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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任是无情也动人 ...

  •   零零落落的琴声隔着层层帷幕传来,苏蕴明躺在床上,慢慢地睁开了眼。
      她先看到了帐顶的图案,那是一幅水墨山水,意境高远廊阔,大片的留白中勾勒了浅浅几笔远山,数棵老树,一座草亭。
      这幅画她却是认识的,出自倪云林之手,后世她家客厅曾悬过的那幅长卷便是临摹的赝品。
      见着这幅画,她不由地又想起魏王陈玚。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发出一点声音,立刻有一名宫女轻轻挽起帐帘,细声细气地道:“苏姑娘醒了,让奴婢侍候苏姑娘更衣,太后要召见您。”
      太后?苏蕴明手软脚软,只能放松了身体任由她摆弄,一边在脑中搜刮着关于大圣朝这位太后的传奇。
      这位太后姓周,本是太宗皇帝的皇后,禀性宽厚仁慈,太宗皇帝虽独宠贵妃,对她也存了三分敬意。贵妃早逝,太宗皇帝弃位为僧,世宗陈彧即位,宣称“长嫂如母”,不顾礼部抗议,硬是将周后尊为太后。现今世宗崩逝,孝端皇后先他而去,陈旸当了皇帝,宫中仍然只有这一位太后。
      陈旸……苏蕴明想到这个名字,心中没有半点动荡,便如任意一个陌生人一般。那宫女帮她装束齐整,扶着她向外而去。
      苏蕴明走了几步,觉得精神倒比先前好些,虽然仍是无力,却没有那种昏昏噩噩之感,肚子也饿了,发出“咕咕”响声。
      那宫女也听到她肚子的叫声,抿嘴一笑,道:“姑娘昏迷了整整七天呢,端木医官被逼得把压箱子的本事掏出来,给您扎了三天针,又灌了老参汤,说您能熬过这道坎便没事,否则,凶险得很呢。”
      她说话的时候总喜欢带一个糯糯的“呢”字音,衬着她粉团团的脸煞是可爱,苏蕴明听得微笑,待要问她的名字,蓦地想起朱桃,张开的嘴巴又合上。
      两人没走多远,跨进一间略大的偏殿,此时是白天,明亮光线从敞开的窗户投进来,随之同来还有鸟语花香,琴声琤琮,令人心旷神怡。
      半透明的帷幕隐约有数道人影,那宫女蹲身行礼,道:“禀太后,苏姑娘到了。”
      苏蕴明软趴趴地跟着她跪下来,听得琴声一顿,一个柔和温厚的女人声音道:“别停,继续。”
      琴声又复接上,间杂着一阵悉悉簌簌的声响,那女声又道:“把苏姑娘扶起来坐着,病刚好了点,别折腾她了。”
      那宫女应了声,帮着苏蕴明站起来,又拉过一个绣墩,服侍她稳稳当当地坐下。
      苏蕴明也实在是站不稳,顺水推舟地坐了,垂着头小声向那宫女道谢,再谢过太后。
      琴声若断若续,饶是苏蕴明不精此道,也听出操琴的人修为有限,那女声斥道:“心不在焉!本来就已经学艺不精,还不肯集中精神!罢了罢了,你不用再弹了。”
      琴声停住,苏蕴明听到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一个玉石沙砾混合般的声音笑道:“旸儿不善音律,让太后失望了。”
      是陈旸。

