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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我有一个弟弟 ...

  •   一阵剧烈地推搡,苏蕴明被惊醒过来,有人揪着她的衣襟,直接把她从床上拖下地。
      右腿在床边重重地磕了下,苏蕴明痛得呻吟出声,抓住她的人动作顿了顿,抬高手,轻轻松松地将她提起来。
      苏蕴明还处于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半清醒状态,没料到会看到一张凶悍的黑面,却是从信阳到端桓途中,与她和夏慕生同车那位巨灵神般的黑大汉。
      黑大汉明显没认出女装的苏蕴明,他粗略地扫了一眼,没发现她外表有严重的伤痕,便拎小鸡一般拎着她大踏步走出房间。
      房外的小院里挤挤挨挨满是人,苏蕴明艰难地看过去,外围是一圈手持火把的侍卫,腰刀的穗子还是为先皇服丧的黑色,却已换上了鲜亮的红色官服。被侍卫包围的全是宁寿宫的宫人,连脸色苍白的成妃都被一群宫女簇拥着站在角落。
      黑大汉拎着苏蕴明笔直朝成妃走去,笨拙地行了个单膝跪地的军礼,瓮声瓮气地道:“娘娘,这女人我带走了。”
      说完也不等成妃答话,“噌”地立起身,挥了挥空着那只手,叫道:“走啦走啦,都傻站着看什么看?这都是皇上的女人,是你们能随便看的?”
      几句粗鄙无礼的话气得成妃浑身发抖,一名宫女连忙安抚她道:“娘娘莫气,童九爷是真壮士,听说三……皇上喜他憨直,他在皇上面前也是这样……”
      原来他叫童九……苏蕴明昏昏然记住了这个名字。

      说不清过了多久,苏蕴明慢慢地再次恢复意识。她先听到声音,是哭声,数十名女子同时凄凄惨惨地放声痛哭。苏蕴明恍忽间以为自己又回了猗兰殿,蓦地有个熟悉的声音怒道:“别吵了!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
      是朱桃!苏蕴明心中一喜,想要张开眼睛,眼皮却像被牢牢地粘住,无论如何睁不开,浑身上下也不听使唤,连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
      朱桃叫这一声把哭声压了下去,她喘着气,又道:“大家不要慌,太宗曾经下旨废过活人殉葬,今上刚即位,满朝文武都看着呢,断没有这时候推翻祖宗成法的,定是有人矫诏!”
      她此言一出,等于给了绝望中的众女一丝希望,本来还隐约持续的哭声嘎然而止,只剩下朱桃一个人的声音,坚定地道:“所以我们不能慌,要相信,只要我们不想死,没人能强迫我们!”
      又静了一刻,众女开始嘤嘤嗡嗡地小声议论,声音中总算添了两分活气,对未来的预测也尽量乐观。
      干得好!苏蕴明佩服地想,朱桃这番话语气坚毅镇定,分析得有理有节,她竟不知道这位朋友是极具煽动力的人才,如若生在现代,必定是一位精明强干的职业女性。
      鼻端嗅到淡淡的香粉味儿,苏蕴明被扶了起来,靠在一个软绵绵的胸脯上,她微有点尴尬,注意力旋即被灌进嘴里的清凉液体吸引,大口大口地吞咽。
      刚喝完一杯水,由远及近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太监独有的尖利难听的声音唱道:“皇上驾到——”
      苏蕴明一个激灵,陡然睁开了眼。

      她们身处在一间昏暗的偏殿里,只有西边墙上开了扇窗户,暗红色的夕照透了进来,一团团灰尘在光线中翻滚。
      洞开的殿门前站了一个人,背着光,苏蕴明看不清他是谁。有些像陈玚,又有些像陈旸。
      她希望他不是陈玚,更不是陈旸。
      一名太监躬身从那人背后穿出来,小跑到殿内唯一一张椅子前,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抹拭得一尘不染,这才将腰弯得更低,谄媚地道:“皇上请坐。”
      那人动了动,夕照映在他的脸上,深而透亮的红,像血一般。
      苏蕴明又感觉到心脏往下沉落,她的胸腔里像是不知什么时候有一个洞,这洞没有底,于是心脏能一直一直一直跌落下去……直至她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除了空荡荡的洞。
      来人是陈旸。
      ——小阳。

