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山雪》春叁拾郎

1、第一章 烽火

　　京城，夜。
　　初更的梆子响刚过，一道人影便悄无声息的落在了东胜客栈的后院里。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这儿没有外人。”
　　“吱嘎……”房门一开，一合，不过片刻。
　　“原来是三爷，稀客啊！”烛光下，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胖子正在拿了把小锉刀在修指甲。
　　“无事不登您老五的宝店啊！”来者是个精瘦汉子，黑衣下，一双虎目炯炯有神。
　　“坐。”黑胖子头也不抬，只是拿锉刀做了个手势。
　　精瘦汉子瞅了黑胖子一眼，不动声色道：“近来买卖可好？”
　　黑胖子小胡子一挑，嘟囔道：“上头要什么，我便做什么，天子脚下皇城根儿，实心办事是头条。”
　　“你这儿，是叫东胜客栈吧？”老三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哟，三爷您这是后门走惯了，看不见前门的牌匾啊！”黑胖子嘿嘿一笑，揶揄了他一句。
　　老三面色一沉，道：“少给我来这套，谁不知道你这儿是京城最大的黑窝！”
　　黑胖子耸耸肩，他打理的这间东胜客栈乃是锦衣卫在京城的秘密据点之一，他自己则在锦衣卫北镇抚司十三太保中排行老五，人称五爷，为人低调缜密处事圆滑，这才被派来此处专职消息打探汇总和秘密任务的下达；也正是因为这种性子，才让他历经三任指挥使不倒，在锦衣卫中左右逢源。锦衣卫中派系众多，一个指挥使，两个指挥同知，两个指挥佥事，南北镇抚使，经历司，各有各的山头。
　　深夜到访的这位三爷，便是六七年来办案最多、爬得最快的内阁大学士严世藩的心腹。黑胖子也是久历风浪之人，自然没有被他吓到，仍然自顾自的在那儿修指甲。老三见他没反应，这才凑近了些，手指往桌上敲了两记，低声道：“这东胜，怕是要不太平了……”
　　黑胖子眉角一挑，老三口中的“东胜”，自然不可能是自己的东胜客栈，眼下朝廷正在全力筹划东南决战——戚继光俞大猷在前头打仗，坐镇东南的却是严嵩一手提拔的浙直总督胡宗宪，不过东南战事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儿，内阁司礼监兵部足以应付，既然动用北镇抚司，而且还是严世藩的心腹亲自前来，那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可张扬大事！想到这儿，黑胖子心念一转，试探道：“莫不是西北……”
　　只有西北，才有另一个东胜！
　　“西北出乱子了！”老三很快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半个月前，延绥镇派出一支两千人的步骑大军深入横山地区，想要一举端了盘踞横山多年的马贼老巢，然而这支大军却在中途倒戈，不但未曾与马贼接战，还掉过头来直扑延绥镇城榆林，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两军正在榆林对峙。
　　黑胖子面色凝重，他忧心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自己身为东胜客栈的掌柜，北镇抚司中掌管机要情报的百户，居然不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查，一定要查！
　　“叛军主将何人？因何叛变？”黑胖子问得一针见血。
　　“延绥镇副将——常云。”
　　“常云！”黑胖子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东南戚家军，西北常铁骑，这位曾经单枪匹马从蒙古人手中救下大明使臣、以麾下两千跳荡铁骑威震边塞、与戚继光齐名的赫赫猛将，居然反了！
　　“常云为何要反？”黑胖子死死盯着老三，他相信，这当中一定另有隐情，否则这位忠肝义胆的将军决不会平白无故的叛出大明！
　　老三咽了口唾沫，道：“常云出身大同镇，乃是客将，与延绥镇总兵素来不睦，屡次三番顶撞上司，与同僚处得也不怎么样，不但经常违抗军令擅自出击，还与横山马贼私下往来，若非榆林城防范严密，叛军早已深入陕北腹地！”
　　“所以延绥镇就派他前去攻打横山马贼，趁机断他粮道，来了个借刀杀人！”黑胖子很少动怒，可这一次，他没办法不生气，眼下的大明朝，文官贪财、武将妒能，活活逼反了一员良将！
　　“老五，我来这儿可不是看你摆什么清官样儿的！”老三知道，这个老五在锦衣卫里资格老、后台硬、人缘好，一向不大看得起自己，可自己毕竟也是严世藩跟前的红人，岂能矮他一截！“兵变的消息被老十压下了，就连陕西地方各级官员谁都不知道这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老三这么一说，黑胖子才明白消息为何没有传到这里。沉吟片刻，道：“朝廷顾虑东南……”
　　老三道：“你我都是明白人，眼下朝廷所有的钱粮都在东南，都在胡宗宪手里，只盼着戚继光俞大猷能一战而平倭寇。西北吃空饷、克扣军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可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小阁老（即严世藩）跟我摊了牌，朝廷现在是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给西北，要动，就只能动皇上的内帑，你说，谁有这个胆子！”
