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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老·你是否来到生之暮 ...

  •   一种虫缓慢地在海上游动。我们不知道它的身影,却在它的光芒上频繁地去到生之暮。它编造出金子的暮年,人只有在这时活得最通畅。

      这是一位年轻的学者说的。她说完后对着银古笑一笑,歇了茶,委婉地送客。白瓷茶杯叩出清脆的一声,像关了一扇门又仿佛把话匣子“咔”地一声锁上。毕竟关乎暮年,银古已经与她交流了好半天。可暮年离死亡太近,没有太多人会喜欢它,学者也不喜欢,却也不讨厌。她觉得眼前的旅人有几分熟悉,才与他谈了这么久。

      他们是偶遇,凭借着很难得的运气。银古对于这种虫,太感兴趣。他起了私心,想要去见见“金子般的暮年”,搭一趟虫的顺风车,去往老。银古这么对学者解释。学者眨眨眼睛,这时她显得有些老道,仿佛很有经验,说:“我记不住老。”遇见了老,不仅她的身体记不住,记忆也留不得,不然心就会老了,如果心太成熟,很多珍贵的东西会被老吞噬的。学者很沉默,看着茶烟,她的目光追了一段,陷入沉思。她的神色不知怎得淡了,没再说什么。黑色的长嘴烟斗被放置在一旁,没有再用过,仅仅摆在那里。银古先道谢,最后与她告别,轻手轻脚地关上了学者的木门,发出古老的吱呀一声。银古转过身,眼睛直面高耸入云的巨大古树时,他看见无数沉默的绿……在自己长久的旅途中,好像被林木常常陪伴。树不像人,它们没有太分明的不同。他总觉得以前就曾被这片沉默的绿注视过,好像以前他来过这个地方。银古发现茫然同时存在。还是要去,去找一找老,要见见她,不然这辈子就不会有机会了。临走之前,他回头望了木屋一眼。

      那种虫被称为什么,不知道。或许说,人们不约而同地没有为它命名。它非常罕见。也许是因为孤身一人,银古发现自己太静了,比起从前,如今是神思的静与疲倦。银古想去找一找老,然后判定自己是否已经老去。他姑且称那种虫为老。

      他看见湖水倒映出自己的面容,湖水荡漾让白发旅人的面容白白增加了许多水纹。顺着这条河往前走,一直往前走,走到海,去寻找那老……银古背上木箱,就着黄昏沿水一路走去。这该是一场漫长的寻找。在他走后,天幕变成灰色,显出一种沉郁的凄凉。就在这样黯淡的天色下,年轻的学者低下眼睫,将窗关上,屋中顷刻一片黑暗。茶水不再飘出烟雾,香气渐渐弥散在空气里。在密林里,遗世独立的屋子呈现出旷古的凄凉。她敲一敲白瓷茶杯,一时间叮叮当当,无章法的音乐在屋中寂寞回响。招待客人,就是要喝茶啊。学者拿起很久未使用的烟斗,里面的烟静静燃烧着,什么时候点燃的呢?她竟觉得陌生,便轻轻收进角落里。

      她的眼中浮现出一丝茫然,想到海的尽头去看看,想让自己再次老去,去寻求金子般的暮年。这几乎成了一种本能。窗外的日落了,她决定走出去。当然,不能与那旅人碰面,否则害怕他会暗自发笑。多么愚蠢,但也多么坚持啊。都是这样。门吱呀一声开了,踩着金色的薄暮,学者走了出去,不去看破碎的白瓷茶杯,消失很久的茶烟以及没有散尽的烟味,只是向海的方向走了。

      银古看着闪闪发亮的水,他的心情也如水般宁静。他凝神望着苍蓝的天幕,突然感受到无比的孤寂,好像一个被世界抛掉的人。他能感受到体内的虫与自己共存,但是他们不能沟通,不能交换感情。人这一辈子,绕着爱,躲不开,都需要爱与被爱。可是银古孑然一身,他的一点点牵绊都随着友人们的离去而散尽了……他眼前模糊一瞬,然后变得非常清明。幸与不幸,都在于此。

