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道》皇甫桃桃子

4、Chapter 04

　　距离陈楚收下荣阿婆豆浆已经过去三十六个小时。

　　距离陈楚恒离把工作任务全部提交已经过去二十七个小时。

　　距离陈楚恒被饥饿的陈小白在右胳膊上挠出两道红肿的爪子印过去二十六个小时。

　　距离陈楚恒第十六次被同一个噩梦惊醒已经过去十八个小时。

　　距离陈楚恒目击凶杀案现场，二度失去意识已经过去十七个小时。

　　距离陈楚恒着急忙慌给公司人事发短信请假已经过去十二个小时。

　　距离陈楚恒险些二度丢掉小命已经过去十个小时。

　　十个小时后，他正大脑放空，表情凝固，在本市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顶层的行政房里发呆。

　　他头顶是华丽全铜水晶奥灯，走廊过道和更衣间的灯也明晃晃地开着；身下坐着一完全陌生的柔软沙发，与视线齐平是一副好像在美术课本上曾经见过的有名油画和往下的大尺寸荧幕，距离右手边几米就是简约公共艺术摆件和茶几，再外面则是三百多米的南盛市夜景。

　　三百多米的视野和他四十层的小公寓截然不同，从家里的四十层往外看有数不清的数字电子、数字互联、布满全城的天网监控和繁华大道，同样也有各种灯光、人潮流动、雾霾和下雨，繁华之下破旧的城中村落；但在一百零八层往外看只有流光溢彩的颜色，从他们头顶上通过的快速空中车道，远处南城市的地标建筑三行大厦和华夏之星摩天轮，商业街上有些上不得台面的街景招牌也隐藏在更加盛大的立体荧幕下；一级二级三级道路和普通公路上来来往往移动着的亮点就是一架动力驱动驾驶器，飞车流的光链穿行其间，在看不见星星的湿润夜幕里驶来或是远去。

　　横跨南盛城的南江和郊区的三元湖，水面反射光线与跨越水路大型构造物的照明灯，绕水小道上有一圈晃眼的节能灯，远处看像是女孩子的化妆镜。

　　陈楚恒木然把目光收回来，投到离他不远那个真实的化妆镜上。方形化妆镜周围的小灯泡也正亮着，让他想起来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这样的——不知为何他猛然打了个寒颤，随即赶快把这个念头抛到脑后。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玫瑰形状的耳钉，大概率是石英或者翡翠一类的玉石做的，晶莹剔透，正端端正正放在梳妆台一角。

　　他迟钝地由香水想到耳钉的主人，又想到今天下午十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听觉好像也不自觉恢复了，与他一墙之隔的浴室有淅淅沥沥的水声传过来。陈楚恒突然意识到一墙之隔的浴室有个漂亮姑娘正在洗澡，脸慢慢吞吞红起来。

　　……

　　“这不合适吧？”陈楚恒说。

　　“怎么会呢？”江能说，“你是不是觉得女孩子邀请第一次见面的人一起睡觉很不检点呀……那算了，真的不好意思，虽然很怕，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没有。”陈楚恒要被她逼疯了，“睡睡睡，睡。”

　　陈楚恒回了公寓趁着白天收拾陈小白，在父母胆战心惊的电话里报平安。陈小白整只猫被同城速运服务带回郊区的父母家，下午脸色宛如死人一样回了公司，准备写个报告把年假休了调整几天心态。

　　没想到刚打开智脑就被铺天盖地的热搜标签刷了屏，前一天晚上的恐怖景象和他的傻脸随着网络不知道传播了多少次，猝不及防受到第三次打击。

　　然而屁股还没坐热，刚应付完哆哆嗦嗦嘘寒问暖的同事们，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拉开。

　　“陈先生在吗？”下午救他一命的漂亮姑娘探个头进来，身上还是那套黑色的运动服，和下午相比身上多了个斜挎着的黑色皮包。“请问现在有没有时间？”

　　……

　　两个人坐在云悟走廊拐角的角落房间里，门上是“私人用地”的标牌，“闲杂人等请勿靠近”的警示木塞也已经在外面扶手挂上了。陈楚恒本不太想和这个嘴巴狠毒的小美女多加接触，可就算考虑救命之恩也需敬重对待，没纠结多久就带着她一路走到会客室。

　　陈楚恒叫醒AI精灵开了空调和窗户，百叶窗缓缓张开，二十来平米的小房间一下亮堂起来:米色的棉布纤维沙发，一张茶几，两株植物放在角落里。

　　小房间本来是用于供员工午休时间休息和偶尔通宵时过夜的地方，陈楚恒一开始也有搬张行军床在这里住几天的想法，后来随着差点出的车祸也打消了念头——他稀里糊涂也不知道一个人待着会不会出什么事，为了保险起见最好还是回父母那里住几天。

　　本来下午早些完成工作就可以提前坐上回郊区的外线高速车道，没想到被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打乱计划。

　　“……不是警察？”陈楚恒捏着不速之客的警员证疑惑道，“编外人员？”

