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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番外 雾琅 ...

  •   这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雾琅端坐在凤座上,盯着仙鹤香炉中袅袅升起的轻烟出神。千心眼见夕阳渐落,黑暗慢慢吞食大殿的光亮,一时有些拿不准主意该不该点灯。
      好在有宫人来报,皇上正往坤泰殿来。
      “接驾吧。”
      随皇上一道来的,还有他的烦恼。对此雾琅早就习惯了。一直以来,她所扮演的角色都是皇帝陛下的解语花,这点默契早在她还是安昭仪时便存在了。
      只是今日皇上的烦恼来得太突然,雾琅刚刚才承受自己兄长的质问,一时之间有些缓不过劲来,只能沉默。
      皇上说了半天也不见雾琅的回音,终于察觉出不对劲。
      “怎么,皇后对朕所说之事不赞同吗?”
      雾琅回过神,忙笑道:“怎么会,皇上所决定自然是有道理的,臣妾在此替知阳谢过陛下恩典。”
      赤山匪患成灾,当地官府已上报望朝廷能派兵前往剿匪,皇上准奏,并提起了安知阳。雾琅知自己这个侄子已然参军,如今皇上有意让他立这个军功,将其调往赤山,可见其对安阳侯府的恩宠,她自然要拜谢。
      名为剿匪,实为镇压,不必上那刀剑无眼的战场就能得到军功,想必朝中有此殊荣之人不多。
      不过既然皇上已有决断,可其眉间的忧虑又是为何?单单只为战事吗?
      当然不是。
      此时坤泰殿中宫人已被打发出去,偌大的殿中只有二人,皇上终于开口了。
      “朕今日来,实则有要事,想听听你的意见。今日有大臣上奏,说东宫虚位已久,为固国本,安定社稷,请立太子。”
      先是调派安知阳,后又问她关于立太子的意见……雾琅心中微焦,然而面上却不显。
      “皇上可有属意人选了?”她起身为皇上添茶,一边打量皇上的神色。
      皇上既然这时候带着烦恼来找雾琅,自然不会绕圈子。他直截了当地告诉雾琅:“是有这么个人选,只是何时扶他上位,这件事还有待商榷。”
      “哦?”
      皇上道:“原本打算近来挑个好时候公布,可之前出了老三那件事,前朝后宫都动荡不安,若这时宣布储君人选,虽可安定人心,但也怕有些人狗急跳墙。”
      确实令人担忧,不过……
      “既然他们想跳,就让他们跳呗。”雾琅抿唇一笑,笑容里居然带着久违的狡黠,一时看呆了皇上。
      良久皇上才道:“皇后这话,深得朕心。”
      送走了皇上,千心为她更衣卸妆。见她愁眉不展,千心关切地问道:“娘娘可是为国舅爷今日所说之话伤心?”今日安阳侯怒气冲冲而来,一进门便屏退左右指责皇后未尽到责任,视安家为无物,言语中极为放肆。
      千心是皇后从安阳侯府带进宫的丫鬟,自小便侍奉其左右,自然明白安阳侯话中的意思,因此也更加心疼自己主子。
      雾琅透过镜子见到了她愤愤不平的脸色,不由展颜一笑:“傻丫头。有些事你不懂,我也不便与你解释。”
      千心道:“奴婢明白,奴婢只是觉得国舅爷有些尊卑不分了,娘娘您毕竟是皇后,乃一国之母。”
      “是啊,本宫毕竟是皇后。”雾琅淡淡出声,视线透过镜子,也不知在看哪里。
      这段时间穆妃常常为了昭庆公主下降之事来坤泰殿,穆妃看中了虢家大公子,那确实是个英俊潇洒的人才,皇上也颇为看重,只是虢家不愿,已经放出风来说是早年间已为大公子定下亲事,为此穆妃没少在自己宫殿发火。偏偏昭庆公主与穆妃意见相左。
      穆妃愁得跟什么似的,一来坤泰殿开口就是抱怨:“模样好有什么用,那洛家小公子从小被娇宠着长大,根本不堪大用,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公主偏就看上他了。”
      雾琅一直静静听她抱怨,到这儿也忍不住了:“照这样看来,公主比你看得明白。”
      穆妃愣住。
      雾琅道:“尚了公主,确实是无上荣光,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来驸马就不能再参与朝政了。人家虢大公子也是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才到达如今地位,人家还年轻,还有大好前程,凭什么说放弃就放弃。”
      “可,可是……”穆妃还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雾琅知她意思,可婚姻这事必得双方都满意,哪怕昭庆贵为公主,身后有皇上撑腰,可也不能用皇家威仪去强求。更何况,皇上惜才,到底肯不肯下旨也是未知。
      雾琅劝她:“到底是皇室公主,驸马只有敬着的份儿,你若实在担心,多给昭庆指派些宫女嬷嬷,时常回禀你便是。左不过是她自己选的,哪怕以后有了嫌隙,想想最初的心意,多少也能平复些。若你强行给她摊派一个不喜欢的驸马,以后凡事就先多了一分不满,这难道是对她好吗?”
