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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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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残阳的最后一缕金辉斜斜淌进傅家花厅的雕花窗棂,将厅内的紫檀木桌椅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晕,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沉凝。
花厅正中,端坐着两位身着锦袍的男子。
上首的程淮年近五旬,鬓角已染了霜白,却依旧身姿挺拔,半年以来苍老了许多,他身着一件石青色暗纹云锦长袍,领口袖口滚着一圈玄色貂绒边,衬得那张素来威严的面庞更添几分肃穆。
一双眸子历经宦海沉浮,眼角在不经意间泄露了几分疲惫,他指尖捻着一枚玉扳指,玉质温润,触手生凉,长吁短叹。
下首坐着的程纪知,是程家二房的长子,也是如今程家最耀眼的弟子,他不过二十出头,身形颀长挺拔,一袭月白色杭绸直裰,腰间束着一条宝蓝色玉带,带钩是纯金打造的云纹样式,低调中透着矜贵。
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鼻梁高挺,唇线分明,眉宇间带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清雅之气,却又因常年在朝堂行走,平添了几分不怒自威的锐利,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花厅门口,
二人已在此等候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廊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珠钗碰撞的清脆声响。
“父亲,大哥。”
程映鸯的声音清清淡淡,打破了厅内的寂静,一双杏眼水润润的,看到他们有些欢喜,却并不喜形于色,透着一股与她外表不符的沉稳。
她身旁跟着的傅承越,一身玄色锦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剑眉微蹙,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仿佛周遭的暖意都被他这一身冷冽驱散了去。
“岳父大人,舅兄。”
二人走上前,程映鸯微微屈膝,给程淮行了个礼,傅承越也拱手作揖,礼数周全。
程淮抬了抬手,声音低沉沙哑:“坐吧。”他目光落在程映鸯消瘦的脸上,顿了顿,又补充道,“你最近忙来忙去,不必多礼,也应该顾惜自己身体。”
今日真是奇怪,程淮竟然还会关心人了,程映鸯应了声“谢父亲”,便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傅承越则紧挨着她。
程淮的目光扫过二人,最终落在傅承越身上,开门见山:“澜燕的事,你们想如何处置,尽管说。”
他语气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当初她嫁入傅家做妾,是我程家对不住你,如今她犯下这等大错,如何处置随你,我程家绝无二话。”
这话一出,厅内的气氛更显凝重。
程淮何尝不心疼这个女儿?一年前,程澜燕还是那个梳着未婚姑娘的发髻,穿着桃红罗裙,在他面前撒娇耍赖的娇俏模样,一笑一颦都带着少女的明媚。可如今他不敢想,也不愿想。
他原本是打算开祠堂,将程澜燕从族谱上除名的,可一想到程纪赞,才才十岁的稚子,是他唯一的嫡子,却因外祖家获罪,这辈子的前程都毁了。
他狠不下心,只能想着,将纪赞送回老家,让他学着打理祖产,至少能保一辈子衣食无忧。
傅承越闻言,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声音没有半分温度,“依我看,直接关进傅家家祠,一辈子不许她出来,让她在里面忏悔赎罪,也省得再出来兴风作浪。”
他对程澜燕,早已是厌恶到了极点,若不是顾及着程家的颜面,他恨不得直接将人杖毙。
他的话音刚落,厅外就传来一阵尖利的咒骂声。
“程映鸯!你这个贱人!你害我和我母亲,父亲你要替女儿做主啊!”
声音凄厉,带着浓浓的恨意,听得人头皮发麻。
紧接着,两个家丁押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走了进来。
正是程澜燕。
她身上的锦裙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尘土和污渍,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脸上更是脏得看不清原本的模样,唯有一双眼睛,猩红如血,紧紧地盯着程映鸯,那眼神怨毒得仿佛要将人生吞活剥。
程淮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癫的女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真的是他那个娇滴滴的女儿吗?他险些认不出来,一丝愧疚悄然爬上心头,毕竟,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没能教好她。
可这份愧疚,在程澜燕吐出下一句话时,便荡然无存了。
“程映鸯,你得来的这一切,难道不心虚吗?”程澜燕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听得人浑身不适,“我学瘦马,百般讨好,可你呢?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你学的又是谁!”
她这话,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
程映鸯的脸色依旧淡然,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她抬眸,看向程澜燕,眼神平静无波,仿佛程澜燕口中的那个“学别人”的人,根本不是她。
傅承越眉头紧锁,正要开口斥责,却被程映鸯用眼神制止了。
程纪知起身,抬眸看向程澜燕,语气凛然:“二妹妹,话可不能乱说。你说映鸯学别人,可有证据?”
他的声音温润,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程澜燕梗着脖子,脸上满是得意:“证据?我当然有!何家的人早就查到了蛛丝马迹!你以为你销毁了那些书信,就万事大吉了吗?程映鸯,你原本身强力壮,能跑能跳,为什么出嫁前一段日子,突然就弱不禁风了?分明是装的!还有那个雇来的嬷嬷,原本在你身边伺候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就不见了?你敢说这里面没有猫腻?”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仿佛抓住了程映鸯的把柄,就能将她彻底扳倒。
程纪知走了过来在程澜燕面前蹲下身,花厅面积大,他声音极低,别人根本听不见:“哦?何家查到的蛛丝马迹?你说的那些书信,是指庄嬷嬷教导我妹妹学张大娘子的那些吧?”
