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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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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习俗是请神明帮助了却心愿之后,是要酬神还愿的。郑王陵日在淮裳死后的一年又一次登上了斯朗山,他也是来还愿的。
郑王陵日感觉自己记忆中的日子是灰暗颜色的,唯一的亮色是一个耳戴金莲低头含笑的昊族女孩淮裳,不过她已经离开很久了。
她死于非命,她被人毒死在他的面前,他却不能救,也不能为她复仇。
一个男人,一个王朝的郑王在面对爱人的死亡和凶手的得意的时候唯一能做的竟然仅仅是沉默。
今天陵日微服出巡上斯朗山,他的身边是护国寺的主持白衣难罗和尚。
听说,死于非命的人一定要借助高僧的超度才能进入六道轮回,是吗难罗?
陵日一袭黑衣立在藤花的阴影下,本身就比常人深邃的眼睛此时更是让人看不清底。他的手随意拨开眼前的叶子,把它们撕扯了下来,扔在脚前面。
此时难罗和尚双手合十,在他的身后微低头等着,听到这里他回答,是的,传说是这样的。民间都有这样的习俗,如果家里有人去世,那么家人必定会用丝线打一个结子送到庙里来让和尚念经超度,然后打开这个结子。这就算是死去的人今生夙愿已经完结,可以往生了。
……,陵日几不可闻的笑了一声。
我说呢,自从淮裳死后我拿了她的结子来这里超度,至今为止都一年了,我都不曾梦见过她。看来难罗你这个庙里的经念的真好。
郑王缪赞,贫僧惶恐。
难罗的头更低了。
哼,……
朕也不是赞你,你也未必惶恐。
听说几个月前大司马来过,他也是请你超度亡灵的吗?
陵日问难罗,他知道眼前的和尚和沈释孑过从甚密,他想从这里知道些什么。
是。沈夫人亡故,沈司马让贫僧为她念经,以期来世可以托生到好一些的人家,不用受这么多的苦。
她苦?
堂堂沈家的主母,大司马的夫人,一品诰命。她要再苦,那寻常妇人还用活吗?
郑王,……
难罗看了看陵日继续说,人生的甘苦,不是富贵就可以衡量的。沈大人和夫人纵然一世恩爱,可终究不能到白头。沈夫人身体极差,这未必不是昔年担惊过甚而落下的沉疴。
如果夫妇恩爱,生活祥和,粗茶淡饭也是人世间幸的极致。
陵日大笑。
和尚,你也学会了品位红尘了。这护国寺幽山古刹,常伴青灯古佛甚是寂寞吧。
郑王取笑了。
恩,好了,我想在这里单独坐一会,你先下去吧。
是。
难罗退下的时候低着身子,他白色的僧袍拖扯着青石路上的一朵灵山牡丹,摇曳着,掉落了几片紫红色的花瓣。陵日看着这些,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昊族进贡的贡品中也有这款灵山牡丹,捧着花的人就是昊淮裳。那个时候的她不过十五岁,是含苞待放的年华。
昊淮裳不是特别的耀眼,但是她拥有一种很独到的纤弱魅力。在她的心中,陵日就是她的神明。陵日很多时候都会想,如果放淮裳在他的身后,那么他任何时候回过身,看到都是一双充满柔情的眼睛,而不会是一把尚未来得及收拾的利剑。这一点琉璃王后就不能比拟。他知道琉璃爱他,但是琉璃也爱她的父亲。
她曾经对他说过,不要给我在你和父亲之间有选择的机会,我不知道应该背叛谁。
难罗离开藤花桓来到护国寺的前院,看见了前来进香的芙葭,一身白色并且也用同样颜色的丝线绣成白茶花图案的锦袍,领口和袖口缀着薄纱做的花边,裙子很长,让别人看不见她的脚,还有鞋。她的妆比上次来的时候要浓重些,依然很精致,黑鸦鸦的眉映衬着同样幽深颜色的眼珠,好看。后面的头发挽了起来,却没有点缀过多的珠玉,只是斜插了黄金飞凤钗,凤嘴衔着长长的流苏倾泻在她的耳边,几乎不乱,而左耳耳骨上是一朵金莲。
她是昊族的女孩,上次没有注意呢。
昊族人在雍京的人数不少,绝大部分都是富贵人家的夫人或者是官居要职的公子,所以每次看见那个独特的装饰都会让人歆羡一番。
芙葭看见难罗和尚后微微一欠身,笑着说,大师一向可好?可还记得小女子?