      到最后穆妃也只道要再想想,行礼后退下了。
      千心上前道:“穆妃娘娘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只怕还抱有幻想。”
      雾琅:“那活该被皇上教做人。”
      缓了一会儿,她又开口了:“我让你去问的事有消息了吗?”
      “回娘娘,奴婢已经打听到了,太后突然避居寿康宫不再插手后宫事宜,其中果然有所牵扯。”
      “仔细说来听听。”
      “娘娘可还记得康修容和她死去的孩子?”
      “就是去年发生的事本宫如何不记得,你突然说起这个……”雾琅淡淡瞥了千心一眼,突然瞪大了双眼,“你可别乱说,那毕竟是太后的亲孙子。”
      可千心摇了摇头,又凑近了几步,低声道:“宫中皆道是谢婕妤,可娘娘你不也奇怪她如何能指挥动太医院副院首?照奴婢打听来的消息,谢婕妤是当了他人的替罪羊了。”
      “太后?”
      雾琅还是有些不相信,毕竟太后总不会拿自己亲孙子开刀才是,若说只是让康修容在生产时吃吃苦头,这才可能。
      千心点头:“周公公亲自去查了禀告给皇上的,奴婢不敢糊弄娘娘。”
      然而雾琅还是不信——都做了这么多年的婆媳,这位太后是个什么性子,她是再清楚不过了——可眼下皇上借着康修容一事逼得太后不得不退居寿康宫,以后者对权力的渴望,不可能坐以待毙。难不成,这事还真是太后做的,所以她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或者,有没有一种可能,连太后都成了某人的替罪羊。
      想到此处,雾琅不由得浑身一寒。谁能有这么大的能量,又有谁对太后插手后宫心存不满……不行,这件事不能细想。
      “娘娘?”千心对她突然的情绪有些疑惑。
      雾琅回过神来,招呼她附耳过来:“你帮本宫……”
      看着千心匆匆离去的背影,雾琅陷入了沉思。
      安嬷嬷走进殿内,带来了一则消息。
      “这么说,顾家有意与薛国公府联姻?是六小姐还是七小姐?”
      安嬷嬷摇了摇头:“都不是,顾家提的是三小姐。”
      “薛从容?”
      “是的,在张家的宴会上,顾夫人曾拉着薛国公世子夫人单独说了好些话,好些人都看见了。娘娘,顾薛两家为世交,顾大少爷如今年纪渐长,顾夫人想要为他定下一位名门淑女也是常理,而薛家嫡出又没有婚约的唯有三小姐一人。”安嬷嬷恭声道。
      “那你就替本宫查探一番这位顾公子的人品德行。”
      另一名大宫女柔蓝待安嬷嬷走后上前服侍。“娘娘,您带这薛三小姐还真好,还帮着打听顾少爷的品行,可奴婢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雾琅似笑非笑地看着柔蓝,令后者一瞬间有种被看穿的不适,然而柔蓝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奴婢不明白,京城中这么多的高门贵女,为何娘娘就对这薛三小姐另眼相看呢。不仅如此,还有李赵氏,当初她以五品小官女儿的身份嫁进皇家,贤妃娘娘诸多不满,还是您劝说下来的。后来贤妃勒令二皇子休妻,也是您,力排众议,硬生生改为了和离,您为什么......”
      皇后为何对李赵氏如此优待?可以说,这不仅是柔蓝,更是整个皇宫,乃至京城最为不解之事。照理说,皇后与赵雪樱并无交集,更别提安阳侯府与赵家地位之间的差距,可皇后却如此待赵雪樱,实在令人费解。
      然而这些年过去,皇后都没有解释的样子。也是,雾琅贵为皇后,是不需要解释什么,就连皇帝也不知其中原因,柔蓝怕是更加问不出什么来。
      “大约是有缘吧。”
      果然直到最后,柔蓝什么都没问出来。
      锦胜三年末,册立太子的旨意终于下来了,四皇子被立为东宫太子,与此同来的,是几位已成年皇子的封王旨意。
      “既已封王,也该成家了,”雾琅看着坐在下首默默喝茶的儿子,笑着说道,“这些年你身边只有一位侍妾,还是当初我给你的,什么时候才能让我抱上孙子?”