      太后“哼”了一声,琴声复起,这次却是流畅自如,她在琴声中道:“苏姑娘不必拘礼,我最不爱讲究这些,抬起头来吧。”
      苏蕴明依言慢慢抬起头,帷幕却已拉起来,露出后方的琴案,一名额心有痣的中年美妇正端坐抚琴,陈旸含笑立在她身后。
      苏蕴明不敢多看,垂下眼皮,盯住她抚琴的手指,指甲长而半透明,便如葱白一般。
      太后道:“苏姑娘可知此曲何名?”
      苏蕴明被她问的一怔,听着琴声如岩前滴水,脱口而出:“莫不是《流水》?”
      “正是。”太后欣然道:“昔日伯牙子期以《高山流水》酬知音,今日我奏这一曲,想问姑娘,魏王可是姑娘的知音?”
      这一问比前问更突兀,苏蕴明尚未反应过来,陈旸先笑道:“太后想是记混了,苏昭训是先帝宫中女官,与二皇兄毫无关联。”
      “毫无关联?”太后又“哼”了一声,手上一停,琴声嘎然而止,她冷冷地道:“真当我是死的?”
      殿内一遍静寂,陈旸撩起衣衫,默不作声地带头跪下,满殿宫女太监哗啦啦跪了一地,苏蕴明也跟着跪下来,心里急速转念,猜不透太后的用意。
      “自打孝端皇后过世,先帝再也未曾踏足后宫,这新封的昭训是哪儿来的?真聪明啊,把儿子恋上的女人塞给老子,脏唐臭汉,咱们大圣朝也不遑多让,眼瞧着便秽乱宫闱了!”
      太后震怒,所有人把头低得不能再低,苏蕴明是当事人,脸涨得通红,伏在那里大声也不敢透,听得她歇了口气,又道:“皇帝你也是,太宗才过世多久,世宗尸骨未寒,你就推翻祖宗成法,搞什么活人殉葬!为什么不问我?”
      陈旸顿了顿,低声道:“旸儿怕父皇泉下寂寞……”
      “胡说八道!”太后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道:“你母后那脾气,你父皇要敢带整个后宫去见她,她能再气死一次!”
      陈旸不再辩解,太后似乎余怒未消,接着道:“若不是魏王硬闯进宫里来求我,我还不知道你做的好事!”
      她怒得“呼呼”喘气,殿内无人敢出声,连窗外的鸟儿似乎都远远躲开,阒静得只听到她一个人的喘气声。不知过了多久,太后再开口,声音已平静下来:“事情已经做下,皇帝你自己记得收尾,别人也还罢了,苏姑娘还是处子,无论如何不能算在你父皇后宫里。”
      仿如耳边轰隆一声响雷,苏蕴明惊愕地抬头,一时间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着,她是怎么知道的!?
      太后似乎从她的表情猜出她想问什么,忽地一笑,充满成熟丰韵的脸上因这一笑竟带出几分少女的狡黠,道:“等你到我这般年纪便知道,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
      苏蕴明无话可说,本就红透的脸隐隐发紫,实在不愿当众讨论这种过于隐私的话题。
      太后也看出她脸皮薄,放她一马,改换话题道:“魏王在后殿等你,你先去见他吧。”
      苏蕴明巴不得逃离尴尬的现场,也不知打哪儿生出几分气力,独自爬起身便往后走,将将迈过门槛,听得身后太后又道:“死了的朱桃,皇帝你要好好抚恤她家里……”
      她身形一晃,扶住门框,深深吸气,呼出。
      朱桃。朱桃。
      她回首看了陈旸一眼,他的侧面很安静,微微闭着眼,睫毛在眼窝投下浅浅的阴影,他对着太后叩了个头,额头与地面接触,发出一声闷响。

      苏蕴明是个情感上有洁癖的人,她交往过的唯一男友“聂阳”,却是一个身体上有洁癖的人。
      也或者因为两人青梅竹马,提早到达“左手摸右手”的阶段,相处起来更像老夫老妻,缺乏那种一触即发的激情。
      分手以后,苏蕴明也不是没想过放纵取乐,以身体的快乐来麻痹自己,但一来她过不了自己那关,二来她既要工作又要考试,竟抽不出时间来。
      二十六岁的老处女,苏蕴明自己并不介意,但也不觉得是值得满街嚷嚷的荣誉,穿越过后,看着那些十几岁的已婚少妇,她更是不得不伪装。
      还是太天真啊,根本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苏蕴明仔细想来,应该是魏王府被逼侍寝那夜便暴露了,那些洗涮她的仆妇哪个不是“阅人无数”?也就从那时起,所有人都硬要管她叫“苏姑娘”。
      那么,那一夜听她讲着“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的魏王,已知道她说的是谎言。
      苏蕴明手扶门框,望着门内陈玚负手而立的背影。
      他当时……又是怎样的心情?

