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清霜》片片风荷

2、以怨报德

　　这是一条从附近山涧里趟过来的小溪，浅且清澈，可以看见一尾尾银灰色小鱼游在水中，绕着卵石嬉戏。

　　莫负春将那少年的脑袋按下，赤手掬水，给他洗脸。那少年脸上并非泥土，而是燻烟染出的黑灰，莫负春用拇指使劲擦拭，片刻后方才洗出了原来肤色。

　　之后那少年便蹲在溪边，自己捧水豁了豁脸，然后又洗脖子洗手，莫负春则弯着腰，用那清冽的溪水洗自己的那柄长刀。

　　洗完刀，莫负春直起腰来，却见那少年在用力搓洗他那鞋面上的血迹。想是方才那贼首倒毙距离过近，鲜血溅了他鞋子。见那少年低头猛搓，没完没了，莫负春游戏心起，将长刀刷地一亮，刀光若雪，缓缓斩到少年颈旁，指寸间停住。

　　那少年的动作果然僵了，惊惊惶惶地看向莫负春，眼中尽是不解之意。莫负春到底没绷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收了刀以棉布轻拭，他态度闲然地问那少年：“你今后预备怎么办？”他知道这话有些不近人情，这少年刚刚遭遇灭门惨祸，本该好生宽慰劝解，可他莫负春也并非闲人，有大事要干，不可能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这一命救完，脸洗干净，总是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那少年这时也终于洗完，从头到脚都有些湿淋淋，他站直起来，却只有莫负春胸口般高。莫负春打量这少年的身形容貌，颇觉趣味。他竟摸不出这孩子的年龄。那手脚脸庞看着是稚嫩的，但神色姿态却颇有些老练，虽然遭此变故十分惊恐，但也并未到失态的地步。他虽同情少年遭遇，但也同情得有限，这些年来，山河破碎乱世飘摇，死于他刀下的鬼魂成百上千，他对人命早已淡泊。他只好整以暇等那孩子的回答。

　　孰料，那孩子却抬起头，明亮双目照到莫负春脸上，却只让人更觉孤幼天真：“哥哥，你可怜可怜我吧，我饿了。你领我吃过饭，我自会离去，绝不缠你。”

　　他这话说得明白，却叫莫负春微觉窘迫，他那原本理所当然的抛弃之心被对方一眼看穿，公公然然地说出来，倒还让他感到了一些愧疚。他此行前往幽州，是要去见一位朋友，不能有所拖累。但这少年也并未说错，自己又不缺钱银，让他吃一顿饱饭又能怎样。

　　思及至此，莫负春便又应下来，领那少年上马，去向附近小镇。

　　那少年平生并未骑过马，但被那莫负春拢在怀中安全无虞，因此并不必做出惊怕谨慎的模样。他仰脸问莫负春：“哥哥，你怎么称呼呢？”

　　莫负春答道：“我姓莫，双名负春。”他本想念出诗句来，一气将他这三字解释完毕，可忽然想到这少年别说诗歌，连字也未必认识，便生生截住话头。

　　“莫大哥。”那少年抬头一笑：“你的名字真好。”

　　莫负春一笑置之，心道你懂什么，哪怕我方才说我叫莫阿狗，你也会叫好，不过是要我怜爱你，所以尽挑好话说罢了。

　　他却不知这时那少年却在想：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却不问我的名字，必然是要抛弃我了。便暗自下了一个主意。

　　两人傍晚时分终于进了镇。

　　此处虽在少雨干旱之地，那小镇却名叫“江南镇”，听来颇有诗情画意之美。那镇子倒也不负其名，颇显江南小镇的繁荣，大街酒肆林立，行人贯足，十分地有生活气。莫负春找了家餐馆，领那孩子吃晚饭。问他要吃什么，却道什么都吃，莫负春便自行点了两只酱猪蹄，四斤牛肉，一盘茴香豆干，一盘青菜，外加一壶黄酒。

　　他本想与那少年一人一只猪蹄，谁知那少年啃得津津有味，一眨眼便吃去大半个。莫负春心觉好笑，索性将另一只猪蹄也推到少年面前，自己专心吃牛肉。那少年咽了口中食物，道了声谢，又埋头大咬，连白水都不要，却也不曾噎着。

　　一餐吃完，天色已暗。莫负春抬头望了望天，对那少年道：“先睡一晚罢。”那少年便应了。莫负春找店里要了两间卧房，与少年各自歇息。

　　第二天，莫负春策马向东，上了连云山官道，直奔幽州而去。行得半日，跑出二百里，寻了一家驿站停下歇息。他坐在那长椅上喝茶，却忽然闻到炒蚕豆香味飘来，颇为诱人。莫负春站起来，到那炒蚕豆的摊子前想买一包。接过蚕豆，莫负春入怀掏出钱袋，探手一摸，神色就变了。

　　他将那钱袋中物尽数倒进掌中，定睛一看，登时没给气死。他那些银元银碎，竟变作了块块顽石！别无可能，只可能是那少年调的包！他本以为那孩子是个老实人，谁知居然还是个偷儿，真是岂有此理！

　　本来，莫负春钱袋中的只是散钱，他贴身银票还有整好几张，那才是大头。可莫负春生性执拗，平生最恨被人欺，此时便没有犹豫，直接又跨马而上，奔回江南镇寻那小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