　　“一半一半吧。”对面的人说。她的警员证与寻常的依法执行公务证明证件略有些不同，没有公安局公安分局的名称，但也确实有盖上钢印戳儿的照片与个人信息。右侧简单用宋体印着“江能”两个大字，下面是年龄血型出生日期，和陈楚恒同年同月，还小了几天。

　　证件照上的江能比现在小，留着乱七八糟的黑色短发，面无表情瞪着镜头，可能是在警校时的证件照。

　　没想到还是公安类院校的学生，从年纪来看刚毕业不久，立刻就能做到专业顾问来看也是优秀毕业生。第一眼见到江能他还以为是个叛逆的翘课高中生，这么想她的体能和高爆发拉力也可以理解了。

　　警员证里还夹着一张名片，陈楚恒用两根手指轻轻夹住。名片很简单，正中间也印着“江能”两个大字，再往下是“闻道事务所”还有电话住址，名片两边是烫金工艺印刷的玫瑰图案。

　　事务所如今多用处理事务的机构，从万人以上级别到个位数都有，大多以接手他人的委托而挂名成为“公司”，但直接明晃晃打着事务所三个字的可不多——现如今城市人群居民构成与城市一样复杂，有了需求就一定会有供应，自取件跑腿到杀人越货一件不少，“事务所”也基本来形容上不得台面的中低端和违法乱纪机构。

　　“准确来说我不是体制内公职人员，而是一名顾问——”江能在会客室里整个人陷进，“啊，云悟的沙发好软，大公司……有钱真好……”

　　会客室的沙发是统一的陷落粒子沙发，坐垫和靠背能够自动适应人体的形状，给坐在上面的人形成一个与其身体表面完全贴合的模子，使压强最小人体最为舒适。江能整个人懒懒散散地瘫在沙发上，人都快陷三分之一进去，想必继续瘫着马上只留一张脸在外面。那个看起来很贵重的皮包被她随意乱扔，某个著名奢侈品的品牌logo也陷到沙发里面去了。

　　随即她看见陈楚恒颇有些为难的表情，假咳两句又正了色:“那边公安分局和我很熟，因为有些案件单凭警察破有些困难。编外人员的身份也好调查一些事，不过事务所也是真实的啦，天嘴查都有登记备案……”

　　陈楚恒敏锐地注意到地址就是他家楼下的对门——也就是两层楼的对角线，一下福至心灵:“地址在楼下，是你报的案？”

　　“是呀，距离警察局不远，还是他们提供你的信息的。”江能说，“我也算你邻居呢。”

　　陈楚恒感觉一阵说不出来的膈应，尽管那个声音悦耳又好听，面前的漂亮女孩也笑得眉舒目展，可能是邻居二字已经给他心中留下一大片心理阴影。——再者看江能没心没肺的样子，可能是跟着经侦大队跑上跑下没什么影响——所以他只是简单回应:“找我有什么事吗，江小姐？”

　　江能一愣。

　　“？”陈楚恒也一愣，回想起白媚吐槽过他的纯直男，几秒钟内绞尽脑汁又换了个称呼，“江姑娘。”

　　“喔，叫江小姐就好。”江能眨眨眼睛，从善如流:“我们希望您能够帮助警方配合调查。”

　　陈楚恒疑惑看她一眼，江能不知为何好像在强忍笑意，不过他也懒得细思。该说的他基本都今天早上翻三倒四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再重复多少遍也是一样的内容。

　　“有些原因不好讲，现在也不能直接说出来……”

　　陈楚恒脸色黑起来。

　　江能像是怕他不配合掉头走人，长吸一口气快速解释，字和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往外蹦蹦:“因为这次的事闹得比较大而且杀人手法残暴影响恶劣，——所以希望您能够签份保密协议协助案件调查、届时会将目前为止事件的脉络梳理全部与您共享尽快让真相水落石出。”

　　“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江能好像看出他在纠结什么，弯起眼睛:“事务所能找到您，一定是有用处的。”

　　陈楚恒第一眼就莫名觉得哪里奇怪。不知道是不寻常的证件、名片，还是江能黑漆漆的眸子，——盯着他看的时候他觉得一阵心悸。

　　本能告诉他江能——或者说警察们——目的绝不止这么简单，如果真的还要他有用不会轻易放他出来。

　　自那个梦开始一直到凶杀案还有江能突然而至的邀约，每件事情都展开得理所当然又没有章法，把他从日常远远推到偏离的轨道上。

　　……他感觉生活的可能还有更加神秘的黑色谜团。幕后推手现在正掀起表面了幕布的一角，邀请他一同进到诡秘的迷雾里面去。

　　陈楚恒并不想进去。

　　他看着对面沙发的少女，盯着运动服领口的红色玫瑰半天，两人在空调巨大的噪音里沉默了不短时间，最后他还是憋出来一句:“不好意思。”

　　他不想再去想那个晚上的事，也不想去接触一切令人窒息的东西了。

　　邻居虽然走得突然又意外，那场凶杀案也残暴至极诡异至极，他也难受了好半天，真心实意祈祷凶手赶快伏法接受制裁——但那都是警察的事儿了。

　　他一个小市民，只想每天安分守己生活度日，不伤害别人也不被他人伤害，过上把陈小白放在膝盖烤火的老年日子。

　　这是他的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