      陈旸坐在偏殿中央,穿着一袭暗青色的龙袍,领口微微敞开,漆黑的头发高高绾起,露在外面的一段颈项白如凝脂。他腰间扎着一条白绫,这是为先皇服丧,除此之外,陈旸看起来神采奕奕,俊美的脸上一双眼顾盼神飞,怎么瞧都不像是刚刚丧父的十七岁男孩儿,只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
      最是无情帝王家。一句话从苏蕴明脑中闪过,她看着陈旸,这是她第三次清清楚楚地见到他的脸,却越来越分辨不清——他真的是她亲爱的弟弟聂阳,或是,长了同一张脸的陌生人?
      殿内其他的女人没有她如此复杂的心事,她们现在唯一的渴求是生存下去,皇帝亲自出现,是来救她们,还是推她们进那深寒墓穴?若不是延禧和另一名侍卫手按刀柄立在陈旸背后,她们恐怕早就冲了上去。
      一双温软的手掌按住苏蕴明肩头,将她扶靠到墙壁上,朱桃从她身后站出来,昂首挺胸,细腰款摆,摇曳生姿地向陈旸走过去。
      所有人都望着她,按理宫人还在服丧期,她却已提前换回了桃红色的宫装,行动间衣袂飘动,露出袖子上一枝娇艳欲滴的桃花。
      朱桃走到近处,不待侍卫喝止便停住,抬手抚了一下鬓角,规规矩矩地对陈旸蹲身行礼,柔声道:“先朝昭训朱桃拜见新皇陛下。”
      “昭训请起。”陈旸瞥了她一眼,这一眼目光也不如何凌厉,却像染上了夕照的血色,令朱桃不由自主浑身一战。
      她咬了咬牙,鼓足勇气问道:“臣妾接到圣旨,旨意要恢复太宗朝便废止的活人殉葬制,臣妾斗胆请问皇上,这是真的吗?”
      陈旸只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头,细细地把玩着左手拇指上一个翠玉扳指。半晌,他道:“朕自幼失恃,未能陪伴母后左右。现在父皇又走了,留下朕守着这祖宗基业,没法子随他而去。午夜梦回,朕总怕父皇寻不到母后,独个儿品味碧落茫茫,黄泉寂寞。为人子的能做的很少,幸好朕思来想去,还有诸位父皇亲近之人,能代朕进这一点孝心。”
      陈旸声音不好听,语调却甚是温和,仿佛诚诚恳恳地与你促膝谈心,朱桃却越听越是心凉,不假思索地亢声道:“皇上只考虑到自己的孝心,若我们不愿意呢?”
      她豁出去了,这句话出口便是大不敬,举殿哗然,苏蕴明急叫:“朱桃,回来!”
      她病得元气大伤,这一声叫得细弱无力,完全被湮没在众人发出的各式各样的声音中,远处的陈旸却手一抖,翠玉扳指坠到地面,碎裂开来。

      眼瞧着那枚碧汪汪的翠玉扳指碎成两半,延禧可惜地吸溜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扳指是孝端皇后的遗物,先帝赐予陈旸后,他一直随身佩戴,形影不离。
      皇上要发雷霆之怒了……他同情地环视殿内的莺莺燕燕,又可惜地吸溜了一口气。

