叶光明卡里。
      林苔菁在一旁听了些耳风,心下想着让叶光明去帮帮刘绍荣也好,一则看在张蓁蓁的面子上,另一则,她也想在两位闺蜜面前,让叶光明狠出一把风头,把她素日的落魄都挽回来。她瞧着叶光明吞云吐雾,只轻咳了一声,横过去一眼,叶光明忙灭了烟头,讨好地笑道:“对,对,不抽烟,有小宝宝在呢。”林苔菁在众人前得意地一笑。
      苏亭晚心里不太喜欢这等人,借口打下手,去厨房里陪着郑兰舟,果然郑兰舟悄声说:“跟你闺蜜林小姐说说,她老老实实一个人,跟着这个油腔滑调的男人,不太靠谱。”
      “这件事我也不太好说,她一个人孤零零冷清惯了,有个人陪着说说笑笑,总比一个木头人好。他对别人坏无所谓,对她好就够了。他们是初恋,知根知底的。”她道。
      “那你是怪我笨嘴拙舌,是个木头人,不会哄你开心?”他笑道,她啐了他一口,他又说,“唉,人活着都不容易,且不去操别人的心吧。这里油烟重,你去陪着一乐做手工作业吧,这里有我。”
      不多时,他就做好了一桌子菜,刘绍荣笑问道:“老郑,今天亭晚生日,你不准备生日蛋糕,又不准备生日礼物,又不能喝酒,光请吃饭可不行。”
      郑兰舟在哄笑中站起来大声说:“饭是要吃的,礼物也是要送的。”说着从茶几上拿出一个红色锦缎系着的大盒子送给苏亭晚。她打开包装盒和内包装袋,一个粉色的LV提包赫然入眼,忙说:“太贵重了,不能收,不能收。”
      张蓁蓁拍手笑道:“好个老郑,爽快爽快!”说着正要一把夺过包去细细鉴赏,林苔菁抢了先,嘴里说着“先让我们乡下人开开眼,见见世面,”又直夸郑兰舟好眼力。苏亭晚在一片羡慕赞叹声中不由得羞红了脸,偷眼瞄着郑兰舟,他却是坦然自若,趁人不注意,才冲她挤了挤眼。
      饭后,张蓁蓁和林苔菁四人组了一圈麻将,郑兰舟不嗜好这些,苏亭晚也不会玩,便让他去陪一乐做幼儿园布置的手工作业,自己去洗碗。“现在的幼儿园不是考孩子,是考家长,我从小手笨,一乐要的笔筒我实在做不来。”他直笑她“当医生的人,那么细的针扎得进,这么大一个笔筒却搞不定。”她娇嗔了打了他一下。待她从厨房出来,他正和一乐在沙发上捣鼓着剪去一半的洗发水塑料瓶,细细地给这瓶子贴上画好的眼睛、眉毛和红唇,因为屋里开着暖气,他热得满头大汗,索性把阿玛尼的皮草夹克、zegna的衬衫都脱去了,只剩下一件恒源祥的羊绒内衣,随意的衣着就像他是这家人的男主人,正享受着父子之乐。他聚精会神地修饰着这宝贝笔筒,最后在瓶口插上一枚廉价的珠花点翠的胸针,这人形的瓶子顿时显得俏皮可爱。一乐满意得直呼“郑伯伯牛逼!”
      一乐终究是四岁孩子,玩了一会儿笔筒,心思又转到郑兰舟那件皮草夹克上,那毛茸茸的大领子跟艾咪一样好玩,于是他兴致勃勃地一根根拔着上头的毛。苏亭晚训斥道:“没有规矩,伯伯的衣服很贵的,弄坏了,你拿什么赔?”
      一乐委屈地往郑兰舟怀里躲,他忙拦着她,笑道:“你也太较真了,一件衣服值什么?就是龙袍横竖穿几年也会坏,给孩子玩玩又怎么了?瞧你吓着他了。”说着搂着一乐百般哄着。她看着他和孩子情如父子,其乐融融,心中感慨万千,当年的赵淳毅对一乐也没这么细致过,离婚后更是极少来看孩子,倒是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真心疼着她的孩子。
      她还想说些“男孩子不能娇养”之类的大道理,他凝视着她,笑道:“把眼镜给我,又弄脏了,你就是不会照顾自己。”她乖乖地把眼镜交给他,他仍旧哈了一口气,拿纸巾细细擦着,擦完眼镜,又忙着给打麻将的一圈人端茶倒水去了。
      林苔菁说累了,劳烦郑兰舟替她打一圈,郑兰舟牌技不佳,牌品却很好,出手大方,毫不计较。苔菁斜倚着沙发,撑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苏亭晚悄声问她:“怎么了,不舒服?看你今天吃得特别少。”
      “没什么,反胃得很。有酸的吃么?”她抚着胸口,胃里一阵翻涌,几乎要吐出来,苏亭晚忙给她端来一碟子郑兰舟腌制的醋泡紫姜。含着一片紫姜,她感觉舒服多了。
      “他,对你还好吧?”苏亭晚瞥了一眼正在牌桌上酣战的叶光明。
      林苔菁闭着眼睛,答非所问:“蓁蓁是好命,你也是好命,我今晚替你仔细看过了,郑先生对你好,对一乐也是真是好,你总算是熬出头,否极泰来了。我真替你高兴呢。”
      “说我做什么,我问你呢,老叶对你还好吧?”
