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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陌路 ...

  •   大抵这世上最难过的事情并不是放声哭泣,而是明明你很难过,当着孩子、父母和同事的面还得若无其事甚至强颜欢笑。
      怕孩子受影响,苏亭晚让王姐带着一乐搬到了父母家。她每晚喝的酩酊大醉,颠三倒四求着赵淳毅说起往事,说起一乐多么可爱,说起对未来的憧憬,她想总能博取他的回心转意吧。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视,根本不理会这个烂醉痛哭的女人,这个女人对他,以前有多深爱,现在就有多嫌恶,她的一举一动在他眼里都像个疯子,让他厌烦极了。没过几天,他就从家里搬了出去。
      “她有抑郁症!”他逢人便诉苦,“抑郁症就是精神病啊,疯疯癫癫的,我实在受不了了。”
      亲戚朋友之中也渐渐传开了,起初也有责备他的,听说是“抑郁症”,转而又同情他的遭遇了。
      “抑郁症可不就是个疯子吗?金童玉女的,可惜了。”
      “哎哟,听着就可怕。怪不得他要离,没得法子的事,搁谁身上受得了?”
      她并不知晓外头流传的这一切,一个人住在偌大的空荡荡的家里,只是时刻感到恐惧万分,同床共枕七年的夫妻都可以反目成仇,其他人还有可信之人么?真是个荒唐又恐怖的世界!
      林苔菁独居清净,索性带她搬去了余生斋,两室一厅的小户型公寓,榻榻米收拾得雅致洁净,几个蒲团围着一张古朴的矮几茶桌,点着几盏皮纸梅花风灯,墙上挂着一幅她自己绣的观音普度众生图,书柜里叠着满满的书籍,小阳台上养着一排梅花盆景。苔菁每晚做素斋给她吃,睡前点着安息香,播放《心经》去除她的心魔,而她也就在袅袅的佛音中婴儿似的缩在苔菁的怀里小睡一会儿,只是,半夜里仍会在噩梦中惊醒来,淌着眼泪,发疯似的研究着赵淳毅前不久换下来的一台手机,妄图从那已经被格式化的机子里寻出一点点蛛丝马迹。虽然事已至此,已无回旋的余地,她仍想给自己一个没有悬念的答案,给这段感情一个死心塌地的完结。可惜每次都一无所获。
      “你呀,你是聪明的姐呀。”林苔菁抽空带她去洗心禅寺礼佛,大殿里香烟缭绕,寂静无人,只听见殿外廊下的铁马叮叮当当作响,寺庙里愈发幽静起来。林苔菁跪在蒲团上数着佛珠默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好人成佛,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坏人成佛,放下屠刀就可以;观自在菩萨可渡众人,包括好人和坏人,那么拜菩萨又有何意义?”苏亭晚压根儿听不进去,赌气不肯下跪,她是入了魔了。林苔菁也不想跟她辩解,只瞅着她叹气。
      那一晚,鬼使神差地,也不知是胡乱点开了一个什么程序,一个陌生□□号忽然自动登录了,那是一个男人的账号,里面只有两个好友,一个是女人,另一个就是赵淳毅的大号,□□空间里仅有这男人和这女人的互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人。一条条读下去,都是些让人面红耳赤的情话,倒数第二次更新是赵淳毅提出买房那一日:“我爱的女人啊,我要为我们的小家而奋斗”,最后一条更新则是赵淳毅提出离婚的那一日:“我什么都不顾了,我要投向你的怀抱!”
