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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娘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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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漏深沉,鎏金铜灯悬在妆台上方,暖黄光晕泼洒在紫檀木镜上,映出程映鸯素净的眉眼。
她正握着象牙梳,一下下梳理着乌润如瀑的长发,发梢掠过肩头,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身后传来布履轻响,不用回头,程映鸯也知道是傅承越。
浴后的水汽还萦绕在他周身,混着男子惯用的松烟墨香,那是她从前最是贪恋的气息。
手腕忽然一暖,傅承越的手掌覆了上来,指腹带着薄茧,却动作轻柔地抽走她手中的梳子。
“我来。”他嗓音低沉,染着沐浴后的慵懒,另一只手顺势落在她肩头,力道适中地捏按着。
成婚三载,傅承越素来待她体贴,这般替她梳发揉肩的光景,从前在国公府的夜里再寻常不过。
往日里,她被他这般触碰,耳尖早该烧得滚烫,连脊背都要绷得发软,垂眸时眼底藏着的羞赧,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可今日,程映鸯只觉得肩头的力道重得硌人,浑身都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
南院那人像根细针扎在她心头,那是傅承越的前未婚妻,是当年只差一步就能入主国公府的人,是帝京中人人都知晓的傅承越年少时放在心尖上的姑娘。
而且是她千方百计模仿的人。
傅承越说绝无纳妾之意,话里话外满是坦荡,可程映鸯偏生过不了心里那道坎,他既无旁的心思,为何要将人安置在府中?
偌大的帝京,难道还寻不到一处安置故人的地方,非要放在眼皮子底下,日日提醒她,她不过是后来者?
若是说开了,也没什么,偏偏还瞒着她,还瞒了这么久。
肩头的暖意愈发让她心烦,程映鸯猛地抽回手,避开他的触碰。
“国公爷,我今日身子不适,早些安置吧。”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半分情绪,却动作干脆地起身,拢了拢身上的素绫寝衣,径直走向内室的拔步床,掀被躺下,脊背挺得笔直,连个侧脸都不肯给他。
傅承越握着梳子的手僵在半空,镜中还映着她清冷的背影,方才那点温情脉脉瞬间土崩瓦解。
他眉头微蹙,心头涌上几分茫然,今日的程映鸯,实在太过反常。
晚上用膳时便沉默寡言,他给她夹她爱吃的蟹粉蒸饺,她也只是淡淡应了声,动筷的次数寥寥无几。
一晚上她也总隔着他,眼神躲闪,不肯与他对视。
是因为南院的人?傅承越思忖着,他明明说得那般清楚,此生绝不纳妾,不过是故人之女,他念及旧情给个容身之处,并无半分逾矩,难道她还在计较这个?
正琢磨着,又想起白日里听闻的风声,程映鸯的父亲程淮递了致仕折子,递折后便闭门谢客,京中流言四起,有人说程大人是遭人构陷,也有人说他是自请归田避祸,她许是因为这个不好受。
傅承越放下梳子,缓步走到床边,褪去外袍掀开被子躺下。
床榻宽敞,两人之间却隔着不小的距离,程映鸯的背影单薄又冷硬,像块捂不热的寒玉。
他望着那抹背影,声音放得更柔了些:“知道你担心岳父的事情,你放心,我悄悄请了张太医每日去程府瞧着,岳父已无大碍,脸上瞧着没什么事了,就是心里郁结难解,不如咱们明晚过去一趟,陪他说说话?”