难罗一笑,却也不答,他说,姑娘是来还愿,还是来再次超度?
大师,我和妹妹均已出嫁,老宅中的是非都已经无人提起。所以小女子此次来是为了还愿的,感谢大师和上次那个蓝衣先生。我把上次他说的话对母亲转述一遍,这些天她平静了很多。
大师,芙葭有一个心愿,希望大师成全。
什么?
难罗引她走进大殿落座,让小沙弥奉了茶,这才拈起三柱香念了几句经,把它们放在佛龛上了。
上次那个蓝衣先生看起来和大师很熟悉,可否请大师赐告姓名,家父意欲结交。
哦?我看姑娘耳戴金莲,穿着又是这样的华丽,那姑娘应该是官宦人家的女孩儿。
难罗看芙葭没有回答,也没有反驳,他接着说。
既然这样,还是不知道也罢了。那个人喜欢独来独往,不是很适合官宦人家的规矩。如果令尊大人感觉他有所冒犯,这些不是他的罪过,也是他的罪过了。
他们说的话都有假,芙葭只是想多了解一些那个蓝衣人而借用了父母的名义,而难罗了解沈释孑在朝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不想节外生枝。芙葭只说了自己的名字,不曾报出家门姓氏和真正的身份,难罗也不能单单凭借一个姑娘的闺名就判定她是谁,所以似乎他们都快要接触到真相,可是却又因为不可避免的原因而失之交臂。
这样的对话犹如云山雾绕,费人心思。
恩,既然大师这样说,那芙葭就不问了。他日如果大师再遇见那位蓝衣先生,请大师代芙葭道谢。
难罗很痛快地应承了芙葭的请求,芙葭要告辞,这个时候外面下起了雨。由于从斯朗山底上到这里一路都是陡滑的台阶,难罗留住了芙葭,让她在寺内的院子中随便转转,看看石碑经文,等雨停再下山。同时他还叮嘱了芙葭,后面有一位贵客不喜别人的打扰,若没有必须就不用去紫藤垣了。
芙葭笑着答应了下来。
永嘉不是很喜欢沈家的这个花园,这的花香气过于重,让人有一种迷神的感觉。永嘉还没有走到魄珞亭,就听见了沈释孑的琴音伴随着龙麝的香气杳杳而来。轻渺的声音伴着浓郁的香气,有些怪异。
啪的一声,琴弦断了,亭子中的沈释孑双手按住琴弦上跳动的声音而站了起来。今天的他深蓝色蟒袍腰间系着玉带,一品朝服,可是没有戴冠,头发是随便用玉环扎了一根辫子垂在脑后。这样一身说不出是隆重还是散漫。
有人偷听,折断我一根琴弦,祈王殿下该如何赔我?不如就是你酒窖中六十年的江南春酒,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沈释孑笑着说,他看见永嘉走进亭子,这个时候,外面的天空落下了淅沥的雨。然后他道了声,好巧,不然殿下可要体验瓢泼大雨的酣畅淋漓了。
舅舅说笑。那酒是万万不能给你的。不过祈王妃倒是为了舅舅准备了三七人参红花,冲茶泡水味道具佳,舅舅可不要错过。
永嘉把手中的药包交给林赫,林赫接过去就退开了。两个穿着红色纱裙的婢女把香茶果品放在亭子中,也退了,这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
永嘉一直想来看望舅舅,不过年初是因为王兄母后都不允许除了太医外的人靠近舅舅,后来则是舅舅也公务繁忙,永嘉也不好无事打扰。这一拖,就是这么久。
哦,还有那酒,恕永嘉不能从命。舅舅要是再沾酒,永嘉可以要受罚的。
其实说他们是甥舅,更有些像不是过命交情的朋友。一起喝酒,一起天南海阔的闲聊,如果可能的话一起去烟花柳巷寻芳,他们彼此却不知道对方隐秘的心事。
沈释孑给永嘉让了一杯茶,然后自己靠着木椅的靠垫上,用一种很放松的姿势看着永嘉。
永嘉,郑的王族姓氏本来为姬,后来改成了轩辕,不过这么多年来,除了历代继承王位的王者冠用轩辕之外,王族人还是用姬这个老姓。是吧?
