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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三月的雍京桃花总是定时开放,一团一簇的,用那种浅薄的粉红色装点的帝都有些虚妄的繁华。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城中那些拥有闲情逸致的人们便呼朋引伴,带着酒食笔墨到京郊喝酒赏花。城外沿着镐水的曲折一路到京城城墙外都是桃花,春风一过,落英缤纷,乱花都能迷了游人的眼。不过如此迤逦春光到了斯琅山却有一道很明显的间隔,一面是如酒般醉人的红尘,而另一端则是有些人清修之地。

      护国寺在斯琅山顶,建立的时间无人知道,即使是寺中最老的和尚也只能说出大概,那个时候,郑王还没有一统天下,那个时候的郑国不过是帝国属下的一个诸侯国,贫瘠而软弱,这些,都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护国寺中的游人也不多,大概因为这里的和尚不解姻缘签,不为人们向神佛为功名利禄祈祷的缘故。这里的和尚只做两件事情,为亡魂超度,还有就是念经。

      当姚芙葭一只脚踏入山门的时候,她曾经抬起过头,看着一行凌翅鸟飞了过去,留下几声并不清脆的鸣叫。很多年后,她会偶尔在不经意的时候想起这天,在她看来,这天也许是很多事情的开始,不过那个时候她只是注意了山上清冷的绿色还有树枝头没有融化的雪。

      她的手中拿着一个用朱红色丝线编织的结,放在摆放在大殿中央供案上的金盘中,而金盘的旁边站着的是身穿白色袈裟的主持大和尚。

      姚芙葭侧身行了礼,然后对主持大和尚低声说,大师,请您为一个女人超度。这个结是她生前打下的,蘸了桐油用剪子使劲锤过,她当时说,死后请高僧超度,并且解开这个结子。可是经过十年,家里的人都试过,外面的和尚也请了许多,可是谁也解不开,这才来特地麻烦大师。

      白衣和尚面容清瘦,虽然是人到中年,但是一种无法说清楚地飘逸在他有些单薄的身体中透出,让人见之可亲。他的手拿起那个结,仔细看了看,然后放下。原本朱红色的丝线被陈年的桐油浸染成黑色,大殿中折进的光线照在上面,乌亮的。
      大和尚很轻很轻的叹了口气,对姚芙葭说,施主,这是为难和尚。
      说完就想走进内堂,可是姚芙葭拦住了他。

      大师,这是一段纠葛了十多年的往事,很多人都沉浸其中。如今看来,逝者已亦,都过去这么久了,谁对谁错都不再重要,所以还请大师成全。

      白衣和尚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句佛,刚想说话,他的身后传来另一个低沉的声音,拦住了他。那个声音不清朗,甚至有些虚弱,却有种某种旁人无法忽视的感觉。
      姑娘,人死如灯灭,心结只有活人才有。和尚的手指和你们的手指一样,并不比你们灵活。
      你还是回去吧。

      那个人从大殿外走到他们两个人的面前,伸出枯瘦的手指拈起三柱香,在旁边的香烛上点燃了,径自端在前胸,闭上眼睛,静待一刻便插在面前的香炉中。白衣和尚双手合十,恭敬的在他面前退后两步。

      姚芙葭侧身端详这个人,这个人清俊的外貌让人印象深刻。他看不出多大年纪,苍白如冰的脸色透出一股疲惫,说话间的底气总是无法提上来,虚弱的好像随时都能躺倒地上。不过这样的人身着深蓝华丽的锦袍并不感觉不合适,他身上有一种很浓重的华丽风采。眼睛很特别,初识感觉神光涣散,但是偶尔流转间散发的一道锐利的光芒仿若刺刀般可以击入看着的人的心中,即使不畏惧的人也会感觉心间一颤。

      也许是他站的久了,站在她身边的姚芙葭感觉他的脸色忽然更加苍白。跟着那个人进来的还有两个布衣小童,这个时候,左手边的一个小童从袖统中拿出一个翡翠小瓶倒出一粒白色的药丸给他,他把药丸含在嘴里,慢慢嚼化开,这时他的脸上才现出血色。

      他抬起头的时候,看见姚芙葭依然站在那里,于是轻笑了一下,缓缓地说,姑娘,回去吧。十年都解不开的死结,和尚也不能帮你的。

      先生,芙葭自有坚持。结这个丝结的人是我庶出妹妹的母亲,我的妹妹明天即将出嫁,我想解开一直盘桓在她心头的死结,这才上山求大师的。我知道解开这样的丝结难为师傅,可是护国寺不问姻缘,不许前程富贵,只是超度念经,自然有高超之处。还望大师成全。
      姚芙葭很固执的拿了手中的丝结放在白衣和尚面前,和尚看了看面前的姑娘,双手接过来,笑了一下,有些无奈。

      姑娘,结丝结的这名女子过的很苦吗?
      和尚细细的看着这个结,问姚芙葭。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还不记事。
      年轻姑娘的声音有些柔软的感觉。

      姑娘,这个庙和别的庙都一样,这里的和尚也并没有额外的灵巧些。说是专门超度亡魂不过也是谋生的一种而已。术业有专攻,对外面说是专门超度,可以在每场法事要求很高的薪酬。
      和尚也是人,也要穿衣吃饭的。
      蓝衣华服的人说完就坐在一旁的木椅上,端起茶碗细细的喝着水。喝完一口,他就放下了茶碗,双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身子侧倚着靠背,看着大殿敞开的雕花门外,不说话了。

      先生。您是说,这个结就永远无法解开了吗?

