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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个生日 ...

  •   1890年的深秋,十月的倒数第二个星期日,当大理石钟摆敲响了零点第一个清脆的音符,日历栏上翻过一页,而我的十六岁生日也在这一天,悄然而至。
      维多利亚女王已经从温莎堡回到了白金汉宫,她对我与阿洛伊斯的争执不置可否,没有斥责他或我,只是轻声叹了口气,复又对我说,“Livy,我会尊重你的一切决定,我想阿道夫也一定会的。只是你要想清楚,如果没有婚约为引,你就不再有继续留在英国的理由。”
      我沉默了一下。
      “不一定是特兰西。”姑妈又道,“施特雷利茨公国只有与英王室联姻,大不列颠才有理由对它施以援助,所以Livy,不一定是特兰西的,如果你能找到另一位婚约者的话。谁都可以。”
      我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自1870年后,德意志联邦下绝大部分中等规模的邦国都被或哄骗或强迫着加入普鲁士主导的协防联盟,一旦欧洲外部势力对联盟中某邦宣战,所有其他成员都将协助组织防御,而普鲁士俨然扮演德意志权利与自由的捍卫者角色。施特雷利茨公国不过是联邦下的小国,根本无力抵抗普鲁士良将铁蹄和急于合并的愿望。只有大不列颠可以。
      在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孩之前,我首先是施特雷利茨的公主,唯一的公主。为了家族与国家我来到这里,这也是我此次英国之行,唯一的意义。姑妈的话如果是在两年前的我,大概会因此而欣喜若狂,只是如今……我不能再拖累任何人了。
      所以就今日,只有今日,请让我了结这一切吧。
      汉普顿宫的白厅内单簧管清澈的声音早已响起。生日晚宴开始,宾客从东南角三道连续的庭院穿过,相继进入宫室。只是我这位今日宴会的主人却对这样的场面感到恹恹的。我站在二层露天的围栏旁,宫殿的飞檐和雉堞外围镶有白石,还用白石镶嵌了塔楼顶端镂空的格状窗户以及西门上的八角窗。向下望去,外庭内一位意大利雕塑家用赤陶雕刻了八位古罗马皇帝的雕像和盾徽。再往远处看去,夕阳下的花园打破了常规的园林设计风格,整个园地地势平坦,但设计者却利用植物的高度与习性落差营造出天然的层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人间绝景。
      我随手从身旁侍者手中拿了两杯香槟,端着银质托盘下楼穿出了蜿蜒一片的回廊,白色大理石浮雕着耶和华与大天使图案的拱门下,格雷正定定站在那里,右手悬在腰间轻搭着银色的佩刀,目光沉着而严肃。
      “殿下,这是要去哪里?”他猛然向右跨了一步,正挡在我想要出门的必经之路上,“正厅内的宴会已经开始了,作为今日的主人,您是要致辞的。”
      夕阳在缓缓下沉,余下的日光将廊顶金色的大天使亚兹拉斐尔肖像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那是我最喜欢的油画,在静静凝视着我们。
      “离致辞还早,我想先随意走走。”我朗声道。
      “那请允许在下陪同。”格雷紧接道,向我又迈了一步,“今日宾客混杂,作为殿下的骑士,我有责任随时保护您的安全。”
      “我就只在这汉普顿宫花园内,又能出什么事呢?”我微微笑了一下,试图说服他。
      “不行。”格雷断然拒绝,不依不饶道。这倒是让我愣住了神,格雷从未有过这样不容置疑的、违逆我的举动,他今天怎么……
      时间就这样静止了几秒,半晌,格雷突然开口问道,语言直白得让我吃了一惊。“您,是不是要去见他?”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登时红了脸,怒斥道。
      “殿下怎么知道我在说谁?我可并未说出任何一个姓名,那么在殿下的心里,想的又会是谁呢?”格雷步步紧逼,捏紧了腰间的佩刀。
      我叹了口气。“我的骑士查尔斯·格雷,请你尊重主人的小小心愿。”
      “恕难从命,殿下。”
      “失礼了。”我低声道,伸手拦下了一旁路过的巡查侍卫,“格雷伯爵以下僭上,从今日起,无我命令不得进入内廷。”