都是什么年代的老皇历了,舅舅提它们作什么?
永嘉捧着茶喝了一口,凉了些,不过味道倒是更清洌了。
到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这些天闲着无聊,找了个江湖术士给你的名字算了一卦,还不错,说你今生命格极其贵重,……
沈释孑的眼睛很刁钻,他直勾勾的盯着永嘉,而永嘉没有直面看着他,侧着脸看着外面的花,手指在桌子上一敲一敲的,轻快有节奏。
本来就是呀。我今生名列王侯,位及人臣,当然是很贵重的命格。不过如今我倒是想知道,还能有多少年的寿命可以让我享受这钟鸣鼎食之家的富贵荣华。
永嘉轻快的笑着。
这辈子我已经很满足了,不想其他。舅舅,都说我胸无大志,我如今的愿望也就是有吃有喝,然后混吃等死就好。
沈释孑苦笑了两声,他笑的尴尬。本来他要借用名格理数来侧面试探一下永嘉的野心,结果却被他挡了过来。不过永嘉笑过之后却换了一付很严肃的面孔,他的眼神从外面的花草中看了回来,这次面对沈释孑,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候已经全无调侃的声色。
舅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
其实我今天来为了两件事,一来为舅舅祝寿,二来,我是来辞行的,不日永嘉将启程去封地。
如今永嘉业已娶妻成家,虽然说没有立业,但也有几亩薄田的封地。永嘉出身王族,人世间的富贵已到了极致,不敢再有奢念,如今唯愿可以平和终老。
听了这些话,沈释孑倒把头侧了开去,不再看他。
不就是去祈王领地嘛,也不是山高水远的,逢年过节都可以回来。
不,舅舅。番王进京那并不是随便的事情。此去虽然不是关山万里,可是,……
永嘉在有生之年不会再进雍京一步。
舅舅全当永嘉已经早夭,不要再挂心了。
沈释孑把眼前的断琴随手拨了一下。
永嘉,你再好好想想,这次舅舅要给你可不只是滇南的百年衫木那么简单。起居八座,威震九重,郑的百年基业,万里江山,……
沈释孑的声音被外面雨水衬的带着回声砸落永嘉心中。
舅舅。
永嘉听到这里忽然跪倒在沈释孑的面前,这让沈释孑措手不及,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拉住他,他就这么直挺挺的跪着。
永嘉父王已仙逝,只有寡母在堂,望舅舅念在母后和您一亩同胞的情分上,代替永嘉多多照顾。永嘉的王兄的确有经天纬地之才,还望舅舅悉心辅佐,他日王兄成为彪炳史册的一代令主,也好成就舅舅凌烟阁名臣的美名。
沈释孑仿佛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张了张嘴,声音很嘶哑。
……,究竟发生了什么了,……
舅舅不是害你,……
不是说舅舅害我,而是永嘉对母后,对王兄,对舅舅都有担当。可是永嘉自知能力不足,不能面面周到,只能退出波澜,独善其身。
……,这样也好,人和人的命不同,也许有人生来不用在这里搅扰。
沈释孑这才把跪在地上的永嘉搀了起来。
起来吧,虽然说夏天了,可是下过雨后石头地面终究很寒,跪久了要伤身子的。
此时的沈释孑有些疲累。
永嘉,其实我也想过几天安稳日子,只是,如果自己的命不握在自己的手里,心里总是不踏实。
到了今天这一步,我再说句诛心的话,你的王兄没有你这样的担当,我不放心。
