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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许孤生.五 ...

  •   二零一四年秋。
      旅途像是可以随伴一生的恋人,列车与行李结为伴侣,顺着河流向远方蜿蜒逶迤,不断驶向未知的领域,我下定决心去西藏的纳木错,火车开往西藏的一整晚,我兴奋得无法入睡。
      旅途的珍贵,就在于还未到达目的地的欣喜和翘首以盼,再去往西藏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在夜深人静,天黑如幕,离天空那么近的地方抬头仰望,会是怎样奇妙的感觉。
      本来打算到西藏的三天后前往纳木错,可能是因为受凉,腰和颈椎的毛病前所未有地严重,我只能和结伴的旅友告别,暂时在旅馆休息。
      我躺在西藏小镇旅馆的木板床上,身子不能移动,我想拿靠在床头木桌上的背包,里面有药膏,可虚微一挪,腰部传来的钻心疼痛就使我绷紧全身的肌肉无法喘息。
      房间很简陋,我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看着挂着蜘蛛网的房顶,看苍蝇撞到上面,看蜘蛛把它裹成一个白丝球,眼神不再聚焦,渐渐陷入沉睡。
      第二天我准备起身到外面走走,旅馆向西的三四百米外是一大片棉花地,我走在田埂上,穿过一列列成熟的干枯秧苗,爆裂开来的棉苞散发大豆一样的淡淡乳香,阳光照在脸上,明媚而和煦。
      我打远处而来,穿过一座座城市,穿过喧嚣的人群,记不住一座城市的全貌,更记不住一个人的面孔,开始觉得寂寞,一阵一阵的,不能持久,但总是意犹未尽,在无法入睡的夜晚一遍一遍细数自己的寂寞凉生。
      指尖划过棉花秧苗的顶端,搓一小朵白色的棉在鼻间轻嗅,风空空洞洞地吹过,带走粘在指尖的一点白,觉得安稳,却又有点沮丧。
      一年又一年地过去,而来年,还要这么过去。我已经忘记了很多事,很多我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情,而它们就在我漂泊游荡的日子里,一点点地被我遗忘了。
      有点累了,觉得疲惫,不单单是身体上的。心想,走了这么久,是该停下来歇歇了。
      我在附近的酒庄找了工作,酒庄的生意很好,主要都是过往旅游的行人,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的口音总是让我一头雾水。
      西藏的景色随手一拍都是高级大片的既视感,不用担心拖稿,再加上在酒庄工作的工资,自己的日子慢慢好好过起来,就这样,我在西藏的小镇上度过了六个月。
      转眼就到了一五年的春天,低气温依旧没有半点变化,天空一如往常的湛蓝,阳光一如既往的明媚。
      旅馆的旅客走尽,住宿的也都回了房间,我收拾完最后一张桌子,把抹布攥在手掌心,直起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住店。”有人推开门冲我喊道。
      我也不感到奇怪,来西藏这边旅游的人大都第一次来,恐怕也是这辈子唯一一次,深更半夜才赶到能住宿地方的也不少,在这干了六个月的活,凌晨两三点被叫起来安排房间也不是一两次了。
      我刚直起身的腰有点僵,没有回头,搓着别在腰间的小本看还有哪间是空房。
      “单人间双人间还是多人间?”我一手支着桌子一手用大拇指翻看着本子问。
      “和你住一间吧。”她说。
      我皱了下眉头,因为突然感觉这女人的声音有点熟悉,缓缓的转过脸去看,我笑了,她也笑了,眼里闪着泪光。
      距离和北岸吵架后的那次分别,已经过去了六年。
      我拿着吹风机给她吹头发,她的头发又长又密,像一匹散开的绸缎。
      “以前都是我给你吹头发。”她说。
      “人都会变的,况且我也明白不吹头会偏头痛,吃不消了。”我说。
      “孤生。”
      “嗯?”
      “我结婚了。”
      “什么时候?”
      “前两年。”
      “我离婚了。”
      “为什么?”
      她没有说话。
      “什么时候?”我问。
      “年前。”
      “我怀孕了。”
      我握着吹风机的手突然顿了一下,心里一沉,疑惑地又问“为什么怀孕了还离婚?”
      “怀孕不是挟制婚姻的筹码。”她说。
      “是他提的么?”我问。
      “是我。”
      “几个月了?”
      “三个多月吧。”
      “他知道么?”
      “他不知道,我没有和任何人说。”她长吁了口气,双手交叉握在鼻梁的两侧,“我不知道该不该要他。”
      “你和张昭还有可能么?”我问。
      她摇头表示否定。
      “打掉他。”我自己都有点惊讶竟然可以这么斩钉截铁地替别人做一个决定。
      她抬头的样子是充满不确定的,仿佛自己已经有了答案,想要听到的不是别人的意见而是肯定。
      “他会是个累赘,没有他,你可以重新开始生活。”我用拇指抚摸她的眉毛,“以后你跟着我,我去哪,你就去哪,不分开,像小时候一样。”
      我的声音近乎颤抖,眼泪紧跟着就流了出来,我们拥抱在一起,我们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像这样拥抱过彼此。
      她还是没能立刻做决定,我也不再把自已的意愿一味地强求于她。
      我们躺在床上,床头柜上只有一盏微弱的台灯,脸对着脸,像小时候那样,连彼此的喘息都能感受得一清二楚。
      “你怎么找来的?”我用手指摸她的鼻尖。
      “那家旅游杂志上的专刊照片,已经四五个月都是西藏这个地方了。”她说。
      “西藏这么大地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个小镇?”