      她霎时明白过来,这是赵淳毅的小号。
      男人这一生难免有意乱情迷的错误,只要心还回得来,那么人就回得来,她知道,他的心和身都回不来了。她这时不再流泪了,流泪时或多或少心里还残存着痛楚和希望,而不流泪则是心死了。她母亲气愤愤地说,就抵死不离婚,拖也拖死这对狗男女。
      林苔菁不置可否,只一味劝她不要作践自己,有一晚看她实在难受,便踌躇着,向她苦笑道:“不要有执念,我以前那一次,就是因为执念,说出来真怕你和蓁蓁笑话……”
      那个记忆中已经久远的男人,是沿海城市里一个才华横溢的歌手,她父母原本不愿意让她远嫁,踏踏实实在老家找个靠谱的人嫁了就是一生了,可心高气傲的她就像中了魔。她记得第一次约会时,他站在春日的海边,带着澄澈而愉快的孩子般的微笑,朝她调皮地伸开双臂……他坐在沙滩上为她弹吉他歌唱,他淡巴菰的气息里有春日里的熏风,他清澈的目光里揉进了跳跃的阳光,他沧桑的歌声是潮起潮落的人间烟火,让她沉醉并欢喜。多么浪漫,多么可爱,像年轻时候唱的,她要当个流浪歌手的情人!而且他家的权势地位也让她挣足了面子。待到嫁过去,起初还是好的,她和他也过得诗情画意,他弹唱,她绘画,璧人一双,公婆待她也极好,但他总是常常夜不归宿,起初她委婉地劝着他,随之而来的是一次次责骂,“吃我的喝我的,体体面面当个才女太太,还嫌不够,还想宾住我吗?”有些流言纷沓而至,说他原本不爱女人,公婆劝她生个孩子会好些,孩子拴住了他的心。她顺产了一个女儿,他也对这新来的小生命宠爱备至,但是不久后他就不耐烦了,又渐渐不归家。公婆不过问,她终于熬不住,几次提出离婚,他都不答应,他和他的家族需要一个同妻掩人耳目,她亦很晓得他家在当地的势力,不是她这个异乡人能敌得过的,——异乡,一村一落都是一个姓,一巢一穴都是一个脾性,连筋带肉都攀得上几分关系。有一晚她万念俱灰,割腕自杀未遂,婆家怕她死在家里晦气,只得同意离婚,不过提了两个条件,一是她净身出户,二是孩子留下,不给探视权。
      她褪下那串紫檀佛珠,露出手腕上一条蜈蚣般的疤痕,让苏亭晚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向苏亭晚怅然微笑道:“你看,没遇到他之前,我不也活的好好的么?那就当从来没遇到。现在我一个人的日子也很充实,上班,下班,继续绘画,插花,茶艺。如今你非要把他们拖死了,可是也把自己拖死了,两败俱伤,何苦来?不如放手吧。就像蓁蓁说的,男人嘛,就是墙上的泥,掉了一层刷一层,不爱了就不必留着过年,家里又不缺祖宗。”
      苏亭晚哭道:“孩子造孽呢,我的一乐呀——”
      一句话触动了林苔菁的心思,她在菩萨燃起一炷香,面前虔诚地磕着头,沙哑着嗓子道:“不做狠心人,难得自了汉,这是我孩子的命,也是我的命。我孩子现在应该有五岁了,一个女孩子跟着我只能漂泊不定,一无所有,跟着她父亲,爷爷奶奶总不会亏待她。我天天吃素,就是为她祈福积德。其实,对孩子而言,单亲或许是伤害,但最大的伤害就是父母感情不和,偏偏还不离婚,害得孩子整日里察言观色,提心吊胆,我父母就是这样的,三天两头吵架打架,每次我爸爸喝醉了就拽着我妈的头发一路拖过去,我妈骂着我家十八辈祖宗,嚎得整栋楼都听得见。现在老了,我妈身体不好,我爸也打不动了,家里这才消停一点。小时候一回家我就怕得很,就想着早点离开那个家,离得远远的。”
      苏亭晚从未听她说起过身世,如此一听,倒觉得比自己还凄凉。两人互相依偎着,半宿无眠。只看着窗外的灯火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楼下有人在咿咿呀呀拉着二胡,一曲《二泉映月》拉得支离破碎,像垂死的人吊着一口气出不来,一点点地喘息着,待听完,已过去了一生。
      那天正上着班,赵淳毅打电话进来,她怕同事病人们听见,便跑去天台上接听。他口气很不好,不耐烦地问:“你想好没有,想好了我们就协议离婚,彼此方便,没想好我就起诉离婚。”