不是王兄不如永嘉厚道,其实是舅舅的期许不一样。就好比一杯茶,舅舅和母后也许对永嘉的期望也许是个空碗,结果永嘉给你们一个茶碗或许还有一杯底的茶水,这样母后和舅舅会十分高兴甚至还有惊喜;而王兄呢,你们期望的是满满一杯好茶,可王兄拿出的也许是不那么满的一杯茶,这些看在舅舅眼中,却是只注意到欠缺的部分而忽略了最重要的。
沈释孑笑了笑,没有反驳他。永嘉的确很得天独厚,他的成长得到了父母的关爱,这让他的性格在热情正直中带了天真。他不是很了解人在极端的情况下的偏执和妄念。
他们随便说了些什么,永嘉就走了。当一切安静下来之后,沈家花园中的花在微雨的滋润下散发了馥郁的浓香,就好像酒一样,能醉人的。
沈释孑忽然想起了一件往事,十几年前在京郊的猎场,他和太子陵日的第一次见面。
五岁的太子陵日没有听从侍卫的劝告,跑进了有野狼的猎场,而这个时候郑王玚佑的全部人马都在西北方面围追鹿群,没有人注意到太子奔跑的身影后面是饥饿的雪狼,这个时候的陵日已经精疲力竭。这个时候一支带着纯白色尾羽的利箭擦着他的耳边飞过,轻易将身后穷追不舍的恶狼硬生生的钉在雪地上,难以形容的惨烈哀鸣让正在奔跑的凌日停下脚步转身,猩红色的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他呆若木鸡。透过一片红色,他看见射箭的少年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消瘦的身躯在风雪中有种颤抖的感觉,细弱的手臂却笔直的托起了只有最强壮的战士才能拉开的强弓。
那个少年收拾好了弓箭,单膝跪在他的面前说,太子殿下,郑王的御林军就在森林外面,他们已经找你很久了。臣刚才看见了一个被吃掉一半的人,后来随着血迹追了上来,这才射杀了那匹狼。
太子凌日从这样的口气中听出了些许的责备。他由于贪玩而带了个随从冒然闯入这个密林,却不幸遇到了狼,他的随从为了能让他有逃命的机会已经葬身狼腹。后来很长时间他都不认为随从的死是他的错,不过他也有错,他错在不应该让自己进入险境。可是那个少年随后的话让凌日几乎记了一辈子。
殿下,这是死在你手中的第一个人,你应该记住他,这是一个必然的开始。
少年的眼睛是难以想象的暗黑色,让凌日印象出奇的深刻,他伸手擦干净眼睛上的血,看清楚眼前之人,苍白色陌生的面孔却有着莫名的熟悉。
你是谁?
年幼的太子问他,可是眼前之人显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少年说了一句,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要走了,寻你的人一会就到。然后背好弓,转身走远。
当郑王的御林军在冰冷的狼尸旁边找到他们的太子的时候,只看到陵日看着雪地上一排消失的脚印,怔怔的不说话。
是谁救了王子,这在当时是一个谜。
这个时候,救太子的少年就躲在旁边的大树上,他用轻功尾随卫队送太子陵日回到营地,可是迎接他的却是难以想象的淡漠。
郑王玚佑搂着宠姬喝酒寻欢,沈王后的二王子永嘉出生不久,王后的全部心神都在王子永嘉身上,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儿子陵日几乎葬身野狼之腹。
陵日没有哭喊,他已经习惯了,可是当夜晚降临之后,他抬头看天边的满月的时候,看见了藏身树上的少年。
少年也看着他,一个孤寂的孩子,一个很像少年年幼时候的孩子。
那个少年,就是沈释孑。
你恨你的父母吗?