      陈旸却没有如他所想的勃然大怒。
      他只是低头看着那枚扳指,怔怔地似乎在出神,夕阳从他身后的西方沉了下去,早有人点起了粗如儿臂的蜡烛,烛火的光在他漆黑的发、玉白的脸上跳跃,美得像一个凡人不敢企及的梦境。
      他出神得久了,众侍从不由地面面相觑,那名替他擦椅子的贴身太监乍起胆子拾了扳指,捧在手心中奉上,轻声道:“陛下?”
      陈旸仿佛猛然醒过神,他抬起头,唇边还有一丝未敛的笑意,眼瞳晶亮,像是刚刚从最深的美梦中醒来。
      贴身太监又道:“陛下,该下旨了。”
      陈旸没有看他,他转头望向殿内的女人,却又在下一瞬硬生生转回来,离得近的众人几乎听到那一声颈骨的脆响。
      他回过头,从太监手里捡起扳指的碎片,牢牢握在掌中,良久,微不可觉地颔首。
      贴身太监即刻回身,拍了拍手,殿外顿时涌进一列身强力壮的粗使太监,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个托盘,盘中是一把酒壶、一条白绫。
      殿内的嘈杂声响全都静了下来,女人们恐惧地望着这两样凶器,连呼吸都屏住,似乎怕它们随着呼吸的热量追踪而来。
      朱桃仍然站在前方,离陈旸最近,离这两样凶器也最近,苏蕴明拼命想爬起身,双腿却根本立不起来,只能靠手臂的力量一点一点挪近她。
      贴身太监的目光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舔了舔嘴角,道:“诸位娘娘莫惊,这酒不是毒,是皇上仁慈,着太医院新出的方子,娘娘们只要饮一口,便能舒舒服服地睡过去,白绫加身的时候丁点儿感觉没有。等娘娘们酒醒,便能欢欢喜喜地见着先帝了。”
      他说完,女人们眼中的恐惧畏怖并没有减少半分,有人已经开始向后缩,仿佛能晚一刻是一刻,再痛苦也好,总要在这世上挣扎着多活一会儿。
      贴身太监无声地叹口气,一挥手,粗使太监们面无表情地分散开来,逮住一个女人便往她嘴里灌酒,待她软倒又换下一个,殿内顷刻间厉呼惨号声盈耳,恍如修罗地狱。
      一名粗使太监发现凝立不动的朱桃,探手来抓她,朱桃不等他手动,先一个耳光过去,“啪”一声脆响,竟将那太监扇地踉跄后退数步。
      旁边另两名太监又要冲上,陈旸突然摆了摆手,两人刹住脚,他看向朱桃,和颜悦色地道:“昭训是要抗旨?”
      “不敢。”朱桃抚了抚鬓角,傲然地挺直腰,道:“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朱桃小小女子,担不起这不忠的恶名。”她眼波流转,妩媚地笑道:“只是朱桃天性不耐烦多余事,白绫拿来,酒,不必了。”
      陈旸定定地看了她许时,像是倦极地合上眼,道:“便依昭训心意。”
      皇上发话,他的贴身太监连忙亲自捧了白绫过去,朱桃看也不看地接了,道:“这屋里气闷得慌,死都死得不舒服,我出去另找个地儿。”
      她说完便往外走,那太监偷瞧了陈旸一眼,见他没有动,这便是默许的意思,当下示意殿口的侍卫放她出去,再找了个伶俐的太监跟上。
      朱桃神色自如地走出两步,第三步忽然迈不动,她低下头,苏蕴明气喘吁吁地趴在地上,因为是直接从床上被拖下来,还穿着薄薄的单衣,满头乌发披散,遮住偶尔泄露的春光。她的手指紧紧地攥住她的裙角,因为用力过度,手背上青筋贲起。
      “不要……”苏蕴明拼尽全力抓住朱桃的裙角,她病得神智不清,只知道凭本能留下她的朋友,不要她死。
      朱桃的娇躯微微颤抖了下,蹲下身,柔声道:“傻丫头,我也是刚想明白,这事儿由不得咱们不要。你还记得我说过,这是皇宫,没名没份一天也待不下去的地方。现在,给咱们名份那男人死了,咱们也就待不下去了。”
      她说着,慢慢地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扳开苏蕴明地抓握,微微一笑,眉梢眼角尽是风情,天生的风流人物。
      “好妹妹,下辈子见。”
      她立起身,抚了一下鬓角,袅袅婷婷地走出殿口,再也没有回头。

      苏蕴明趴在地上望着她的背影,只觉胸腔中那个洞更空了,仿佛能让人从前胸一眼看到背后,看清她是一个没有心脏的怪物。
      奇的是,并不觉得痛。明明应该痛的,为什么不痛?
      她怔怔地看着前方,眼神茫然无焦距,直到一截暗青色的衣摆出现在前方,那人俯下身,一张曾在她梦中无数次出现又无数次消失的脸极近地对着她,仿佛伸手便能触及。
      “我有一个弟弟,他和您长得很像。”她忽然道,口齿清晰条理分明,就像她没有接连昏迷数十天,病得不知还有没有剩下半条命。
      她说:“可惜您不是他。”
      “我弟弟一年前死了,我不肯相信,像个傻瓜似的到处找他。死了的人又怎么能找到呢?我以前不懂,现在懂了。”她笑了笑,平静地道:“所以我也要死了,因为我答应过他,要和他永远在一起。”
      她微笑着闭上眼睛,真好,马上便能见到小阳,能和他一起回落霞村,过无忧无虑的生活。
      真是太好了。

      殿内逐渐安静下来,女人们被灌下药酒,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皇帝一动不动地站在殿心,贴身太监只好又战战兢兢地凑过去,道:“陛下——”
      声音陡然止住,他惊恐地张大眼,盯着皇帝陛下的右手。
      一滴滴鲜血正从陈旸握成拳的右手滴落,他的前方是再度陷入昏迷的苏蕴明,唇角还带着一丝笑意,他的血便滴到她的发上、脸上、身上。
      殿门处忽然一阵骚动,须臾,传来一声高唱:“太后驾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我有一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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