      他活了百余年之久。他的体内寄居有许多虫,相互平衡制约。如鸣尔与失律,鸣尔使人陷入噪音之中,失律使人失去对部分噪音的感知。它们之所以没有泛滥,就是因为对方的存在。等哪天体内的平衡被破坏,他的身体也会走向崩溃。他带着许多许多虫一起旅行,竟也觉得亲切,好像随身带着小半个世界,都在漂泊。银古的身体中每天都有虫的诞生与死亡,他时常倾听自己身体之中的细微响动,也觉得幸福。可是他似乎已经老了。银古走了一百年,可以说居无定所,也可以说四海为家,可他总归需要休息的。

      他无可避免地想老去,走向金色的暮年。他爱这个世界……因为爱,支持他至今仍然走下去。他探遍世界角落,一次又一次解决人与虫的矛盾,也算尽了身为虫师的责任。有一次碰到一个小孩子,那个小孩仅仅是在路上与他擦肩而过,却强拉着银古要求一个故事。男孩子才四岁啊。于是他就任由着被领到一个小屋子里,不气不恼地讲了许多故事。那男孩就说他不会讲故事。

      “怎么,讲了这么多还不满意?“银古托着腮问。”我想听你的故事。“他乌黑的眸子里满是失望,居然快哭了,委屈地说:”大哥哥明明有那么多做过的好玩事,讲的都是别人的故事!“

      银古哑然。我的故事?自从那天开始,银古就时时思考关于自身的故事。比起浩瀚精彩如星河一般的旅途经历,他本身的故事似乎有些贫瘠。可是,因为少时常暗与银蛊的缘故,他失去了童年的记忆,如同一张白纸一样存在在这世上。再后来,他就成了虫师,并且因为自身吸引虫的体质,不得不到处漂泊。又因为自身的理念,他自觉解决人与虫的矛盾,力求共生。他没有家乡,没有家人,异于常人的白发绿眼也让他很少能交到朋友,但他还是寻到了诸如淡幽、化野这样的好友,不多,足矣。偶尔银古会怀念他们。他时常觉得孤独,于是用眼睛去看,去感受世界,变得透彻而淡泊,却并不冷漠。这就是虫师银古。

      比起自己,他看得更多的是虫,是人,是自然,也是人间。他本身的故事非常简单,但足够让他完整。想明白后,银古就不再纠结了。在赶路的夜晚,在通向老的道路上,他将回忆打碎复凑满,再次咀嚼吞咽,顿觉空洞虚无,了无生趣,无可奈何。只因为在漫长的人生中,回忆实在被自己重复了太多遍。怎样的人才会一直回忆呢?

      他向前走去,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学者熟悉的模样,觉得有些怀念了。周边幽幽的绿树就像云朵,被风捧在半空之中,左右漂浮,如同绿色的长河上浪花无数朵,银古就在这生机中寻找阔别已久的她。沿着水,絮絮不断的水,他远去,向着老的生死地——海。

      学者走在月色下,引领着通向老的路途。虚幻透彻的水在她脚下游动,汇聚出溪流江河,最终会通往真正的海。学者认为自己遗忘了许多事情。她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想不起自己的经历,只记得三三两两的茶杯,飘荡曲折的烟,浩如烟海的书卷。还有笔,墨色的笔。一只眼睛,温柔悲伤的眼睛。她仿佛只留有现在,而过去与未来同时丢弃。她的思维停滞了几个片刻,皱着眉头有些痛苦。过会儿她恍然大悟后步履不停下,反而更加匆匆。她需要在旅人到达海之前先一步赶到,否则旅人将会一无所获。风势渐猛,清冷的山间云雾弥漫四周,学者跑了起来,黑色的眸子显现出超乎人的无情无感,她黑夜一般的发被风打乱,瞬息如同一朵秀丽的云。她还记得自己的些许记忆,哪怕那已经成为过去。等到见到旅人,她恐怕将会遗忘现在残留的自己,也同化成一个旅者了吧。只是,生存需要啊。