很多年后,成为陵日保护者的沈释孑问他。
不恨。父母孩子多,总有疏漏。
陵日这样回答的,那个时候,陵日十岁。
从那年开始,郑王玚佑的庶出王子开始争夺嫡位。
在陵日十四岁的时候,他那些庶出的兄弟全部夭折,郑王膝下只余陵日永嘉两个王子。
陵日十七岁,郑王玚佑逊位,太子登基。
大雨停了,沈释孑被一阵饭菜的香味从回忆中拉回现实,犹如一梦。林赫撤去了古琴,就在石桌上摆开了饭菜。
大人,该用膳了。
沈释孑看着满桌的珍馐有些恍惚,突然感觉近二十年的岁月竟然如此轻渺,说过去,也就过去了。
陵日知道沈释孑曾经来过这里,就在他醒来后的第七天,也是他夫人去世后的头七。沈夫人的死极赋戏剧性,她照顾了重病的沈释孑三个月,却在他终于可以睁开眼睛的时候含笑九泉。为了给她超度祈福,沈释孑拖着重伤之身走上九百级石阶,回城的时候伤口崩裂差点就死在雍京北门之外。
那个人不让他爱,硬是生生从他的生命中夺走淮裳,可是那个人本身却没有夫妻白首的福分。
很难说,这是天意偶然为之,还是人世红尘早有定数。
正午时候的雨弱了下来,陵日一个人坐在藤垣花前站了很久,当他走出这片将要开败的紫色藤花的时候,寺院的钟声刚好敲响,回荡在斯朗山的周围。
虽然天色不晚,可是空山新雨,暮鼓晨钟荡起的悠远之感,让他的心智清明了许多。
从花垣到寺院的前堂一路上野草丛生,草上沾的露水让走过其中的人的衣服也跟着厚重起来。忽然,转过几课大树,陵日的眼前一亮,这里是一大片山丛空地,除了花草之外没有高大的树,眼睛可以看出去很远。草地中央站着一个姑娘,极瘦的背影,一身很华丽的白色缂丝长袍,乌黑的长发有些狂乱的披散在她的身后。她的前面卧着一只鹤,她在对它说着些什么,突然就看见她把手指放在嘴里,有些刺耳的一声口哨响起,然后那只大鸟一声长鸣腾空而起,在这片空草地上盘旋了两圈,飘然远去。
陵日愣住了。
那鹤,是淮裳的鹤。
因为禁苑不允许她饲养而被寄养在护国寺的,据说除了淮裳之外的人难以亲近。
逗鹤,养菊,雕玉。
这是昊族人最喜欢做的事情,但是他们并不把鹤调教出缺少饲主就活不了的奴性。所以淮裳虽然死去一年,这只鹤除了不好接近之外,依然波澜不惊的活着。
可是今天他却看见这只鹤愿意亲近另外一个女子,然后在她的口哨声中腾空飞起。
这个女子,是谁?
你知道,这是谁的鹤吗?
陵日问他。
芙葭原本在护国寺的前院转着看苍树池鱼,后来她耳闻传来几声细微的鹤鸣,丢下了丫鬟随从,她随着声音辗转找来,看见的一只在空旷草丛中栖息着的老鹤。
它已经很老了,连叫声都是泣唳声。
起先老鹤对她的接近很有戒心,还衔掉了她的金钗,让她的头发完全散落。可当芙葭试探着接近,那只鹤也逐渐放松了戒备,到最后,芙葭一声长哨,老鹤也终于可以应声而起,展翅高飞了。
它在她的头顶盘旋一圈,飘然远去。
这是时候身后一个男子的声音,他问,你知道,这是谁的鹤吗?
芙葭没有转身,她依然看着天空。
不知道,……
这只鹤,就快要死去,可是它却丧失了斗志很久了,它需要飞翔,然后为自己选择一个可以葬身的地方。鹤很有灵性,它不能像家养的家禽一般死在豢养人的土地上。
陵日一听,上前抓住了芙葭的手,急着扯了过来。
你是说这只鹤再也不会回来了吗?你究竟是谁,谁让你这么做的?你知道那只鹤是谁的吗?