      “殿下!”“格雷伯爵,这……”我无视了身后格雷的呼喊和侍卫的不知所措,目不斜视径自往前走去。
      那里,是汉普顿宫的玫瑰园。
      “伯爵,请。”我从托盘上拿下一只细长的酒杯。蜂蜜、杏脯和桃子的果香包裹着一丝若有似无贵腐霉的气味,有着浓重丰满的风格,持续、细腻、而温暖。这是1811年产自匈牙利托卡伊酒庄的贵腐甜白葡萄酒,有人形容它有着“水泡的朽木一般的香气”。贵腐是一种可以珍藏的酒,时间越长,就越弥足珍贵,但今日我是特地、为眼前人所准备,也只有他,能够真正地去欣赏。
      “今天为什么干杯呢?”夏尔接过酒杯拿在了手中,不过并未靠近嘴唇,一边欣赏着杯中金黄的色泽一边道。
      “今日没有鹅肝酱、蓝莓奶酪和坚果相配,怕是口感会稍逊一筹,伯爵不会见怪吧?”我没有去接他的话,顾自道。
      “怎会,再美味的珍馐刚刚宴上都已经尝尽了,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少年抿了下嘴,转过头来,冲我微微举了下杯,“托卡伊的贵腐因其他酒庄所无法比拟的质量被称为‘酒中之王’,但在我看来,无论什么都比不上殿下特意注入在它身上这份,细致而珍贵的心意。”少年天空与大海颜色的眼眸中荡漾出了格外柔软的情绪,他微微弯了下嘴角,“那么……干杯吧,殿下。祝奥莉薇亚公主生日快乐,您忠诚的臣民,夏尔·凡多姆海威敬上。”
      “Cheers.”
      花园的后边紧邻着人工开凿河, 只不过如今时节,河内早就没有了天鹅与诸多水鸟。但是似乎是为了配合今日的氛围,园丁从玫瑰园内移出了多株五颜六色的鲜艳玫瑰,在花园内搭成了迷宫花丛。
      我背靠着玫瑰花架,传说在三百年前,伊丽莎白一世为躲避国会的耳目,就曾在这花园中,私会自己的恋人。只不过……
      “没有哦,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摇了摇头。
      “嗯?”夏尔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我。
      “对伯爵您提出的问题,我的答复。”我道。
      “殿下这样做,未免太过狡猾了。”蓝发少年微微皱起了眉头,“我已经如殿下所言今日特地来此,可您却如此吝惜言语,连一句真相都不打算告诉我么?”
      “如果您真的想听的话——”我将高脚杯微微靠紧嘴唇,又抿了一口,杏脯蜜饯与蜂蜜的甜香在舌尖荡开,我朝少年又迈近了一步,“在古埃及人眼中,蜂蜜是太阳神眼泪的化身,太阳神将它们撒落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于是古埃及人把蜂蜜当作是‘上天的恩赐’。而与蜂蜜一样甘美香醇的记忆,和藏在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样是我今生仅此一次的不可多得,我愿称之为,来自上帝的恩赐——是哦,夏尔,你曾经是我的恋人。”
      不过也仅仅是曾经。
      你,满意了吗?
      ……
      我们就如莎翁笔下在舞会上初识的年轻男女,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内心小小的悸动,就确定了彼此的心意。拥抱、接吻,从未想过明天会在何处。
      夏尔的手揽在我的腰间,不知不觉间,就进了身后的宫室。
      托卡伊酒庄贵腐甜酒的香气弥漫在唇舌间,明明没喝几口的他脸颊却也染上了红晕,似乎是被我的酒气笼罩,同样也醉了。
      你的眼睛包含着落日与黎明;你像雷雨的黄昏把芳香播散;你的吻是催情的香料,总是会让我迷失自己,甘愿沉浮。
      你出自黑色深渊,或降自星辰?命运受惑,你随意地播撒着灾祸和欢欣,你统治着关于我的一切。你是上帝或魔王?天使或海妖?你是节奏、香气、光明——可以减少世间丑恶,光阴重负!①
      《圣经·旧约》中,神对该隐讲,若杀该隐,遭报七倍;只抵以颠沛流离,偿还前生罪孽。
      仅此一天,请让我忘情与你相拥,在云间背德地相爱。沉浸于叛逆、疯狂、而背德的快感,一起玷污了这圣洁。即使命运的浮沉终究会使我重归地狱,又有谁管,是否会遭报七十七倍呢?
