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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许孤生.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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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早就开始发烫,电量由绿色变成了红色。
“这么说,你知道任意了?”他问。
“知道。”我回答。
“你好像不介意。”她说。
“我说你是我三十多年来的初恋你信么?”我笑说。
“确实不信!”他说。
“所以我们扯平了!”我说。
年氛围没那么浓了,可小城里残存的年味足以寥寥慰藉人心,总会有人偷放烟花,冷不丁地给人一份惊喜。
“……我想所有离开家乡,在外打拼的人,都在不同的城市以不同的身份奋斗着,而只有当我们回到家里,还原我们的另一种身份,是儿子是女儿,是父亲母亲丈夫和妻子的时候,我们能感受到这人世间最朴素也最宝贵的一份爱……此时此刻神州大地千家万户也到了吃团圆饭的时候了,好好吃上一口妈妈做的菜,好好喝上一杯爸爸斟的酒……”
春晚里的主持人已经叫不上名字,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朱军,什么时候没了董卿,一张张陌生崭新的脸祝愿着所有人在新的一年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想起和北岸在每一个除夕夜的晚上到广场上放烟花,又坚持在春晚八点开播前回家,窝在被子里等待每一个小品和相声,但总会在一首无聊的歌,或者一支乏味的舞蹈中睡去。
那是我感到有家的几年。
小时候认为过年从腊月就开始,到正月完才算结束,现在觉得过年就在那一刹那,从零点前到零点后一瞬,像是一种使命的交接,又完成了一年的生命。
在家里待到初十,疫情没有好转的倾向,反而越来越严重,各种报道铺天盖地地来袭,疫情信息占据头条热点久居不下。
冰箱里最后一把青菜在昨天被下了汤,我穿好过膝的羽绒服,带上帽子,尾好围巾,戴上两层口罩,像是一种心理暗示,仿佛这样病毒就无法接触我。
在镜子面前整理,心里一笑,多大的人了,竟然有这么幼稚的想法!
“……过年期间尽量少外出、少聚集、减少探亲访友,避免聚餐聚会,不去已有疫情的地区旅游和居住。确实需要外出的,一定要戴好口罩,做好个人防护。禁止食用野生动物,注意分开处理生熟食品,食物要彻底加热煮熟后才能食用。如果家里人员出现发热、乏力、干咳等症状,要及时到院就诊,主动接受隔离,全力配合治疗……”
我走在巷子上,附近电线杆上的大喇叭成天每隔半个小时就广播一次,话都不带换的,在屋子里听得不清楚,这时的声音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在狭长的巷子里二次回音。
街道上空无一人,更没有一辆车经过,让我想起了丧尸围城肆虐后的场景,静得可怕,空得瘆人。心想,现在的情况不就是这个样子么,只不过人们避之不及的不是丧尸,是病毒。
商店的卷帘门紧闭,走了两条街,看到一家商店的蓝色卷帘门上贴着张A4纸,很显眼,上面写着几个黑子,走近看——买东西敲门,里面有人。
我用手掌拍了三下,里面果然有人开始拉卷帘门的门闩,卷帘门里面还有一道玻璃门,她又迅速躲到了玻璃门里。
“要什么我给你拿,然后扫码。”我看见玻璃门上贴着微信和支付宝的二维码,还贴有“谢谢配合”的字样。
“包菜,西红柿,两斤鸡蛋,两节电池……还有一袋挂面。”我说。
她把一个大袋子从门缝里递出来,又迅速关上,指了指玻璃门上的二维码。我付完款后还没走多远,就听见卷帘门重新拉上,我着实被这波防护意识和操作笑到了。
又感觉到其实没什么可笑的,面对洪水,地震,台风,包括这场瘟疫,人是最渺小无助的,谁不想挺过天灾?人类只能暴露出最原始的趋利避害的生物本能,为了活。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刚才巷子的通道就被一块拦路石墩给堵上了,有几个带着橡胶手套的工人,还有一辆中型的吊车,我不想去费口舌,准备绕个远。
绕远的小路有点泥泞,不知道谁家的黄毛大狗从红色铁门缝隙下面钻出来,追着我狂吠。
我打小就不怕狗,只要目不转睛地看前面,该怎么走就怎么走,再怎么凶的狗也就是在身边纠缠超不过五米就自己回去了,可这个被我从小实践出来并且奉为金科玉律的人生公理在今天被推翻了。
这黄毛狗不仅穷追不舍,叫声还引来了另一只体型要小些的,它俩在我腿边绕着,爪子还试探性地刀我的裤子,叫声此起彼伏让我心里犯怵。
“诶——”一个中年男人的长音从身后传来。
我回头看,红色铁门里探出一个头,两只狗子也被一声喊叫了回去。
我眯起眼睛看,有点印象,不熟悉,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
红色铁门外的两侧支着两个白色的大花圈,花圈中间有黑色醒目的“奠”字,这么扎眼的物件刚才竟然没注意到,小城里丧葬的风俗和摆件,但这东西在白事结束的那天就该被烧掉,不知道它一直摆在这里的原因。
墙根底下有搭起来的城隍庙,那其实就是一个用三块砖搭起来的小门,小门通往阴间,人们在里面烧纸,烧烬了的纸钱可以被死者收到。
他把身子往门外又探了探,把一只胳膊在头顶点了两下示意不好意思,我点了点头表示没事儿。
小城里的人有特定的似乎是约定成俗的习惯,出了这里就不再适用,像一种默契,又像是一种古老的传承。
继续往前走,土路上的白色纸钱被泥浆卷挟,小时候听老人说在马路上看到纸钱要避开,不吉利,而我就喜欢踩着一个个圆圆的白色纸钱往前走,像是一种乐趣。
就是这样,当你想找一件东西时,把屋顶掀了都找不到,但当你不需要它时,它就会乖乖地自动出现在面前。想一件事情也一样,拼了命地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不去想了就会在某一个瞬间冷不丁地恍然大悟。
那是张昭他爸!