陵日很着急,可是当他看清楚对面女子的样子的时候,手不自觉地放松了劲道,最后长叹一声,松开了她的手臂。
她的样子,实在很脆弱。
削尖的下巴,苍白的皮肤就放佛透明一般,鼻梁上的淡蓝色的血管由于那人的紧张而一跳一跳着。还有那双眼睛,幽黑的,就像太液池永远也不清澈的水底。
芙葭看了看眼前突然出现的男子,突然一笑。并不是女子特有的嫣然,而是有几分的了然和暗自的怜悯。
这,是你的鹤,还是你最重要的人的?
芙葭从来没有见过陵日,所以根本就不认识他。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非要和一只老鹤过不去。
不是过不去,而是我怜惜它。就像将军只有死于战场之上才是完美的结局一样,这样的鹤,如果死在这片安逸的土地上,那才是对它最大的侮辱。
它也同样属于战场的。
你知道吗,这样的鹤,并不多见。当年也应该是叱咤漠北,翱翔天际的。
陵日听着这话,感觉很奇怪。
这样的鹤总是再骄傲不逊,总就是昊族人的宠物,怎么让姑娘你说的好似雄鹰一般。
不是姑娘,而是夫人。
芙葭从腕上摘下一条绸绳邦住了头发.
我嫁人了,今天本来是梳髻,可是被这老鹤衔掉了钗,散乱了头发。
陵日听完赶紧后退一步。
刚才一时情急,多有冒犯。请夫人不要见怪。
芙葭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不计较,她继续刚才的话题。
公子还不知道吧。昊族人喜欢养鹤不是因为鹤乖巧可爱,而是因为鹤可以在九天之上勘探地面的情况,有的鹤甚至可以承载一个不是很强壮的年轻战士飞翔。昊族的军队可以称雄漠北,这种鹤,可是要立一大功。
什么?这些我都不知道。
陵日一惊。
看的出来公子久居京师,这些年来漠北没有战事,即使是贵戚王亲也未必知道这些。
其实,……
即使是昊族儿女也未必知道的,只有一些特别喜欢鹤的人,剩下的就是,……
芙葭突然感觉接着说下去不好,就停住了,然后感觉这样的话说半截是在不好,于是接着说,剩下的就是族长什么的人了。
陵日听到这里,心中泛起了一阵异样的感觉。
夫人说这鹤罕见?
嗯,芙葭笑。
相当罕见,就像汗血马一样,一只这样的鹤,可值千两黄金。我也只是听说当年昊族进供的时候,把他们那里最好的鹤也随着淮裳郡主送了过来。这只鹤和那只的资质相比应该相差不多。
公子也很喜欢那老鹤吧,既然你喜欢它,就放它远去吧。让它葬在它喜欢的地方。
那,夫人可还记得那位郡主?
不记得了,听说她已经故去了。死在最好的年纪,死在一个藤花盛开的时节。
陵日怔怔着听着,女子的话很容易唤起他心底最深处的记忆。
夫人说的真有些感伤呢。
本来就这样呀。
这个时候芙葭用手中的黄金钗别住了梳起的头发,侧过身,陵日看见了她耳上的金莲,同时也看见了她的钗。
夫人可认识姚家的长公子简御?
陵日突然这样问,芙葭愣了一下。
……,认识。
那可是姚夫人?我知道简御前一阵子着急打制首饰,还以为是用做聘礼,可后来也没有见他成亲,原来早就有夫人了。
不是。姚简御是我的哥哥,我是他妹妹。
陵日听见个回答脸上的笑意褪了开去。
那夫人可是祈王妃?
芙葭有些奇怪,轻轻的点了点头。
正是。
听见这回答,陵日转身就走,他的衣袍蹭到草丛沙沙响。芙葭淡淡的说了句莫名其妙,后来她自嘲般的笑了笑,转身看天际,老鹤没有了踪迹,而雨彻底停了。
嗯,该下山了。
她自己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