      我伸出手绕到他的脑后,抚摸着那墨蓝色的发丝,手法轻柔地解开黑色绳结,一把扯下了他的眼罩。
      夏尔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瞬间如人偶断线,所有的动作都忽然停止了。
      良久,他的手指试探性地弯曲,触摸到我腰间冰凉的皮肤时怔了下,一下子收回。
      “怎么了,C……伯爵?”
      “殿下,您醉了。”他翻身下床站在那里兀自整理仪容,那一刹那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天大的勇气,我突然就靠上去一把握住了他正在打领结的手。
      他没有说话,我紧盯着他的眼睛。
      他想要收回手加上力气扯了下,我的手指狠狠攥紧。
      “殿下……”他撇过头叹口气,像面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般无奈。
      “我命令你,凡多姆海威伯爵。”我放开他的手腕一把揪住领巾,少年的头微微扬起,与我之间无限拉近。
      “以梅克伦堡–施特雷利茨公国公主之名。”
      海水正蓝的眼眸微微睁大,从这个角度看,里面全部都是我的脸,我的心一下子柔软到无法言容,荡漾的不知是泡沫还是波涛,我也不知道此刻我的心里想的究竟是眼前的少年呢,还是遥远时光里虚幻的泡影?
      我轻轻呢喃。
      “我不会怪你的。”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沉默了很久,就当我以为将被拒绝而放弃的时候,他翻身而上将我仰面扑倒在大床上,然后伸出左手盖住了我的眼睛。
      “Yes, your highness.”回应我的是他的声音和蓦然覆上冰凉的唇。
      ……
      “你想让我留下来吗?”
      身旁的少年说道,而我仰面直望着天花板,看不到他海蓝色的眼睛。
      “如果你说,那我就留下来。”他道。
      “那凡多姆公司怎么办?哥哥怎么办,姑妈怎么办?米多福特小姐……又该怎么办?”我沉默了一下,少年的话一瞬间让我甚至喘不过气来。脸上突然涌起的热度,不用看就知道已经连耳尖都染上了霞色,作为施特雷利茨公主,父亲哥哥和教导夫人从小对我教育的那样,而我居然做出了这种事情。
      悔婚,离开,是我从来不敢想象的事情。可是遇到了这个人,对着面前的你,是你赐予了我无比巨大的勇气。如果是在两年之前,奥莉薇亚·奥古斯塔·拉文德,愿意为了夏尔·凡多姆海威,放弃自己已有的一切。可是现在……
      “或者……你愿意和我走吗?”少年涨红了脸,“我们一起走!欧洲这样大,去哪里都可以啊。如果不行的话,我们可以去亚洲,去北美,躲得远远的。管他天使还是恶魔,管他汉诺威家族、施特雷利茨王室,谁也……找不到我们。”他说着说着,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我叹了口气,终于敢于正视着他。
      “对不起,伯爵。”
      “既然这样不愿意,你又为何……!”
      “该回去了,伯爵,Anne也在外面等急了。”我打断他的话,兀自转过身去,将外衣递给了他。
      “凡多姆海威伯爵。”我狠狠地咬了咬下唇,一直到尝到新鲜的血腥味,“我很荣幸,再见。”
      走出房门的那一刻,我的骑士格雷如旋风一般突然跑来,他第一次没有单膝跪在我面前或是在身旁垂眸而视,格雷的双手狠狠箍着我的肩膀,力气大到让我骨头生疼。
      我很累,真的很累了。
      “你僭越了。”轻飘飘从嘴角挤出一句话,我后退两步想要挣开,却并没有,反而迎上男人瞪大的眼眸。
      格雷银灰色的眼睛微微泛红,表情是往日从不可见的歇斯底里,纯白燕尾的绅士将他最为失礼的一面展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却从没有像此刻这样身心俱疲手无足措。
      一直到Anne赶来将格雷拉开。
      “放肆,那可是公主殿下!”Anne的厉声呵斥让我回过神来。
      “算了,Anne。”我摆摆手示意我很好,不必介意,“回去吧。”
      你满足了我的愿望,而我也会实现我的承诺,这很公平,凡多姆海威伯爵。让我们……两不相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第二个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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