程澜燕的脸色骤然一白,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你……你怎么知道?”
那些书信,是何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查到的,她原本是打算留着,日后用来扳倒程映鸯的,可她太心急了,急着要除掉程映鸯,所以才没来得及用上。
程纪知嗤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轻蔑:“我怎么知道?”他冷笑,目光像块寒冰,“皇上为了历练我,让我参与了大理寺对晋王的审讯,何家与晋王勾结,意图谋逆,这些证据,早就被大理寺搜出来了,那些书信自然也落到了我的手里。”
他顿了顿,看着程澜燕惊慌失措的模样,补充道:“哦,对了,那些书信,我早就销毁了。你觉得,凭着你这几句空口白话,能扳倒我妹妹?”
妹妹?自始至终,他只认程映鸯一个妹妹。
程澜燕彻底慌了,她往后缩了缩,有些被程纪知吓到了,眼神涣散:“不可能……不可能……”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底牌,竟然早就被程纪知捏在了手里,还被他悄无声息地销毁了。
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盯着程映鸯,眼中闪过一丝疯狂。
“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她嘶吼着,突然从散乱的发髻上拔下一支木簪子,那簪子尖锐锋利,在昏黄的烛火下闪着寒光。
她不顾一切地朝着程映鸯扑了过去!
“程映鸯,我杀了你!”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傅承越瞳孔骤缩,挡在程映鸯身前,却见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是程淮。
他几乎是本能地站起身,挡在了程澜燕面前。
那支锋利的金簪,狠狠地滑过了程淮的左脸。
“噗嗤”一声。
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他石青色的锦袍,触目惊心。
“父亲!”
程映鸯惊呼出声,脸色瞬间白得像一张纸,她怎么也没想到,程淮会冲出来替她挡下这一击,有傅承越在,他明明可以不用这么做的。
在她回帝京的这两年里,明明程淮一直是个冷情冷性的人,对她这个女儿,向来是不冷不热,更别说保护她了。
程澜燕看着程淮脸上血流如注,也愣住了,手中的簪子“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程淮闷哼一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咬着牙,猛地抬起手,一巴掌狠狠甩在了程澜燕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花厅里格外清晰。
程澜燕被打得偏过头去,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程淮的眼神冰冷刺骨,没有半分温度,那点仅存的愧疚和心疼,在刚才那一瞬,被彻底碾碎,荡然无存。
他看着程澜燕,一字一句,声音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从今日起,我程淮,再无这个女儿,任凭傅家处置,绝无二话。”
说完,他再也没有看程澜燕一眼,而是捂着流血的脸,踉跄着坐下。
程映鸯连忙起身,从袖中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想要替程淮包扎伤口,却被程淮抬手制止了。
“无妨。”程淮摆了摆手,目光落在程映鸯脸上,那眼神里,带着一丝程映鸯从未见过的复杂,可能是愧疚,也可能是遗憾吧。
程映鸯的眼眶微微泛红,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原来这个疏离自私的父亲也会出于本能,护她周全。
傅承越看着程淮脸上的伤口,脸色依旧冷峻,扬声喊请太医,对着程淮拱了拱手,语气郑重:“岳父放心,傅家定不会饶了她。”
“罪不及出嫁女,但是何氏和程澜燕都牵扯进晋王一案,如今何家人未供出她们二人,我们程家才得以保全,何氏被伯父关在老家的一处偏远庄子上,此事决不可宣扬。”程纪知道。
他如今是通政使司的正五品通议,虽然官位不高,但却掌管奏折,若不是圣上心腹,绝不会如此年轻就担此重任,前途无量。
程纪知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木簪,目光扫过被两个仆妇程澜燕,语气淡漠:“将她拖下去,关进傅家家祠,一日一餐,派人严加看守,今后不许她出来,也不许任何人探视。”
家丁领命,拖着瘫软在地面色惨白的程澜燕,朝着外面走去。
程澜燕的哭喊声和咒骂声远去了,最终消失在暮色里。
花厅内,恢复了寂静。
程淮捂着脸,也感受不到丝毫疼痛了,他这一生,宦海沉浮,兢兢业业,原想护着程家一世安稳,却没想到,最终还是出了程澜燕这样的祸害,他的脸上留了疤,以后是不能在朝中任职了,这就写奏折请辞,以后程家就只有交给侄子程纪知了。
程纪知将木簪捡起,递给一旁的仆妇,然后转身看向程淮,温声道:“伯父,您的伤口需要尽快处理,先别动气。”
他明白,程淮那一刻动了恻隐之心,不仅是为了程映鸯,还有程澜燕,若是真的伤了程映鸯,傅承越不会放过程澜燕的,他也不会。
而他受了这一下,程映鸯毫发无损,程澜燕就还能这样被关起来,至少傅承越不会杀了她。
可怜天下父母心。
程淮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脸上满是疲惫。
程映鸯看着程淮鬓角的白发,心中百感交集,她知道,从此程家话事人换成程纪知,算是彻底稳了,而她也终于可以摆脱何氏和程澜燕的纠缠,过上安稳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