      不是。死人是没有感觉的,活着的人才有心结。只要解开这个结子很容易,可是姑娘,你是想让死人安心,还是想平息活着的人的不平呢?
      蓝衣人看着大殿的外面,说出来的话却是对着姚芙葭说的。

      都是。

      蓝衣人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算是一个浅薄的笑容,他接着说,如果想要解开这个结,只要把丝结放入火中即可。编制这个结子的人本就将其浸染了桐油,丝线本身又是容易燃烧的东西。烧过后,一切尽成灰烬,也就无所谓解开与解不开了。至于府上各人的心结,……
      只需要时间,十年不行就等二十年。等当年的人们都入土为安之后,活着的人也许连当年发生了什么都记不清楚了。那些心结不是随风消逝了,就是都成为过眼云烟,那个时候是否平息也就不关活人的事情了。
      姑娘,这样可好?

      姚芙葭看着眼前之人,漫不经心当中有一种决绝,她总感觉这个人好想把她向外推,于是拿出一块五十两的官锭,放在白衣和尚的金盘中。和尚要将手中的丝结递还给她,她拒绝了。
      多谢这位先生。昨日之因,今日之果,早该注定。
      大师,是芙葭过于拘泥,打扰大师清修,芙葭在这里请罪了。这些银两是芙葭的供奉,还请大师为编制结子的女人念一遍超度经文。芙葭不便叨扰,这就告辞了。

      白衣和尚把姚芙葭送出了大殿,回来的时候看见蓝衣华服的人手中拿着那个结子,反复的端详着。他笑了一下,说,沈大人,你想怎么处置这个结子?

      扔了,烧了,怎么都好,大和尚就是不要打我的主意让我拿它回家。
      不过那个姑娘说的一句话倒也不错,……
      蓝衣人顺手一扔,那个丝结挂在大殿的烛火上,嗤啦一声,点燃了。原本红色的丝线迅速扭曲,变成黑焦色。再接着,灯花一爆,什么都没有了。
      昨日之因,今日之果,一直都是注定的。
      不说这些了,大和尚,多日不见,身体可好?

      白衣大和尚转身从内室端来了两盏白瓷茶碗放在那人的面前。揭开碗盖,淡绿色茶水托起几朵绿色的花,花头是一团细小的嫩蕊,花下面则是纤长的枝。
      沈大人,这些不是普通的茶叶,都是滇南进贡的三年生三七花。每年向雍京供三坛,这一瓶还是上次太后来的时候赏赐的。
      俗话都说“南七北参”,滇南的三七和辽东人参都是补身体的药物。这种花也有三七的功效,可以补血救命。
      沈大人,不尝尝?

      被白衣和尚称为沈大人的人笑着把眼前的茶碗推开了。
      和尚,这么名贵的东西还是留着你自己享用好了。我这次来是有事情相求。本来是该我拿些东西来孝敬你,可不敢再从你这里喝这么贵的茶。
      白衣和尚把茶碗又推到了那人的面前。

      释孑,你我相识二十多年,有什么话请直说。我和尚虽然多年不闻杀戮,总也是当年刀尖上混过来的,不怕什么。

      蓝衣人苦笑一声。
      和尚,你早已皈依佛门,如果破门叛教出来杀人放火的话,那是要下无间地狱的,我不做那种缺德事。这次我来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今天是我夫人的头七,你帮她念几句经文,送她安稳上路。
      下辈子,……
      等下辈子让她福泽厚一些,安安稳稳的过完一生。
      刚说完这句话,他剧烈的咳嗽起来,原来稍微有点血色的脸又恢复了刚进来时的惨白。他身边的小童连忙拿出那个翡翠色的小瓶子倒出两粒丸药塞入他的口中,等他含入口中的时候那个小童拿起桌子上的茶却被白衣和尚挡了回去。

      这三七花解药,此时不宜喝。
      释孑,忧能伤人,想开一些。你那夫人缠绵病榻十多年,走或不走也不是旦夕之间的事情。何况你重伤在身。
      和尚说话间看见沈释孑脸色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的难看,赶紧对小童说,下山去,带你们沈家的亲兵上山,沈大人身体微恙需要他们扶持下山。