      “他——本来,我是没有答应的,你不知道孤独太庞大了,它是命运的软肋……”
      她说起大半年前她在一个僻静的巷子里开车被人追尾,明明是那人的过错,但那人看她是个手足无措的弱女子,动手动脚地恐吓她,嘴里说着脏话,嚷着让她赔钱。她当时真是吓得魂不附体,慌乱间想不起别的男性朋友,只想到叶光明,马上给他去了一通电话,不过十多分钟他就来了,带了一群工人过来,那群人也不说话,围上那肇事者不让走,谁知那人也是怂人,立刻讨饶,灰溜溜地就跑了。
      “那一天不知道怎的,就这么嚎啕大哭起来。女人难,一个单身女人更难,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扛起来,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搬家,一个人住院,连千斤顶我都学会了,硬生生从一只单身狗炼成了哮天犬,以后只怕死在余生斋里都无人知晓。”她泫然欲泣,却硬生生地笑着,“可是要是一直单下去,过几年父母面临着生老病死,孩子若是回到我身边,上有老下有小,那时候才难熬呢。我们八零后的独生子女的好日子早就过去了,放眼望过去,将来没有最难,只有更难的日子。”
      “你,爱他么?”苏亭晚握着她的手问道。
      “无依无靠的人,哪有什么奢望谈爱不爱?爱情,那是文人们编出来哄人的,就像古时候的龙和凤,明明不存在,可偏偏要说它们是祥瑞,爱情大概也是祥瑞吧?可是实打实地看着日子,哪有什么祥瑞,只图他知根知底,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她脸上浮起一点温暖又脆弱的羞涩,“我和他是初高中的同班同学,他从高中时候就追我了,只是我那时年轻不懂事,嫌他粗俗,不像我头一个浪漫——哎,其实你别看他是个粗人,也不知道什么甜言蜜语,跟我求婚那天正下着雨,我的车送保养去了,我冻得发抖,又拦不到出租车,那时候想啊,人生的寒冬太长了,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才能孤孤单单走得完呢?他接了我电话,立马就来接我了。他憋了半天,说 ‘冬天来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夜里只听见风声吹着门窗呼呼作响,老同学,大半辈子过去了,你要是不嫌弃,让我来照顾你,我们做个伴一起过冬吧’,这是我一生听过的最动人最浪漫的情话,那一晚,——我怀孕了。”她抚着小腹,眼角幽幽滚落一滴泪,想到是苏亭晚的生日,不宜说些不吉利的话,她便悄悄把这滴清泪给擦去了。
      “苔菁,恭喜你,这是好事儿。”苏亭晚顿了一顿。
      她方才看到了苔菁那一滴眼泪,但是装作没看到,她也不知道该劝慰还是祝福。她只记得同样许多次一个人在寒雨里坐出租车回家,整个城市是一杯色彩斑斓的鸡尾酒,和着冰块一般的冷雨和朔风,微微晃动着潜伏的忧愁,疏离又悲凉。同样的眼泪曾滴落在她心里。苔菁说得不错,她们的好日子早就到头了,没有兄弟姊妹帮衬,没有另一半的扶持,将来的日子无非是雪上加霜,难上加难。像是命运之神曾赐予他们一张优惠券,早在很久以前,她们就消费完了,剩下的岁月压根没有明码标价,只有身不由己,强买强卖。
      “孤独太庞大了,他是命运的软肋……”
      苏亭晚早已知道孤独的可怕,在凄凉寂寥的独处,在长歌当哭的深夜,足以击倒任何一个顽强刚毅的灵魂,仅仅在那孤立无援的一刻,孤独就能趁虚而入,剥去表面沉重坚硬的盔甲,润物细无声地,化解所有的坚持和底线。
      然而,并不是孤独太庞大,只是,难以抗拒的累和倦,只要有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就能令人飞蛾扑火,不顾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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