      苏亭晚平静地说:“好,你起诉离婚吧,我应诉。”
      如果她哭哭啼啼,他倒是觉得很正常,如今她如此平静,他倒心虚起来:“咱爸最是爱面子的,我们非要闹到法庭上去,他面子上不好看。”
      她悠悠地说:“没关系,我手里正好有些东西要给法官看。”
      不知她的虚实深浅,也许真是东窗事发,她手里有了证据,赵淳毅强硬的口气顿时缓和下来,讪讪地笑道:“何苦来,一日夫妻百日恩,不说夫妻之情,毕竟以后我们还是一乐的父母。”
      这一句话戳中了她的心,为了她父母,为了一乐,她也不能跟他对簿公堂。于是两人约好了时间地点,把这未了之事尽快了结。
      她给小姑子赵淳丽去了一个电话,小姑子不肯接,经不住她一遍遍拨过去,只得接听了。她笑道:“淳丽,明天我跟你哥去办离婚手续。”淳丽起初不做声,隔了一会儿才说:“这辈子做不了姑嫂,那就做好姐妹吧。”她又追问:“那你的借条什么时候给我?”淳丽马上扯开了嗓门:“哪有什么借条?钱是你打给我哥的,这是你们的婚内财产,跟我没半毛钱关系。我哥说你神经病,还真是哩!”说着就挂断了电话。她又给公婆打了电话,公婆也都异口同声“这辈子,你就是我们的女儿”,听得她只冷笑。
      苏亭晚孤零零地站在天台上,烈日灼着她的皮肤,但她并不觉得热,只觉得一阵阵寒冷,这冰冷的世界里,连盛夏的阳光都是冰冷的棱。
      苏亭晚、张蓁蓁和林苔菁提前了一个多小时到了指定的茶楼包间,苏亭晚不忍心让父母跟来,便托付了这两位好友,她需要她们的支持和帮助,不然她真的会崩溃了。
      “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待会见了面,老娘先抽他!” 张蓁蓁按捺不住她那火爆脾气,在家里她和丈夫刘绍荣吵架,她顺手就操起一个花瓶砸过去,结果砸破了刘绍荣的头,害他几天不敢出门见人。
      林苔菁叹了一口气,握了握苏亭晚的手,低声道:“你放心,我们咨询了律师,一定跟他耗到底。”此后,三人都寂寂无语,时间像流水,滔滔地奔过去。
      赵淳毅神采奕奕地来了,今天打扮又与众不同,往常苏亭晚看惯了白汗衫,迷彩裤,今天倒是倒是特地换了一身挺刮的白衬衫和西裤,整个焕然一新。为了这一天,他等得够久了。见了张蓁蓁和林苔菁这两位老熟人,他还是如往常一样热情地打着招呼,亦不忘对苏亭晚一笑:“你来啦。”
      张蓁蓁冷笑道:“我勒个去,老娘懒得跟你这种人废话,首先,你从亭晚那里骗了十万做首付,房贷你自己还,十万,你还给亭晚;其次,车子也是苏家买的,一并归还。然后,你想滚多远就滚多远。”
      “夫妻离婚时平分财产,法律规定的,不是我赵某人定的。” 赵淳毅礼貌地微笑道。
      “呵!法律?你怕我不懂法?我晓得你会耍赖,也成,房子苏家不会要,但是一乐必须作为第一继承人,十万块就当亭晚养了几年吃软饭的小白脸,嫖了几年头牌鸭了。上海老话叫什么来着?”
      “拆白党!现在不兴了,改了凤凰男。”林苔菁马上接口道。
      赵淳毅听她俩骂得不堪入耳,心想,谋大事者,胯下之辱尚可忍,一点口水沫子就当擦脸霜了,万万不要跟泼妇怄气斗嘴,浪费宝贵的时间。他胸有成竹地拿出一叠合同,笑道:“首先,房子是我和我妹一起购买的,这是购房合同和银行流水,所以不归苏家所有,一乐也不能作为第一继承人;其次,当年买车的时候是落在我名下的,车子我已经卖了,所以也不归苏家所有。”
      “我勒个去!一乐是你亲儿子,赵淳毅,你可真是个好父亲。苏家当年把车落在你名下,不过是看你无房无车,作为男人怕你没面子,你倒好,厚颜无耻地就当自己的了。”
      “法律合同在这里,就算夫妻父子也不能不讲法吧?再说,这是我和苏家的私事,就不麻烦您二位了。”他礼貌地控了控身子。
      “我们今天来也不是管这事的,是来开开眼的,这辈子见过畜生,没见过畜生都不如的!”