      “上个月有一张这个酒庄的招牌,我在网上一搜就找到了,于是顺藤摸瓜就找来了。”她说。
      “原来你一直都看我拍的照片。”我说。
      “这是我能知道你一点信息唯一的办法了。”她摸我的脸说,“你的样子都变了。”
      “变成什么样了?”我问。
      “说不出来。”她说。
      我明白她的意思,好久不见的人,能发现对方最细微的变化,不止是容貌。
      “你以后有什么计划或者打算?”她问。
      “本来到西藏想去纳木错,但腰开始疼,就一直待到了现在。”我说。
      “好些了么?”她有点激动地问。
      “嗯。”我回答。
      “明天去好不好?我想和你一起?”她把脸凑到了我的面前。
      我有点意外,说:“不行!”
      她看我严词拒绝的样子,失望的眼神都快要溢出来了。
      我紧接着说:“因为准备装备至少要三天。”
      她皱拧着的眉头舒展开,一边摇我的身子一边激动地叫,隔壁的人猛敲了几下墙,好像还骂了什么没听清,我把食指抵在唇上嘘着气说小点声。
      我俩对看了一眼,她还是抑制不住激动地心情,把头蒙在被子里咯咯咯地乐个没完。
      我们如期在第四天的凌晨出发。
      纳木错是中国的第二大咸水湖,在西藏是三大圣湖之一,湖面海拔又4700多米,藏语中纳木错是“天湖”的意思,可直到我见到它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西藏人赋予它“天湖”这个名字的意义。
      已然是春天的西藏还是冷的,当我和北岸爬上最高的顶峰时,能感觉到冷风肆虐着登山服的表面。放眼望下去的那一刻,震惊都不足以表达我当时的心情,可能人的震惊程度达到一种新高的时候,就会沉溺于这种状态。
      它像一颗镶嵌在万里芜塘草原上的晶莹宝石被高高擎起,静谧,浩瀚,湛蓝,水天相融,浑然一体。万里的碧水蓝天与云影交相辉映,我像是被摄了心魂,不敢迈开步子,恐怕一点的响动都会惊动这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北岸的体力已经消耗到了极限,坐在岩石地上休息,嘴里喘着粗气。
      我先扎好帐篷,吃了几口带上来的压缩饼干,北岸似乎也歇够了,一下子惊叫一声叫我看那边有多么多么美,一下子又惊叫一声说那边有多么壮观。
      我们窝在帐篷里,手里握着暖包等待夜晚降临,与其说是等待,不如说是期待,期待一场与满天星辰的浪漫约会。
      我们裹好衣服,矗立在积雪满地的岩石崖面上,面对没有边际的遥远黑暗,一种渺小感不由地扑面而来,我离帐篷的光源又走远了几步,满目的星子就完全清晰了起来。
      “我——要再活一遍。”北岸用手围起嘴作喇叭状朝远处喊。
      “那不可能了。”我说。
      “我——要回到十八岁。”她又喊。
      “那更不可能。”我说。
      她用拳头杵我的腰说:“你怎么这么扫兴呢!”
      “哎哎哎!”我边乐边往后躲,“不扫了不扫了,你永远十八岁。”
      “那还差不多。”她终于放过了我。
      北岸又伸出胳膊在半空中划拉着,我好奇地问:“干嘛呢?”
      她把手缩回来,大拇指和食指捏了个圆抵在眼眶上说:“想起小时候学过的一句‘手可摘星辰’,当时只觉得背这种矫情又脱离现实的句子只是为了做题考试,但现在被着些个浩瀚的群星震撼才明白,人真的可以追逐星空,可以遨游漫天星辰,流传千古的美丽传说好像真的有可能发生过。”
      星子离我们那么近,在不停地跳动,仿佛触手可及。
      “你这么一说,我都感觉下一秒就会有外星人的宇宙飞船在这里降落了!”我拉着她往一边躲,“快往那边躲躲,一会被压个稀碎就惨了!”
      她被我逗笑了,弯着腰捂着肚子哈哈哈地没完,笑着笑着就静了下来,再看向她时,已经满脸是泪,我一下子害怕起来,惊慌地问:“北岸,你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她抹了一下脸,噗嗤一声又笑了,“我是太感动了!”
      我突然吊起的心又猛地坠了地,对她说真是吓死我了。
      也是,这里像通往天堂的入口,人间在这里结束,而这一处便是遗失在天堂和人间的梦幻仙境,在那一瞬间,忘记寒冷,黑暗,风雪和孤独,我想,这就是大自然的神奇魅力吧。
      我感到眼睑暖烘烘的仿佛有一股热流,摘下护目镜,原来自己也流了眼泪,不知道是刚才被吓后的余悸,还是同样被感动了,张开双臂,那一刻,我被大自然美得喑哑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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