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道》皇甫桃桃子

57、Chapter 57

　　朝闻道 57

　　陈楚恒想起自己见过的一个自然实验。

　　球体是自然界中最常见的形状。由于其优秀的承重与表面张力，不少自然物都是这个形状，好比雨滴，露珠，甚至宇宙中星球的形状皆是如此，卵生动物的卵也不例外。

　　球体与与其差距最大的四面椎体之间可以有无数细微差距的形状，从八面体到六十四面体到五百一十二……直至那个椎体无限接近于球体。然而作为自然界少见的“简洁高效”，四面锥体很少出现，对于自然界中的生物更是从未见过。

　　一帮无良科学家制作了无数个有些细微差距的多面体，找到了一处琼鸟的鸟巢，拿走了一颗鸟蛋，将同色同重量的多面体放了进去。起初的几天，这对新生琼鸟父母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依旧日出而作，日入而归，尽己所能孵化它们的蛋；然而随着时间推移，科学家们放入鸟巢内的“蛋”形状也越来越怪，最后直接将线条硬朗的椎体放在一帮圆润的鸟蛋中。

　　归巢的琼鸟父母自然发现了不对。但——它们从未见过这种形状，自然也无法理解，对于它们而言，这依旧是鸟蛋，所以也只能安静地继续孵化。

　　……然而这个小实验放在人类的物种上，就显得不可名状地令人恐惧起来。你——你的物品——你的身边人，被某些不可描述的东西慢慢改变，逐渐侵蚀，最后成为了不知也难以理解的东西。

　　面前的金刚方丈，在他看来，正是陷入了名为未知的泥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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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尘埃落定。南盛警局和他们联系上，不日便会派出大量后援人手前来，事务所二人目前要做的便是安静原地待命，切勿打草惊蛇；而他们传回去的录像和资料——自然包括偷录的金刚大师那段——也一并打包回了南盛，等待表情观察师与心理分析师等专业人员二次解析。

　　入夜。

　　“这人……说话……词不达意的。”

　　江能端着小智脑，反复研究在内院大楼里陈楚恒偷录下来的一段录像。金刚大师的声音被调到最小，他在进度条上单独拖动，老人的声音在房间里反复播放:“栖凤寺……”“栖凤寺……”“栖凤……”“栖凤……”“栖……”

　　“别玩了。”陈楚恒听那段手动人工鬼畜音频听得烦躁，把手里的枕头狠狠扔到江能脑袋上。

　　很明显，江能这态度是显而易见的怀疑与不信任。按理来说，上司的职业生涯与侦查能力都是他难以望其项背的程度，事务所受托人的态度自然就能说明金刚的很大问题；但是他心里还是有一块地方依旧有些不舒服，或许是先入为主的偏执，或许只是金刚说那番话时口中的诚恳与提到小沙弥鉴云是眼神中的真诚后悔。——他觉得金刚的话有一部分是可信的。

　　“你看起来很不服啊。”江能把枕头从头上取下来，抱在怀里，坐直了身子严肃道:“干嘛？闹什么脾气？……你该不会觉得金刚是淳朴无邪的温室——温室花朵，因为徒弟失踪正每日肝肠寸断以泪洗面的天真老头吧？”

　　“没有。”陈楚恒说。

　　他当然知道。不论金刚说的那番话真假，能够在栖凤寺——全华夏最大的庙宇，“三山之首”，佛教圣地栖霞市的协会会长——宗教与权钱，信仰与势力，在如此重要的地方占据一席之地成为主持方丈并站稳脚跟；这其中错综纠缠，矛盾不断，涉水极深，绝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转念一想，他又想到一个被他们忽略很久的点。

　　被骂了一顿也不生气，陈楚恒扭头，又疑惑地对江能道:“动物为什么没人提起？”

　　还抱着枕头的江能被梗了一下，他做好了陈楚恒闹小脾气的准备，还打算给他上堂心理课——这时完全用不着了。

　　“火工的描述是，夜间的动物们一般会放进内院。”江能翻了翻手上的小本本，仔细找起来，”他们的说法是众生平等——你也知道的，只是生命形态各有不同；佛陀善于渡其出苦海……哎呀啥呀，算了算了，跳过……动物们夜里释放本性，白天再放回去。”

　　“至于我们听见的动物骚动，也被火工描述成夜间活动的动物夜行性模式。”

　　“这倒是个好借口……以后被邻居举报扰民也说自己是夜行性动物就好啦。”

　　“……”

　　陈楚恒的思绪又不受控制地飘到小羊身上。

　　把所有不可能的结果排除，剩下唯一一个结论，即使令人难以置信，那也只可能是事实的真相。

　　他从来不信鬼神，作为唯物主义者，他总是试图在玄学和鬼故事里找到一个相对科学的结实。陈楚恒思索两天，觉得那小羊很有可能是器官移植的失败产物。

　　比如把人类小男孩的大脑移植到绵羊幼崽的身体里……什么……之类的。

　　“不是这个。”被这个想法惊到，打了个冷颤，陈楚恒强迫自己不走神，假装没听懂他话里话外对栖凤寺不加掩饰的嘲讽，道:“卷宗里的……青皮竹竹林血案。”

