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思错寒》红绫不是菱

1、天欲雪

　　天欲雪。

　　夕晖似是从雾霭里飘来的，浮在山坡上层林尽染的波浪上。正烧得炽热的夕阳离得太远，在近处被稀释得过于薄凉，没有将温度送到山脚。乌云翻卷，沉沉压住了山庄，送来阵阵凄微夜风。

　　陆九思捧着暖手炉，坐在屋檐上，好生观看这欲雪前的大好风光。他已经被困在山庄里近四年，天衡山离禄州太远，他的病养好了一半，记忆却丢得干干净净，就好像那些记忆在运往山庄的途中，因为路途过于颠簸，被落到山崖里去。唯一记得的，或许有将军府里长得最好的那株梅树，和种梅树的那个人，其它的便都没了。

　　不是没了，只是他不愿记住。

　　山庄是皇帝赐下来的，风景不错，酒窑里的酒酿得也不错。但是这两点，陆九思就满意得很——皇帝认为是这样。

　　他晃晃悠悠地从屋檐上跳下来，清喝一声：“错清！”边吆喝着边推开木门，里面尽是这次进都要准备的物件儿。错清是个尽职的，给分好了类，还耐心地将小玩意儿打包成袋。拿在手上防身的东西也仔细地请洗了个遍，生的铜铁锈全都不见了，光滑锃亮。

　　“在呢。”错清急急忙忙捧着账本进来了，他正在为陆九思回都的事情做准备，忙得焦头烂额。

　　眼瞧着童年玩伴如此心急如焚，陆九思笑道：“我本就没那么多要紧物件儿，少带几样也是差不多的。倒是你，皇帝说要你照顾我，还真就把自己当奴仆了？”

　　错清怒道：“你以为我想？还不是你成日无所事事，若不是我，估计你早就饿死在这山庄里了，都没人给你扫墓。”

　　“这倒是，”陆九思状似认真地思考了一阵，给了回应，接着又沉吟道，“宁东附近又起战乱了，是李磐那群人。因为战乱，我们从这儿到禄州，估计得经过朔都。”

　　“又起战乱？那儿和我们只有一个州的距离，怕是还没来得及离开这山庄就打过来了…”

　　“宁东那儿三个月前开始躁动，但他们不会打到天衡山。这儿人烟稀少，通商的道路被阻隔，来去不便，”陆九思站在木墙上挂的地图边，轻轻用手指摩挲着，从禄州到朔城再到天衡山，是他们要回去的路线，“他们想打到福南，那儿的矿石虽然没西南一带多，却也揽了大梁上上下下十来年的矿产需求。”

　　顿了一下，他又笑了起来：“可惜，皇帝是个聪明的。”

　　错清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你是说，朝廷断了宁东到东洋的航线？”陆九思从来都不主动谈朝廷的事，没想到这次一本正经地开始分析了。

　　“没错。估计李磐这会儿也左右为难。他靠着矿石发达，现在却空有货物没有商户，手上滞留的东西太多，反而成了累赘。你说，他总不能把矿石当饭吃吧？李磐已经按兵不动一个月，朝廷也没有任何行动，形成了僵局——但这种僵局只是单单对李磐来说。东国如今大乱不断，小战纷纷，更是分裂成了两个对立的政权，正值此刻的钱最是好捞。李磐掐准了时间想要从中分一杯羹，可一开始用劲过猛，现在孤立无援。”

　　对于李磐这种没有深厚兵力底蕴的人来说，最忌没有任何后路的行动。他过早暴露在朝廷的眼皮底下，全被摸透了，又浑然不知。

　　“但你不觉得，宁东那一块最近几年都不太平吗？每次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像是有人在推波助澜。但是东国现在自顾不暇，宣帝更是竭尽所能地平乱，这一看，并没有什么组织再能提供源源不断的兵力和武器了。”错清走上前，跟着陆九思一起看着地图，“你还记得去年那次吗？明明他们一举可以拿下宁东往西的定安，但是突然没有了行动，给朝廷喘息的机会，被一网打尽。”

　　陆九思的指尖由宁东向西滑到定安，又划到了东国的地盘。今年的东国地图多了一个都城，斗得水深火热。他轻轻一笑：“相互牵制。”

　　错清没有听懂：“牵制？”

　　陆九思没有回答，握住错清的手腕，在两个都城间画了个双箭头：“一个求助于大梁，一个因为错过时机，只能在东南沿海地区干扰大梁的行动。你说呢？”

　　定安位于宁东以西、禄州的东南方向，若是定安被攻下，叛乱军便拥有了能够威胁到朝廷的底气。

　　错清没再说话。他侧头看向窗外，黑沉沉的乌云已经散去，似是化作霜雪徐徐洒向地面。逆着光，看不清山上是否落满了雪。

　　陆九思松开手，他知道错清又想起四年前的事了。四年前西北王突然发难，一路南下，势如破竹。错清的二舅被西北王成功贿赂，在防守最薄弱的中原地带将西北军引入关。后来的局势对大梁来说岌岌可危——那是一场踩在无数血肉身躯和白骨之上的殊死搏斗。无数英魂丧命于刀光剑影，皇宫内数日灯火不休。
　　上一任皇帝在将西北王逐出境后盘查叛臣，最终血洗林家上上下下，却不知为何单单留下了林清和另外一名庶子，除姓，冠“错”字。

　　“九思，下雪了。”错清微微叹口气，将账本放在桌上，“我们也马上要回家了。”

　　陆九思的目光从地图上移向一箱箱行李，脸色苍白，眉眼却含着笑意，柔和精致的五官便似乎绽出光。

　　“是啊，回家了。”
　　陆九思没有说出口的是，他没有家了。
　　而他也知道错清没有说出口的话，他无处可回。

　　请用一抔霜雪纪念我，从此不晓离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