      恪王不咸不淡地回道:“您的孙子尚未满周岁,您不也抱过许多次了。”
      雾琅一听这阴阳怪气的口气就知道自己这儿子仍心有芥蒂,不由嗔道:“孙子哪会嫌多。再说了,那也是你侄子。”
      恪王看了眼雾琅,这个既是皇后也是他母亲的人,一时间有种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作为皇后,她从未支持过自己,自小便给他灌输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思想,让自己不要与四皇兄争。作为母亲,也总是偏心四皇兄,甚至明明是自己先看上的女子,也要求自己拱手让人。
      现在,不也在担心自己会对太子不利吗。
      关于这点,她大可放心。兄弟阋墙,绝非父皇所希望看到的,作为皇家子弟,这点子眼力还是有的,他要争,也不会是在这个时候。
      “请母后放心。”
      雾琅对他的觉悟很满意:“皇儿不要怪母后,实在是这皇位不好坐。你四皇兄是陛下钦点的太子,他的未来自有陛下保驾护航,可你,我的儿,一旦你有异动,恐怕将坠入无边的地狱。”
      话中有话,恪王立刻就感觉到了。
      “母后可是有话要告知儿臣?”
      ......
      送走了恪王,千心急匆匆往殿内走来。“娘娘,如您所料,康修容一事果然有内情。”她附过身在雾琅耳边说了一段话。
      雾琅笑了:“如此,也该让咱们太后娘娘知道知道。”
      “是,奴婢这就去办。”
      锦胜四年的正月十三日晚,赵王谋逆,调派护城军封锁了京城,并与蒋无用合围,包围了皇宫,带领京西军长驱直入,直指勤政殿。
      多么年轻啊,竟走上了绝路——雾琅此刻就在勤政殿。看着一身铠甲、血气凛凛走进来的赵王,她不由摇头叹息。
      赵王大概也没想到偌大的宫殿中居然只有她一人,一时微愣,反应过来后立刻拔剑对准了她的心口,冷声道:“果然,你们母子,会同薛国公和顾太傅这两个老贼劫持了父皇,逼他册立老四为太子。这事名不正言不顺,人人皆可诛之,本王便是要替天行道,消灭你们母子三人,为父皇报仇。”
      执迷不悟。
      此刻雾琅身在叛军包围圈中而面不改色,听闻赵王此言,镇定地驳斥:“陛下拟诏册立太子,乃是在朝会上提出,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下册封,正是名正言顺,当无异议。你勾结京西军直入皇宫,实则大逆不道!你若就此退去,陛下仁慈,念在你是他亲儿子的份上可从轻发落,如若不然,绝不姑息。”
      “呵,”闻言赵王不屑地发出短促的嘲笑,意有所指地道,“父皇已经被太子谋杀,如何发落我?”
      “看来赵王是要一条道走到黑了。”雾琅平静地看着他。
      赵王大吼:“成王败寇!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说着,举剑就要杀将过来。
      雾琅并未躲避,直直地站在那里,赵王长剑挥来架在她雪白的脖颈上。
      “母后的胆子果然很大,难怪当初元后薨逝后是你登上了后位。”
      直到现在雾琅的脸色才有了变化。只见她展颜一笑,笑容里还带有分明的、不加掩饰的算计:“你进来也有一会儿了,怎么都不好奇陛下为何不在?”
      赵王冷笑:“还能为何?身为一国之君,竟推出一个女人来挡着,如此胆小怕事。不过那又如何,如今皇宫内有京西军,外有护城军,他能逃到哪里去,我先料理了你,再去搜罗他。”
      听到这里,雾琅低下了头叹息道:“小子,你还是太嫩了。”
      说罢,不等赵王有所疑惑,她朗声道:“蒋无用,你还在等什么?”