　　按理来说如此血腥可怖的场面发生在宗门清净地，应该不算是小事，特别是不杀生戒的佛教。不杀生是大乘佛教中五戒之一，其所说不杀生，是指不杀“有情众生”——所谓有情众生，实质是指“有灵魂的众生”，表现为有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之类和思想感情，死状凄惨的无数猫狗家禽、飞鸟走兽自然不能算作“不杀生”的范畴。

　　自他们进栖凤寺以来，也有了好几天，但似乎只有一直招待他们的监院志远在初来的第一天提了一嘴，之后这桩惨案似乎是隐形了般，再没人在栖凤寺中提起过。

　　“这个也能解释。”江能继续翻他的小本本。“重地、清净地不能见血提血，案件更是如此；再者还有火工提过的山上曾发过猛兽潮，加之鉴云失踪案，相较之下，几乎就被选择性遗忘、销声匿迹了。”

　　“你有没有觉得……”陈楚恒隐约觉得自己抓到了什么串联几件事的关键线索。

　　“动物的出场实在是太多了？”

　　按照时间线梳理，鉴云的失踪，据称极有可能是救助动物导致的开端；继而是栖凤寺僧人们发现山上青皮竹竹林里的动物血案；在栖凤寺报案至他们来到栖霞市的一礼拜之间，论坛上的夜间动物骚动；等他们来了，迎接他们的小东西——毛绒蜘蛛，剧毒蟒蛇，深夜的动物哀嚎……最后也是一直困扰着陈楚恒的，动物小棚里的奇异状况:不论具有人类意识的动物，还是前夜他们去棚中对他们恶意相视的动物群，以及内院中听见的那两个过路守夜僧。

　　小径上隐约的对话又浮现在他耳边:

　　——“动物愚钝。兽只是兽，……现在也只是遵循本能的动物罢了。”

　　……这也太可怖了。

　　是不是可以当做是一种隐形的质控默认:如今愚钝的动物，曾经并不只是遵循本能，而是活生生的五戒之一“有情众生”的——人？

　　陈楚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想什么呢？”江能看他发呆，放开小本本凑近他，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

　　“我有个想法。”陈楚恒呆滞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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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他言简意赅概括完，江能也是皱起眉头。

　　“虽然听起来很玄幻……比鬼故事还令人难以置信……不过还算是合理推测。”

　　江能表情一时间也扭曲了:“好恶心啊。”

　　陈楚恒把想法说出来，也被这个推测狠狠恶心到，躺平进了被窝，不想再说半个字。

　　“不过，按照这个逻辑，是不是有很多地方似乎都说得通？”江能慢吞吞道，“首先，我就说那栋大楼不对劲。”

　　一边床上，背对着他的脑袋转了过来。陈楚恒漏出半个脑袋，带着疑惑的神情，不出声地催促他。

　　什么不对劲？

　　卖个关子让自闭下属注意力转会自己身上，江能显得挺受用。他道:“哪儿有圈出这么大一片宗教用地盖现代化建筑的？不说实用性，栖霞市政也不是傻子，土地利用率很诡异……”

　　“再者，我们昨天夜里偷溜出去听见的机器轰鸣声，十有八九是大型机械设备的工作声；但当我们白天去的时候，声音已经消失不见，整片内院风平浪静，甚至能听见外院的经书诵读声。”

　　“最后，你觉得在佛门中，真的会有一整栋楼挤满和尚——但是说散就散，没有一点声音么？”

　　僧人的生活自然紧张而清苦，有规律和节奏的:闻钟而起，闻鼓而眠，笺响上殿，梆响过堂，月月如此，年年依旧；在外院，夜间的晨诵便可窥见一斑。

　　但内院大楼中，不知何时他们到了高层，安静到万籁俱寂，针落地可闻……显然是有意遣散了周围的僧人。并且，不知是他还是大楼后的人，为“迎接”他们的到来，用心将那不知是何的正在运作的机器给关停了，打造出一个“清净”的、符合大众想象的庙宇内院来。

　　只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过于刻意盲目的自信反而会令人察觉不对……好比他们也不知道二人深夜曾偷溜出小禅房已经进了内院一次一样。

　　“……”

　　陈楚恒伸出双手投降认输。

　　江能敏锐的观察与侦查能力是他无论如何也达不到的高度。

　　“哼哼。”江能哼哼唧唧也进自己小床被窝躺下，准备睡觉，叮嘱陈楚恒:“明天队长就派刑警那边的人来了，快睡，养精蓄锐，拉那个老头出来对峙。”

　　被窝里的陈楚恒又翻了个身，背对他。

　　这人真的好没礼貌啊，不想和他讲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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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就在困意渐长，险些沉入梦乡的时刻——

　　“啊——！”

　　外边又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动静。脚步声，踩踏声，人群骚动，尖叫声，潮水一般由远及近，波及到他们这一方偏僻小院。

　　”没有动物狂吼了，人类又吵起来了……“江能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口，打开门随便拉了个惊慌失措的和尚，问:“出什么事了？”

　　那僧人面如土色，简直有些魂飞魄散了，什么敬语什么规矩全部忘得一干二净，声音都在发着抖:

　　“主……主……住持，金刚方丈……他……！他、方丈他、他被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