他爸的样貌没变,只不过老了许多,打远处看去头发灰白交杂,但让我想起来的不是他爸的容貌,而是张昭他家。
我在北岸和张昭他们俩事还没成的时候想给他个下马威跟踪过他两次,他家就是那条街,那扇红色铁门。
想起红色铁门前的硕大白色花圈,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心里揣揣不安。
开学日期快要到了,学校发通知延迟开学,高三教师准备线上教学。
疫情结束遥遥无期。线上教学?有点新鲜,不知道从何下手。
我点开网易云,张昭的电台最后一次更新在12月23日。
他断更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男子,声音无关好坏,只是单纯的不喜欢。
点开评论,最多的留言都是询问主播更换的原因,但并没有官方解释,新的男子已经更新了半月有余,听众好像已经接受,不再追问究责,更多的评论变成了支持和赞美。
新鲜感这种东西,是时间最好的杀手,什么至死不渝,什么天长地久,都在日复一日的反复中归于索味和平淡。
张昭最后一次更新的时长翻了一倍,歌曲介绍的文案稿像是隐藏了一场蓄意已久的告别。
“欢迎收听年代歌总会,我是张昭。今天要听到万能青年旅店演唱的《杀死那个石家庄人》,歌曲描述了北方重工业城市经历的时代变迁,和那些被遗被抛弃的群体的失落和愤怒,资源丰富和经济繁荣的城市已经荣光不再,而沿海的贸易投机者们取代了踏实的劳动者成为了时代的新宠儿。80年代出生的人亲身经历了从繁荣转向衰弱的历程,他们所受的教育是单纯的理想和浪漫主义,而满眼所见的,全都是金钱至上和欲望崇拜。大提琴引入曲调,不完全是悲伤,歌词更像是独白,低吟、低泣,加深了灰黑模糊的颜色,“生于理想,死于欲望”是这一代人最良好的写照。”
“傍晚六点下班换掉药厂的衣裳
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几瓶啤酒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云层深处的黑暗啊淹没心底的景观
在八角柜台疯狂的人民商场
用一张假-钞买一把假枪
保卫她的生活直到大厦崩塌
夜幕覆盖华北平原忧伤浸透她的脸
河北师大附中乒乓少年背向我
沉默的注视无法离开的教室
生活在经验里直到大厦崩塌
一万匹脱缰的马在他脑海中奔跑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一万匹脱缰的马在他脑海中奔跑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云层深处的黑暗啊淹没心底的景观”
小市民总爱听人们的丑闻,尤其是有些熟识人的丑闻。
“要我说他就是克命。”
“什么年代了还封建迷信,根本就没有克命这一说,要我说,就是这家子人命不好。”
“哎——他家那儿子结婚没?”
“没听说,应该是没有。”
“要我说早结婚了,人家还非得吹喇叭抬轿地让你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领个证这婚就算结了。”
“可惜了,多好一小伙子。”
“这年头,甭想挣什么大钱,能活下来就算好的了。”
“……”
三个妇女戴着口罩站在街角,手插在兜里,又不敢靠得太近,说话的声音像大喇叭广播自带回音,生怕别人听不见。
“大姨,你说的是这家人么?”我指了指那扇红色铁门。
“是。”其中一个烫了卷发的妇女说,“是这家,倒是人都没了。”
“怎么?什么叫人都没了?”我问。
“这家人妈早些年就得病走了,爸前两天在家自个喝酒喝死了,儿子在北京感染了肺炎没了,这不封路么,骨灰还没领回来呢……”
手里攥着的菜篮子像是加了码,提不动,但又没有意识支持我完成放手的动作。
就离开了,身后的妇女又开始叽叽喳喳聊起来,听不清了,就往前走,又经过那扇红色的发了锈的铁门。
其实早就猜到了些什么,但当真真切切地送到耳朵里的时候,还是会失了心神。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来着?
奥!年前在北京一家饮品店的门口。
第一次呢?
零七年的夏天,还是秋天,忘了。
他长什么样来着?
短发,戴了眼镜,满嘴胡茬,蓝色口罩,黑灰色大衣,好像还瘦了。
以前呢?
我想想,想不起来了。再想想,还是想不起来,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