      什么?赵王大惊,感受到来自后方的破空之声回身格挡时已经晚了,他的肩膀被贯穿,疼痛令得他手中之剑落地,掉落在光滑的玉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被轻而易举地制住,蒋无用扭住他的胳膊将之押解跪下。直到此刻再不明白也不能了,自己怕是早已经落入圈套之中。
      父皇,早就知道了自己要做什么,特地挖了个大坑给自己跳,他还真跳了。
      傻,真傻。
      等到被押解至金銮殿,他的心已经平静下来。
      “朕给过你机会,孩子。”
      金銮殿,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身旁一左一右分别立着太子和周讳深。赵王感受着来自父皇居高临下的注视,以及太子面无表情的打量,不免怒火上涨。“这都是您算计好的吧,”他冷冷开口,“父皇为了替太子殿下扫清障碍居然不惜诈病,诱使我出手造反,真是好大一个坑,若不是皇室玉牒上明白记载我倒要以为儿臣并非您亲生!”
      这句夹枪带棒的怨愤之语未令得龙颜大怒,皇帝不以为忤:“是,这就是一个局。朕特意避开朝政,让蒋无用放出对太子不满的风声,就是想看看会不会有人借机笼络,但朕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快就跳了出来。你说,朕要如何处置你?”
      “哼,成王败寇,自古以来不变的道理。今日栽在这里是我愚蠢,来吧,要头一颗要命一条。”
      “既如此,那朕就成全你。”
      “慢。”
      殿上众人均向声源处看去,就见太后仪态万千地出现在殿门口,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赵王额头开始有冷汗渗出。
      他不知太后此刻为何会出现,然而这样的场景,总不会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更加令他不安的是,他可以确定,太后此行就是冲他而来。
      ......
      此时的勤政殿,雾琅依旧独自一人待在其中,正盯着玉石板上一抹血色出神。
      那是赵王中剑后滴落的血迹。
      也不知太后赶过去了没有,当初她知道雾琅找人故意透露给她的真相时可谓是气愤难当,按她睚眦必报的性子不可能忍下去。今日怕是赵王最后的好日子了,就看是落在皇帝太后谁的手中。
      ......
      太后微笑看着皇帝,又看向赵王道:“皇上,赵王好歹是哀家的孙子,作为祖母,怎能看着喜爱的孙子去死呢?请皇上理解哀家一片慈心,将赵王交给哀家罢。”
      皇帝直直打量太后,半天也没松口:“母后可知,谋逆是大罪,合该赐死。”
      太后道:“哀家如何不知。皇帝放心,经此一事,赵王不会再存于世,哀家只是要自己孙子活着,仅此而已。”
      她的算计无从可知,然而赵王却心知肚明,只怕是当初借太后之手谋害康修容之子的事已败露,这是来找他算账的,刀斧加身他不怕,可照太后的语气,应该不会让他痛快死去。活着,她居然要他活着......想到这里,赵王急欲开口,却被太后先一步堵住话头。
      太后哀戚道:“皇上,哀家知道你我母子之间终究是生分了,可母后只有这一个心愿了。父子相杀,母后年纪大了,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悲剧。”
      大周以仁孝立国,太后此举确实令皇帝为难。他转头去看太子。今日之事说到底是为了给太子铺路,赵王是去是留,就让他来决定吧。
      正月十四,叛乱已定。
      雾琅在勤政殿内待了一晚上,终于获准回到自己寝宫,由自己宫人服侍,喝上一杯符合她喜好的热茶。不过她终究不能安心休息了。
      太后命人唤她前往寿康宫。
      到那里时康修容已经在了,看两人的样子相谈甚欢,想来已经协商妥当。雾琅并没有多问,只静坐在下首等待太后的旨意。
      太后也不赘言,直接开口道:“赵王谋逆,其罪当诛,哀家已经处置了他,从今以后,世间再无赵王,只有哀家第七个孙子。将人带上来。”最后一句是冲着身边嬷嬷说的。
      嬷嬷下去,很快推了一个人进来。雾琅首先注意到这人脸上奇丑无比的铁面具,离得近了看发现居然是直接焊在脸上的,与脸皮连接处还有尚未擦拭干净的血迹。
      虽然已经猜到太后不会轻易放过这个胆敢算计又害得自己没了宫权的人,然还是被太后的手段惊住了,因为雾琅又看见此人双脚脚筋已然全被挑断——怪不得是用轮椅推进来的。