他自认想得周全,换作从前,程映鸯定然会转过身,可今日,等来的却是她更冷的话语。
“不劳烦国公爷,我过几日自己回去就是了。”
声音没有半分温度,连带着语气里的客气。
傅承越盯着她的后背,喉结动了动,半日都没再出声,他满心的安抚,像是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无力又憋闷。
他素来是朝堂上杀伐果断的护国公,论行军打仗朝堂谋略,无人能及,可偏偏在哄人这件事上,笨拙得像个稚子。
程映鸯背对着他,耳尖却竖着,等了许久都没等来他的再一句话,心口的闷气更甚。
她咬着唇,指尖攥紧了身下的锦被,她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可面对傅承越的前未婚妻,面对他这般“理所当然”的安置,她做不到毫不在意。
帐内静得能听见窗外的漏声,滴答,滴答,敲得人心头发慌。
傅承越侧过身,看着她僵直的肩线,想伸手去抱她,却又怕惹她更生气,手悬在半空,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他低声道:“身子不适便好生歇息,若是夜里难受,记得唤我。”
程映鸯没应声,只将身子往床里挪了挪,离他更远了些。
她能听出他语气里的无奈,可心里的那股酸涩与委屈,半点都没消减。
傅承越见她这般,也没再强求,只静静躺着,目光落在帐顶的缠枝莲纹上,满心烦躁,从前锦帐春暖,两人依偎着说些家常,暖意融融,可今日同床共枕,却如同隔着千重山万重水。
天刚蒙蒙亮,天际染着一抹淡青,镇国公府的正院还浸在晨雾里。
傅承越起身时动作极轻,玄色朝服由丫鬟悄声捧着,他侧目看向床榻,帐幔低垂,映出程映鸯蜷缩的轮廓。
他昨夜便知她没睡安稳,此刻听着帐内匀净刻意的呼吸声,便清楚她是装睡。
往日里他上朝,她纵是贪睡,也会迷迷糊糊抓着他的衣袖叮嘱两句早去早回,今日这般刻意疏离,倒让他心口又添了几分憋闷。
他抬手止住要上前伺候梳洗的丫鬟,声音压得极低:“夫人没醒,不必惊动,好生守着便是。”
说罢,他最后看了眼帐幔,终究没再多言,转身踏着晨露去了前院。
脚步声远去,帐内的程映鸯才缓缓睁开眼,望着帐顶的流云暗纹,眼底没半分睡意。
她何尝不知傅承越的体贴,可一想到南院的张大娘子,想到昨夜两人同床异梦,那份暖意便又凉了下去。
这般僵着躺了许久,直到院外传来丫鬟们轻悄的走动声,程映鸯才掀被起身。
奉珠捧着梳洗用具进来时,见她面色淡淡,便知昨夜定然没歇好,不敢多问,只安安静静替她理妆。
象牙梳划过乌发,梳成端庄的垂鬟分肖髻,只簪了两支绿松石鎏金缠枝簪,褪去了往日的娇俏,添了几分清冷。
妆刚梳好,大丫鬟景明便快步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愤愤和急切,凑到程映鸯耳边回话:“夫人,南院的底细都打听清了,只有两三个小丫头伺候,我已经跟那边递了话,您要是想会会她只管吩咐,咱们带些人过去,保准把她体面的赶出去,省得占着咱们国公府的地!”
景明素来护主,早把南院那女人当成了攀附国公爷的外室,一心想着替程映鸯出头。
可程映鸯闻言,却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端起茶盏抿了口温水,语气没什么波澜:“不去了。”
景明一愣,满脸不解:“夫人?这怎能不去?留着她在府里,终究是个隐患啊!”
“国公爷说了无纳妾之意,既如此咱们便别为难人。”程映鸯放下茶盏,指尖摩挲着杯沿,话虽这般说,心里却依旧堵得慌。
她不是不介怀,只是不愿落个善妒的名声,更不愿在傅承越面前,显得自己这般在乎,这般没底气。
吩咐景明下去后,程映鸯便让管事备车,“去程府,不必通报国公爷那边。”
她实在不愿再留在府中,面对空落落的正院,面对那座如鲠在喉的南院,倒不如回程府看看,好歹能寻几分清净。
程府的门庭比往日萧条了些,程淮递了致仕折子后,府中便少了往日的门庭若市。
见到程淮时,程映鸯心头猛地一酸。不过月余未见,往日里丰神俊朗的父亲,脸上敷着厚重的纱布,鬓角竟白了大半,连脊背都微微佝偻了些,眼底是化不开的郁色。
从前她对这个常年缺位的父亲满心怨恨,怨他心中只有程家,丝毫不关心儿女,自私自利,可上次他挺身而出,以半生仕途为代价护住她周全,也间接的保护了程澜燕,也许他并不是不将儿女放在心上,如今再多怨恨,也都化作了心口的酸涩。
父女俩对坐着,半晌都没话,程映鸯终是先开了口,声音放柔:“父亲,您身子要紧,莫要多想,好生休养便是。”
程淮点点头,看着她眼底的关切,浑浊的眼中闪过几分愧疚,只沉沉应了句:“我晓得,你在国公府,莫要受委屈。”
寥寥数语,便已是父女间最亲近的寒暄,程映鸯没再多说,只又叮嘱了两句让他按时服药,便起身去后院探望程老夫人。
程老夫人本就年迈,又咳了一冬天,身子愈发孱弱,正靠在软榻上歇息,二伯母齐氏守在一旁伺候汤药。
见程映鸯来,齐氏连忙笑着起身相迎,语气热络:“可算把你盼来了,老夫人这几日还总念叨你呢。”
几句寒暄过后,齐氏便说起府中琐事,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开春后便打算把芳莺打发出嫁了,终究是庶女,咱们给备上副像样的嫁妆,也算仁至义尽。倒是纪知,他如今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婚事可万万马虎不得,得寻个家世门第相当的,才能助他一把。”
程映鸯心中清明,程家如今势微,全靠程纪知撑着,他的婚事确实是重中之重,半点不能含糊。
齐氏见状,便顺势开口:“映鸯啊,你在国公府见多识广,京中名门闺秀你也认得不少,这事便劳烦你多费心,帮纪知相看相看?”