      那个小童跪了对和尚说,大师,我家大人严令吩咐,不允许亲兵上山。大人说,这里是佛门清修之地,刀剑的煞气会冲撞神佛的。所以自山门到大殿的路都要自己走。

      沈释孑,你带的好兵。
      白衣和尚的声音陡然高涨起来,他的手指指着眼前这个虚弱的男人,甚至还有些颤抖。
      难道你不知道自己现在随时可能闭上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你忘了你刚从三个月的昏迷中苏醒?你竟然敢,你竟然敢,……
      从山门到大殿是整整九百级的台阶,身强力壮的人都要走三步歇一步,你到好,你一个人走上来的,你,你不要命了!
      他说不下去了。

      沈释孑睁了睁眼睛,感觉有点热热的,怕在和尚面前失态,赶紧闭上了,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哽咽。
      我在鬼门关边上走了一趟,等我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她在我面前咽气了。虽说她身子弱,要不是因为我也不会走的这么早。
      她嫁了我,她许了我一生一世,可到头来我让她担了二十多年的心,最后也是因为带病熬着照顾我才走的。和尚,我进山门请你为她超度祈祷,如果连这些山路都要亲兵抬着才能走,那神佛能看见我的诚心吗?如果看不见,他们会保佑她吗?

      和尚听了,无奈的摇着头。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释孑,你也是终究过不了这一关。

      和尚你六根清净,自认为是跳出三界之外,不在轮回中。不过也许终你一生都不明白,这十丈软红之中,你究竟错过了什么。
      沈释孑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递给了和尚。
      这是她生前打下的结,虽然标志,可是容易打开。请和尚念上一段超度的经文,打开这细线结子吧。

      白衣和尚拿过了这个小包,打开一看,果然是一个很简单的如意结。
      沈大人,你不是不相信这些吗?

      沈释孑躺在了椅子上,额头上出现了点点冷汗。他的声音更加的虚弱了。
      这是习俗,我也是俗人,不能免的。

      和尚看他这样,说,你去禅房休息,等法事结束我去叫你。

      他微微摆了一下手,没有睁眼。
      不用,我累了,这么躺一会。你念吧,我陪着。送她最后一程,从此阴阳两隔,后会无期。

      和尚看了看他,窗外夕阳的余晖射了进来,照在沈释孑的深蓝色锦衣上,那用金线绣的螭有些刺眼。他没有再多说任何话语,点燃了掺杂西域雪莲的香,恭敬的念起经文来。伴随着香烟的袅袅升起,沈释孑给他的丝结也在和尚手中解开,成为了两条笔直的丝线。
      时间在静谧中慢慢流逝,夕阳已经落下,等和尚合起经书看向天际的时候,已经是满天星斗了。他把灯花挑了一下,烛火爆亮,这样的光照到沈释孑显现病容的脸上,有点柔和。

      和尚想着自己和沈释孑认识也有二十多年了,少年时候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一起仗剑畅游江湖,那个时候的沈释孑虽然文弱,但是手中长剑和他的性格一样桀骜不驯,几乎是到了四处寻找对手,只求一败的地步。可是自从和尚感觉自己杀戮过重,放下屠刀皈依佛门之后,沈释孑也带着新娶的妻回到了雍京,那之后,和尚感觉自己越来越不了解他了。

      他变得忧郁而沉默,愈加的患得患失,每当他来到护国寺进香的时候,和尚总觉得他脆弱的无法支撑,可是事实上,沈释孑从一个因为父亲的死亡而没落的豪门中的浪荡公子成为了权倾一朝的大司马,和尚知道,这一切决不仅仅因为,沈家出了郑的两位王后。

      他拥有了很多东西,同时他也失去了很多,因为他放不下,就如同今天。和尚和沈释孑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但是去世的那个人是和沈释孑相伴二十年的妻,所以他看不开,也放不下。下午的时候,沈释孑对那个姑娘说的话,又何尝不是和尚想对他说的,不过劝人容易劝己难,他可以说出来,做到做不到却是另外的事情了。

      正想着,沈释孑低沉的声音把和尚的意识拉回了现实。
      和尚,你有没有感觉,人生就像这个如意结,彼此曾经纠缠在一起,可是到了最后,却都分开了,各自奔赴黄泉?
      沈释孑的声音不再那么缺乏生命般的虚弱,低低的,但是却很清晰。

      白衣和尚把丝线搭在沈释孑枯瘦的手中,双手合十,念了句佛,然后低声说,施主,法事完毕,现在天色已晚,请回。

      沈释孑握紧了手,坐了起来。
      多谢了。来日释孑必采莲花供奉我佛。

      和尚送他出了大殿,本来不想再说什么,可是叹了口气,对他面前的人说,最近你也不要再来了,等你好了再爬上来,那个时候,和尚再同你喝茶下棋。沈释孑一拱手,算是回答,转身下山去了。他那身深蓝色很快隐没在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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