      后来雾琅才知道在他被推进来前,就已经被毒哑了。
      眼下,她只能静听太后吩咐。
      太后拍了拍雾琅的肩膀,模样十分和蔼:“皇后,后宫有你,哀家十分放心。”
      不仅是她,就连康修容也起身规规矩矩地向雾琅行了大礼。
      此情此景,雾琅再想说些什么,那些话语都被迫卡在喉咙里。
      不过她也没必要为赵王求情,说到底,那也不过是别人的儿子,不是她的。
      皇帝的身体终究是垮下来了,哪怕是这次叛乱十分轻松,后续的事情他也无力再去料理,一应只交给了太子。
      二月初七,京城内突然丧钟齐鸣,皇帝薨。
      雾琅做了太后,但她并不似自己的婆母喜欢牢牢把握着权力不撒手,封皇后仪后,她便将整个后宫交到了从云手里,之后她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有时也会回忆起先帝崩逝那天。
      先帝弥留之际仍为了国事殚精竭虑,第一个见的就是太子,随即是薛国公等重臣,之后是母后、几个封王的儿子、还没来得及看着长大的皇子公主,最后才轮到她。
      雾琅进去后,原本气息奄奄的先帝眼中陡然闪过一抹锐利,整个人的生机仿佛再一次被激起,看上去精神抖擞。雾琅知道他这是陷入了回光返照之中,一时竟有些心酸。
      “你来了,过来坐,坐朕身边来。”
      雾琅在床沿坐下,右手被抓进一只微凉的枯瘦大手里。眼泪,毫无预兆地簌簌落下。
      “你哭什么,雾琅,你该为朕高兴才是,朕终于可以去找阿园了。”
      雾琅看着抓着自己的那只骨节分明、青筋毕露的大手,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不掉泪。她想起了元后。当初她死时,正是这样抓着自己的手。
      “嗯,阿园姐姐,等了你许多年。”雾琅听见了自己声音,带着哭腔。她转过脸不去看那只手,更不敢去看那张脸,抽出帕子轻拭眼角,视线只停留在香炉里安神香袅袅升起的轻烟上。
      “真的?我还以为,依她的脾气再也不肯见我了。你知道的,以前我们就经常争执,她走之后,我天天喝酒,更别说与其他女人可着劲的生孩子,她真愿意、愿意见我?”
      雾琅笑着点点头:“瞧陛下说的,阿园姐姐是最爱陛下的,怎会不见您。”
      “那就好,那就好。”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之后便是一片沉默。雾琅能听见烛火爆了的细微声音。
      良久,久到雾琅以为皇帝已经不会在说话了,准备最后还是再见他一眼时,皇帝的声音突然响起了。
      “对不起。”
      皇帝是天子,天子是不会有错的。可雾琅知道他为何这么说。
      “对不起,终究留下你一个人。”
      雾琅再次擦拭过漫出来的眼泪,轻轻地、缓慢而又坚定地开口:“臣妾,还有太子,还有恪王,陛下不必抱歉。”
      论地位,太子即位,她就是天子之母,尊贵无匹。论血缘,恪王是她亲生子,未来可以让她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她并不孤单。
      “恪王,朕现在要说的就是恪王。皇后你记着,恪王,永远是恪王。”
      雾琅听他如此说倒也不意外,只是有些好奇:“陛下是何时知道的?”
      “挺早了,端看你是如何对付何谷,又是如何照顾赵氏便可知一二——那是易守鹤的女儿吧。”
      “是。陛下不处置我么?”
      “有动过这个想法。”至于到最后为何还是没有处置……雾琅不用猜都知道。
      她笑道:“恪王自小跟随他四哥长大,视其为亲兄,自然会好好辅佐太子、未来的天子,陛下不必担心。”
      “朕信你。”
      “哦,”雾琅忍不住一挑眉,“陛下就这般肯定臣妾?”
      “朕信你对阿园的心。”
      回忆结束。
      雾琅回神,看着下方跪了一地的安阳侯府各女眷,挑了挑眉。
      她的大嫂,安阳侯夫人声泪俱下地向她控诉,试图令她劝解皇帝收回成命:“……如此劳民伤财,怎可使得?太后娘娘,请您劝劝皇上,这君临国实是不可擅动,否则遗祸无穷啊。”
      雾琅掸了掸华丽宫装上不存在的灰尘,示意千心将人扶起来:“夫人,这是国事,岂能容我们妇人置喙。好了,哭哭啼啼地成何体统,让外人看了笑话。”
      安阳侯夫人被她这满不在乎的态度一激,也顾不上礼数,猛地推开千心急行几步试图到雾琅近前,却被几名宫女太监眼疾手快拦住了去路。见此,她低声怒道:“这难道不是您的国事吗,我的好娘娘?”