      “是呀,畜生还懂得感恩,还不吃软饭呢。”
      “请二位注意言辞,不然我告你们诽谤!”他紫涨了脸,克制了喷薄而出的怒火,一忍再忍,尤其“吃软饭”、“凤凰男”这些字眼,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知道从结婚开始她们就瞧不起他,根深蒂固的成见和等级,哪朝哪代都没换过,人到底还是分了三六九等,烙上印子,刺了字,一辈子翻不了身。
      苏亭晚呆呆地看着他们三人唇枪舌战,她的灵魂慢慢出了窍,飞到了半空中,俯瞰这一群吵吵闹闹的人们,似乎认识,又似乎不认识,总之与自己不相干。她偏过头去凝视着茶座上一个小瓷瓶里插着的滴水观音,青翠欲滴一小兜叶子,旁边坐着一尊微微闭目打坐的小和尚,那小和尚像极了一乐,胖嘟嘟的,这一方无尘无垢、不喜不悲的小世界,出离于肮脏喧嚣的尘世之外,安详平静得永远风雨无阻,冰霜不侵。她又把目光飞向落地窗外,这样的夏日的黄昏,凉风习习,有一对夫妇推着婴儿车正在楼下经过,女人刚经历生产,胖硕得变了形,趿着拖鞋,穿着皱巴巴的睡裙摇摇摆摆地走着,男人是瘦伶伶的,衣着也有些土气,怜惜地搂着女人的肩膀,不时附身去看婴儿车里的孩子,两人说说笑笑地走了过去。这再寻常不过的烟火人生里的二人小世界,于苏亭晚却是可望不可及的奢侈。
      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抽筋噬骨的疲惫和厌倦。
      她只想赶紧逃离。
      “够了!”她忽然大声说,三人都停下来看着她,她一字一顿地说,“赵淳毅,孩子归我,每个月你给两千抚养费,其他的,按你说的办,从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是非对错等一乐长大了自己去评判吧。”
      赵淳毅摊开手为难道:“两千?是不是太多了点?你晓得我并不富裕,两千给了一乐,我吃什么喝什么?”
      她恶狠狠地盯着他:“你亲生儿子,你自己看着办!”
      赵淳毅心里叫着苦,他一个清廉的公务员,马上又要娶妻生子,那一头也带着一个男孩子,他还有房贷,再负担了一乐,只怕捉襟见肘,因此还想讨价还价:“小孩子一个月能花两千?现在都是义务教育,花不了什么钱,我顶多给八百,要不一千吧?不过话先说明白,生活费、学费、医疗费都算在里头了,给到一乐十八岁,你看怎么样?”一乐出生时我给他买了一份保险,现在离了,这保险你看着办,要续呢,你记得去缴费,再多我也没有了。”
      “你是亲爹,要停了给儿子买的保险,亏你说得出口!我听得都想做呕!一乐姓赵,是你们老赵家的种,凭什么要苏家养?赶明儿养大了,养好了,你闻着香味儿来分肉吃了?要养自己养去。”张蓁蓁道,朝苏亭晚使过一个眼色去。
      他拍着胸脯道:“可以啊,我养!就怕苏家不肯!如果担心我一个大男人带不好,我可以送乡下父母那里,还有我妹妹帮着,不会差到哪里去。我们老家学校也不错,我父母自己种菜养鸡,吃个饱饭不用愁,够着一乐一个月还用不了几个钱呢。”
      他还在精打细算,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精打细算,苏亭晚气浑身直颤,头脑里嗡嗡作响,心脏猛烈地抨击着胸腔,要把她整个人撕得粉碎。对他,她已经无话可说,也不想听他饶舌,于是她把那台旧手机放在桌上,推到他的跟前,冷笑着看着他陡然变了脸色,她一言不发站起身来往外走,张蓁蓁跟了上去,在她耳旁悄声说:“不要犯傻,孩子不能要,以后会拖累你的,不如丢给他一年半载的,看那个女人还愿意替他养这个儿子?到时候不养了,你再接过来,告他弃养罪。”
      她低了一会儿头,说:“不,孩子没有错,他不该遭罪。”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茶楼的,回到家里,父母也不好问她,她径直回了房,从包里摸出一瓶偷偷买的白酒,猛地灌上几口,一股苦涩又辛辣的滋味沿着喉咙直奔下肚里,冲得她涕泪直流,随后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入了睡。那沉入深渊的昏睡中,她隐约听见夜雨敲窗的淅沥声,马路上遥远的汽车轰鸣声,客厅里一乐在笑,父母亲在逗,王姐在厨房里嘶嘶地炒着菜,赵淳毅照例在书房里拉着《二泉映月》,于是她在梦里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不真实的快乐,这些琐碎又熟悉的小声响都是一片片细细的齿轮,运转起来就就拼成了她曾经四平八稳的小日子。