      陈玚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苏蕴明一怔,他的面容又变回毫无特色的平凡。
      两人相对而视,陈玚的目光仍如月色清溪一般平静清澈,苏蕴明看得出神,不防他走过来,毫无预警地一把抱起她,快步走回殿内,将她放到一张铺着软垫的椅中。
      他动作太快,苏蕴明窝在他怀中只短短一瞬,嗅到一阵若有似无的衣香,便如经年累月的水墨画卷的气味。
      她坐稳了,抬头看他,陈玚却已背对着她,似在细细欣赏墙上悬的一幅画。
      那是一幅工笔牡丹图,绘着一本盛放的魏紫,阳光投在画上,花瓣舒张,旁边有蝶绕蜂萦,便如活物一般。
      苏蕴明几次欲言又止,细想来,她和陈玚相处的时候并不多,以前她怕他,后来她不怕他了,却要离开他。
      他们之间,除了若有似无的机锋,似乎并未认真的谈话过。
      她思索着从何说起,肚子又“咕”一声,见旁边的案上摆着几碟点心,不知不觉伸手拿了,慢慢地咀嚼起来。
      阳光从侧窗缓慢地渗进来,大约是午后,室内静谧无声,斑斑光影从陈玚瞧的画上移到他的肩上,从苏蕴明的发上移到她捏着点心的手指上,角落里不知谁点了一炉香,淡白的香烟笔直而上,分辨不出的香气。
      两个人便这样一站一坐地沉默着,先是不知怎么说,后来等着对方出声,再后来,竟默契地享受起这无言的氛围。
      不知过了多久,陈玚仍然背对着她,淡淡地道:“父皇有三个皇子,除了我,皆是皇后所出。”
      苏蕴明“嗯”了一声以示听到他的话,侧首看着愈渐稀薄的香烟,心里隐约失望,却又分不清为什么失望。
      陈玚续道:“大皇子在八岁那年夭折,皇后悲痛病倒,御医诊断,她今生怕是再难诞下子嗣。皇室不能无后,饶是父皇再不愿意,也只得扩充后宫,太后怕他不喜欢,特意在皇后族中挑了名长得像她的少女入宫……便是我的母妃。”
      苏蕴明又轻轻地“嗯”了一声,成妃在大行皇帝梓宫前那番歇斯底里的发作,她已猜到三分。
      “父皇果然宠幸了那名少女,她很快产下一子,父皇非常欢喜,因为这个儿子不但长得像他,也像皇后,让他可以骗自己,这是他和深爱的女人生的儿子。”陈玚的毒舌又克制不住地发作,苏蕴明发现,每当他的语调比平时更轻更淡,发作起来便愈厉害。
      “当这个儿子长到十岁,那一年风调雨顺,不断有各地官员上报天降祥瑞,父皇本来嗤之以鼻,直到年末,皇后居然怀孕了!”陈玚轻轻地笑了一声,道:“九个月后,皇后产下了父皇的第三个儿子,不,应该说,在父皇心中,他从此是他唯一的儿子。”
      他静了一会儿,回过身来,面上却是平静无波,道:“你现在该明白,为什么我不愿看到这张脸。”
      苏蕴明抬头看他,清晰地道:“我想告诉你,我也不愿看到那张脸。”
      两人对视许时,同时笑了一笑,却都没在对方眼底看到笑意。
      陈玚又背转身,苏蕴明道:“太后说你闯宫求她救我,谢谢。”
      陈玚道:“真要谢我,就跟我走。”
      苏蕴明不答,他又道:“我明天便启程返回封地,那是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我不会拘你在府里,随便你去哪里,只要你记得回来的路,王府永远为你敞开大门。”
      真是……了解她啊……苏蕴明想起太后的问题,原来陈玚果然是她《高山流水》的知音。她承认,这一刻,她为他的提议心动。
      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有魏王这个靠山,有魏王府这个安全的休憩之地,她大可天南地北任邀游,做她想做的任何事,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可是,苏蕴明缓慢地摇头,可是不行。
      “抱歉,”她低低地道:“你可以认为我不知好歹,我也觉得我的坚持很可笑,但是坚持了这么久,总觉得,如果连这一点都放弃,苏蕴明这个人,便真的完全没有存在意义了。”
      “不要想当然地臆测我的想法,”陈玚仍然是淡然的语调,听不出情绪起伏,道:“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抱歉。”她是真的觉得很抱歉,轻轻吐出一口气,道:“因为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
      是的,她对陈玚有好感,他们喜好接近,某些时候甚至心意相通,她享受那种成年男女之间暖昧的默契的情调——但这不是爱。
      或者说,“还”不是。
      她再不懂爱,也明白这点。

      “那又如何?”陈玚忽道,他伸指弹了一下那幅牡丹图,漠然道:“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你不愿跟我走也罢,端桓,我总会回来。”
      他说完便走,没有再看她一眼,窗外吹进一阵风,苏蕴明看着他衣袂随风轻扬,在门边一晃便看不见了。
      “何必呢……”她慢慢地站起身,喃喃道:“明明便伤了心……”
      风把那幅牡丹图吹得轻轻作响,苏蕴明一眼望去,那本魏紫旁边题着一句诗,墨渍未干,却是陈玚的笔迹,想是他在等她的时候信笔添上。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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