      如果他也愿意与他身体里的世界一同老去。

      时时都有月光。今夜的月真是漫长、恒久。在黑暗中冒出一点火星,紧接着白色的虫烟盘旋飞去。不知为何,银古在走过了夜晚之后,便没有再次迎来白天。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最初细细的溪流已经壮大成了波涛汹涌的江,想必不久之后,它会变成海。银古对老的思索,也越来越深刻了。他用脚步丈量着距离,不由得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自己离老,居然如此之近。是的,沿着水一直往前走的路就通往老。那么,等到真正老去的时候,再去感受老也无妨。归根结底,他本是为了更重要的目的而来。算算时间,她快到了。

      银古闭上眼睛,感受到体内的虫生生不息,它们没有枯竭的迹象,各取所需。也因为在体内存在一个小世界,银古有时会喝少量的光酒。对着江面,他仔细打量着自己绿色的右眼,虹膜上的纹理如有活物般微微动着,闪着光芒。不可久视。或许……他也早已不算人类。他的眼睛依旧没有离开江面,浓绿的眸子里跳动出了金色的江水,越来越亮,金色绿色交织仿佛最美的光酒,一种磅礴的生命力以不可抵挡之势向我们照耀而来——日出。被黑暗掩盖的大海原来就在眼前。

      银古离开了山脚,走了一步,与咸湿的风抱了满怀,顿感开阔。他看见学者站在沙滩上,身体被阳光穿透,散发着金色的光辉。她看见他,笑了,说:“你来了。“

      “我来找你。”银古一步步走近她,”淡幽。“他看着友人如故的面容,恍惚间唤出了她的名字,同时,心脏忽然感受到秘密的隐痛。在他面前的,是“老”啊。淡幽早已被同化多年,她的意识也渐渐被消磨了。她身上笼罩着一层金色的光芒,好像把黄昏披在了身上,她更加趋近于虫了。

      但是,她仍然是银古的朋友,只因为她是淡幽,无论怎样变化,银古总是承认她的。阔别多年,银古也没有想到他们居然能以这种方式重逢。

      淡幽没有回答他,只是问:“你是否来到生之暮?”此刻的她,是单纯的“老”。其实,只要同化了一个生物,“老”就能一直存在,之所以想要继续同化,是因为它们需要繁殖,新的老在旧的老之上存在。原始的生命在海中诞生,所有的生命都是海的孩子。因此,老在海上诞生,也在海上死亡。当老老去了,紧接着的就是死亡的黑夜。然后,老会成为你,你会成为金子般的暮年,一直在老之中。

      她问出这句话时,朝阳转暮,时间飞速流逝了。紧接着,老黯淡了天光,雾蓝色的云显现出沉默的哀伤,几点星星孤独地点亮去路,月亮是向导,准备引领灵魂走向睡眠。金子般的暮年转瞬即逝,来去匆匆如每一次朝朝暮暮。

      银古突然伸出手,拥抱了她。“还没有,还有希望做的事。和我一起旅行吧,淡幽。现在终于有机会了。”

      淡幽沉静的眼睛泛起波澜,她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思维混沌,好一会才轻轻说:“可是……你的身体里有好多虫啊,没问题吗?”

      “当然。一起走吧。”绿色的眼睛映照着她身后的夕阳的金光,就好像圆形的森林终于迎接到了太阳。他的虹膜纹理细微地颤动,好像多少次沉默的心跳——游人的心绪不如表面那般平静无波。

      “好。”回以他拥抱,淡幽如释重负,笑了。

      夜晚的大海上,扬起了一朵白色的风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老·你是否来到生之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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