      明人不说暗话,既然安阳侯夫人选择了摊牌,雾琅自然也不想藏着掖着。她示意其他人都出去,很快空旷的宫殿里只留下她和安阳侯夫人两人。
      “这里没了旁人,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说到这里,雾琅唇边勾起一抹不无嘲讽的笑容,缓缓道,“安阳侯府反对攻打君临,究竟是为公,还是为私呢?”
      安阳侯夫人回以冷笑:“既为公,更为私。娘娘聪慧,不会这么多年都不明白安阳侯府的意图吧。”
      “自然明白,可我为什么要按照你们的自愿来呢?”雾琅讽刺地说道,随即满意地看到安阳侯夫人脸色一变。
      对此安阳侯夫人终于忍不住低吼出声:“别忘了,你是我们君临的公主,你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你必须夺回属于你的皇位!”
      “然后你们就可以借此把持着君临国的朝政,成为如悯帝在位时赫赫有名的摄政王对么?”雾琅语气骤然一冷,“真是好盘算。”
      说到这里,雾琅霍然长立道:“哀家长于大周,如今更是大周的太后,代表的自然是大周的利益,夫人还是莫要再提什么君临什么皇位。”
      “好,好,好,”安阳侯夫人愣神后,气得连说了三个好字,眼见雾琅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不由怒极反笑,“好一个心系大周的太后,没想到我安家培养了这么多年,竟养出了这么个白眼狼。不过安雾琅,我的好太后,你可别忘了,你身上总归是流淌着君临嫡系皇室的血,你说,若是被大周人知道这件事,他们会怎么对待您这位太后呢?还有你的亲生儿子,他的帝位还能保住吗?”
      闻言,雾琅只是一笑,笑容中颇带有一丝怜悯意味:“你觉得,为何皇上非要攻打君临呢?”
      君临作为雄踞北方百年的超级大国,大周对上它并没有太大胜算,可现在的皇帝仍下令攻打……不,不只是君临,他这是要一举清算呐。
      安阳侯夫人顿感不妙,然而没等她分析出具体缘由,外面渐近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路。
      是千心。
      她看起来有些慌乱,步履匆匆进来禀告:“太后,有一队身穿甲胄的禁军往寿康宫来了。”
      “知道了。吩咐下去,禁军若是要从寿康宫带走什么人,一律不准阻拦。”雾琅淡淡道。
      绕是安阳侯夫人再不懂,现在也回过味来。她颤抖着指向雾琅,不敢置信道:“你什么意思?”
      雾琅不语。
      “安雾琅!”安阳侯夫人骤然暴喝,“你做了什么?!”
      外面哭天抢地的声音响彻整个寿康宫,禁军一路畅行无阻,很快就进到殿中。
      “拿下!”
      安阳侯夫人还是被拖了下去。
      雾琅叫住为首的禁军队长,询问今日一早就追着皇帝去了勤政殿的安阳侯:“……可拘着了?”
      禁军队长一顿,仔细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没有感情地回禀道:“安阳侯通敌叛国,证据确凿,事情败露后竟意欲刺杀陛下,已被就地格杀。”
      已经死了啊……
      雾琅点点头:“知道了,下去吧。”
      千心被这阵仗吓住了手脚,雾琅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听到。
      “千心,你去,将瑾儿带到哀家这里来。”
      当初那些事那些人,到了如今只剩下安薛两家知道内情,而现在只有薛家了。她要趁自己这个儿子全面清算前,将这件事给薛国公透个底,好让他有所准备。
      瑾儿,是皇帝绝不会动的人。
      “对了,知阳呢?”
      安知阳跑了。他在军中,不知怎的与禁军中某统领搭上了话,那人提前给他透了风声。
      皇帝自然大怒,下令处死了那统领,并在全国搜捕逃犯安知阳,然而无果,安知阳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再无他半点信息。
      直到那天。
      雾琅一早备下酒宴,让人去请皇帝。皇帝来了,然而没过多久薛国公也来了。
      听说随着一同进宫的,还有前皇商郑家的所有产业以及,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盒子里,正是自己“侄子”安知阳的项上人头。
      皇帝与薛国公在御书房说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只是随后颁下来一道圣旨在京中炸开一片惊雷——年逾七十的薛国公再次披甲挂帅,亲上战场指挥战事。
      消息一出,满京哗然。雾琅得知消息,倚在殿门口犹自望着宫墙出神,半晌才如吐息般轻声说出一句:“呵,真是我的好儿子。”
      说不清是喜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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