      第二天她请了假,早早来到了民政局,这种时候她还不忘排第一个,她精心化了淡妆,穿了一件奶白色的长裙和墨蓝色的高跟鞋,脖颈处戴着裴华洛世奇的黑天鹅,手腕上套着一串珍珠手链,手里挽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手包,长发松松地挽成一个髻,一缕卷发随意地搭在鬓前,知性又雅致。她脸上带着世事阅尽后镇定自若的浅笑,以至于赵淳毅到来时,也惊叹于她今日的装扮。她笑盈盈地低声地说:“怎么来这么晚?”仿佛仅仅是约好了看一场电影而他迟到了。
      工作人员替他们办手续时,赵淳毅早把一叠叠的文件准备好了,看得出来他的急迫和精心的准备,而她至始至终端庄地、事不关己微笑着,眼光看着旁边一对年轻的夫妻正气呼呼地吵着嘴,黄头发、松糕鞋、描眉画眼的年轻的女孩子说:“你就跟你妈过一辈子吧,妈宝男!你怎么不去添你妈的脚,喝你妈的奶呢?正好今天在民政局,和我离了,再和你妈一起来领个结婚证,正合了你的心!”年轻男人涨红了脸,低声吼道:“去你妈的败家偷人小贱人,小心老子揍你!”女孩子喊道:“你揍,你揍!揍死了算老娘的!孩子我不要,你们家给我十万,我就走人!”男人也吼道:“我妈说就只有这么多钱,孩子我们也不要,再找个老婆还怕没孩子?你想离就离”。两人仍吵吵闹闹,工作人员便把他们请到大门外让他们吵完。不多久,两人又亲亲蜜蜜挽着手进来,喜滋滋地说:“不办了,今天懒得办了,这个排号谁要?”大部分排队的夫妻都是铁青着脸色,互不搭理,一副恨之入骨的表情,唯有一对年老的夫妻,丈夫颤巍巍地数着文件,妻子则帮着整理,两人不时地低声而语,倒是不悲不喜的,大抵是生活了已久,彼此都再熟悉不过,可是苏亭晚还是不敢相信,他们相濡以沫的大半辈子过去了,悲欢离合也尝尽了,到了白发苍苍,儿孙满堂,还是要离婚么?
      结婚时那么温情脉脉,赌咒发誓,仿佛真是 “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草,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多么轰轰烈烈的,长久不绝,然而真实的婚姻却如滴水穿石,天长日久,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如水滴,终于把磐石击穿了。
      “糟了,这份文件忘了盖公章了。” 赵淳毅一拍脑袋,懊恼地说,外头那个知道了,又该怪他做事毛躁,不周全谨慎。工作人员说,要不下午再来吧,赵淳毅只是沮丧,心里又焦急,苏亭晚这时向工作人员说道:“请问,您这里有传真机吗?”那人点点头,苏亭晚温柔笑着地向赵淳毅道:“用传真机给你同事传过去,盖好章之后再传过来好了。”又低声嗔怪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赵淳毅看她那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自是诧异。而她心里定定的,她不能在他和外人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悲伤,谁先表露出来,谁就一败涂地了,眼泪已经落尽了,要输,她也要笑着输。
      从民政局出来,苏亭晚在树荫里等公交车,赵淳毅犹犹豫豫跟过来,说:“车子卖了十万,我留给一乐五万,明天打到你的卡上。”
      她沉默着不回答,他又说:“把一乐的户口迁到你家吧,方便他以后读书”。
      她仍旧不回答,亦不去看他,默默地把无名指上的那枚廉价的小钻戒退下来递过去,他不接,沉默了一会儿,诚恳地说:“你留着吧,那时候买的便宜,希望你以后找个疼你爱你的人,给一乐找个好爸爸,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别恨我,这辈子是委屈你们母子,对不住你们了,欠你们的,我下辈子来还。”说完,他转身就走,苏亭晚这才回过头来,看着他那熟悉的背影轻快欢愉地穿过人流,消失在拐角处,她这才反应过来,真的结束了,七年的婚姻,这个同床共枕的男人,都结束了。她有了恍然的不真实感,心中一阵剧烈的刺痛,眼泪滚滚地流了下来。
      从今天开始,命运的轨迹就要改道,她与从前平淡又安稳的生活彻底告别了。
      末夏的太阳又圆又红地挂在天际,一线长长的云拖在后头,像是一出剧本快要剧终,却不明白地给出结局,只疏疏淡淡地用省略号收了尾,余韵悠长,让人遐想,又叫人惆怅。另一头隐出了一弯淡色的莹白的月亮,那大概是新故事的逗号,不知哪些人物又要粉墨登场,继续上演着新的悲欢离合。苏亭晚把那枚小钻戒紧紧拽在手里,钻石嵌在肉里,手心里硌得生痛,这一点痛意才让她感到真实的存在。
      回家时,路过一处阴暗的下水沟,她瞧着四下里无人,高傲地,悲壮地,把小戒指扔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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