“二伯母客气了,这是我该做的。”程映鸯爽快应下,程纪知是她兄长,这点忙,她自然不会推辞。
正说着,院外传来丫鬟的通传声:“老夫人,二夫人,大小姐,大姑爷来了。”
齐氏先是一愣,随即笑开了花,打趣道:“哎哟,真是年轻情热,这才半日不见,便追着过来了,可见国公爷对你是真真的疼惜。”
这话像根荆棘轻轻扎了程映鸯一下,她面上扯出一抹假意的赔笑,心里却满是别扭。
她特意避开傅承越出门,便是不想与他碰面,不想再对着他那副体贴却不懂自己心思的模样,他倒好,竟直接寻到程府来了。
她站起身,神色淡淡地理了理衣襟,心里早已盘算着如何避开。
可刚走到廊下,便见傅承越一身常服,身姿挺拔地走了进来,玄色锦袍上还沾着些许朝堂归来的风尘,目光扫过院落,第一眼便落在了她身上。
傅承越快步走上前,眉头微蹙,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语气是藏不住的关切:“怎么不跟我说一声便回了程府?”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习惯性的体贴,可落在程映鸯耳中,却只剩满心的不自在。
她微微侧身,避开他的目光,语气疏淡:“国公爷怎会来此?朝堂之事不忙吗?”
这般刻意的疏离,让傅承越眼底的关切淡了几分,他自然听出了她话里的客气与躲闪,却还是耐着性子道:“散朝便听说你回了程府,放心不下,便过来看看,岳父身子如何?老夫人好些了吗?”
“劳国公爷挂心,父亲和祖母都好。”程映鸯答得滴水不漏,字字句句都透着距离,连一句“夫君”都不肯唤。
一旁的齐氏瞧着两人间的氛围不对,笑着打圆场:“国公爷快请坐,刚沏了新茶,咱们进屋说话。”
傅承越应了声,目光却依旧落在程映鸯身上,想拉她的手,却见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那细微的躲闪动作,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心头大半的暖意。
他终究是没再上前,只跟着齐氏往屋里走,路过程映鸯身边时,低声说了句:“别气了,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说。”
程映鸯垂着眼,没应声,只攥紧了指尖。
她不是气,是委屈,是不安,是怕自己这般在意,反倒成了笑话,她怕傅承越的体贴,从来都不是独独给她一个人的,怕南院的那个人,终究是她跨不过去的坎。
屋内茶香袅袅,齐氏说着客套话,傅承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目光却频频落在程映鸯身上。
她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两句,却始终不与他对视。
这顿饭吃得格外沉闷,傅承越几次想找话题与她说话,都被她淡淡的语气挡了回来。
他满心的迁就与体贴,在她这里,终究还是落了空,他不懂,为何都追到程府来了,程映鸯还是不肯给半分好脸色。
饭后,傅承越要陪着程映鸯回府,程映鸯却推脱要留在程府陪老夫人几日。
傅承越知道她是故意逃避,却也没强求,只叮嘱她好生照料自己,有任何事立刻遣人送信,语气里的无奈几乎要溢出来。
看着傅承越离去的背影,程映鸯心口一松,却又莫名的空落落的。
齐氏走过来,拍了拍她的手:“映鸯啊,国公爷这般疼你,你可别辜负了人家的心意,小两口哪有不闹别扭的,退一步便好了。”
程映鸯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她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心里的那道坎,却偏偏怎么也跨不过去,不知道程纪知何时回来,这事儿也需要与他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