　　“小阁老的意思是？”黑胖子试探着问。
　　“小阁老的意思是——”老三一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黑胖子点点头，虽然看不惯老三，可上头派下来的差使还得办，遂道：“这活儿不好办啊，小阁老可曾授意让谁去办？”
　　“人面上的事儿你比我熟，你看谁去合适？”老□□问。
　　黑胖子摇了摇头，道：“谁去都不合适，西北是个死结。”
　　“那就让老四去吧，他跟老十有交情，好办事！”
　　“老四，他在襄阳啊……”
　　“襄阳去西北，快马十天到。你有五天时间，把所有的资料汇总整理完交到老四手上，接头那边，我已经派人去了，老地方碰头——这是小阁老的命令，也是严阁老（即严嵩）的意思。”
　　“请阁老放心，我老五定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崤山峡谷的宁静。秋风卷浪，函谷如匣，这条位于黄河南岸的险道西起潼水，中间穿过夸父逐日渴死的桃林高地，东达崤山，连绵横亘百余里，两岸峰峦不绝，只有一条山路在谷底蜿蜒伸展。春秋时，周室衰微，为了防止山东诸侯向西扩张，秦国在函谷天险的东口筑起了一座坚固的城堡，取名函谷关。此后数百年间，山东各国始终无法逾越函谷天险进入秦国腹地，直到汉代以后，函谷关的战略位置逐渐被北边的潼关所取代。
　　“夸父逐日地，秦驱六国师！”穆三官长吸一口气，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纵马疾驰在这条荒凉萧疏的古道上，离开繁华中州之地，听凭凛冽山风在耳旁呼啸而过，远眺即将踏上的赳赳三秦故土，心头总会升起一股莫名的豪壮之气。
　　“远客关东来，提马入函谷，相去何匆匆！”关前酒肆，有女相迎。
　　穆三官轰然勒马，朝小酒肆前那一袭黄衫倩影高声回道：“秦关汉月，凤酒胡笳，劳烦姐姐了！”
　　黄衫女子盈盈一笑，道：“不是自家人，不喝一路酒——五爷有手书给你。”
　　听到“五爷”二字，穆三官当即翻身下马，掸了掸身上的尘土，道：“老五都要比我的马快了。”
　　黄衫女子道：“十月末出的事儿，榆林的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不是走咱们的路子，只怕还得耽搁一个月，到时候就不好办了。兵贵神速，东西都在这儿。”
　　穆三官从她手中接过老五准备的绝密情报，其实早在接到命令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上头的用意——朝廷没有动用大同、固原、宁夏三镇驻军增援延绥，一是国库空虚，拿不出银子平叛，二是不想让事态扩大。眼下胡宗宪戚继光正在为与倭寇决战做最后的准备，就连皇帝都要为东南勒紧裤腰带，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动用大同、固原、宁夏三镇人马。之所以会选中穆三官，首先是因为他既在胡宗宪军中任过职，又曾随谭纶办案，严嵩父子视其为心腹，在清流眼中也没什么劣迹，两头都说得上话；再者，穆三官曾在浙闽湘西等地处置过类似土司驻军哗变事件，每一次都能把麻烦不声不响的给解决了。
　　从老五提供的情报看，消息老十派人从榆林发出的，说明榆林城尚未落入叛军手中，只要榆林不丢，就能将事态控制在延绥镇范围内，用最小的代价来解决问题！
　　穆三官用最快的速度将情报扫完，然后交还给黄衫女子，风卷残云般将一桌酒肉收拾得干干净净。
　　黄衫女子扬了扬手中卷宗，拿手绢替穆三官擦去嘴边油腻，道：“都不用了？”
　　“不用了，又不是第一次去西北，这些东西看一遍就能记下，烧了吧！”穆三官伸了个懒腰，道，“我担心的不是叛军和横山马贼，而是北面的蒙古。如果让他们凑在一块儿就麻烦了。”
　　“你可知这次兵变的首领是谁？”黄衫女子在他身前坐下，又问。
　　“神箭常云。”
　　黄衫女子点点头，道：“常云与横山马贼头目骆长庚从小一块儿长大，少年时曾一起杀过鞑子，后来常云投军，骆长庚则投了横山马贼，从此分道扬镳。不过两人私底下一直有来往，这骆长庚也是一方豪杰，盘踞横山十几年，谁的帐都不买。常云不愿带兵去攻打横山寨，就是觉得有骆长庚在，榆林和蒙古之间就会多个缓冲。有些话朝廷不敢说，可谁都知道，常云是被逼反的。兵变后，他带人马杀到榆林城下，一箭就把那混帐总兵的脑袋射了个对顶穿——兵变到现在大半个月，常云对榆林扰而不打，城里的军队不敢出来，外头的援兵没有命令也不敢轻举妄动，眼看着天冷了，等到大雪封山，榆林就难熬了。”
　　穆三官默然，说是兵变，可若非同僚排挤粮饷被扣，好端端的一支劲旅如何会叛变？朝廷到地方贪污成风积重难返，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赶往榆林，不论劝降还是暗杀，都要尽快把常云解决了，让朝廷能集中力量彻底解决东南倭寇之患！
　　“我这里还有一个消息。”黄衫女子望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四目相接，穆三官心神一颤，连忙挪开。
　　“堂堂北镇抚司的四太保，百户大人，都不敢看着我说话吗？”
　　穆三官再次迎上她的目光，突然发现眼前这位被他唤作姐姐的女子竟是如此风姿动人。
　　“西北东南一局棋，江湖上有消息说，倭寇也已派人进入中原——于常云，你是暗子；于你，倭寇是暗子，此行北上，你要多加小心，莫让姐姐我挂怀。”
　　穆三官一拱手，当即辞行，跨上马背的那一刻，他没有回头，清啸一声，西北望长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