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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处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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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的风卷着庭院里的银杏叶,簌簌落在护国公府的抄手游廊上,金黄的叶片叠了薄薄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
程映鸯端坐在正厅靠窗的梨花木软榻上,指尖轻捻着一方绣着寒梅纹的素色绢子。
她今日穿了件橘色暗纹缎面褙子,领口袖缘滚着一圈银狐毛边,底下配着深青色织金百褶裙,乌发松松挽成一个慵妆髻,只簪了支赤金嵌宝的步摇。
垂落的东珠随着她微微颔首的动作,轻轻撞在光洁的额角,添了几分温婉大气,又衬得秋意里多了几分暖意。
厅下垂手立着十来个管事婆子媳妇,为首的是府里的总管婆子张妈妈,正捧着账本一一回禀府中庶务。
斜阳透过菱花窗棂洒进来,落在程映鸯纤长的手指上,她听得极认真,偶尔蹙眉追问两句,声音清泠,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
廊下的牡丹花开得正盛,黄的、白的、紫的,挨挨挤挤,倒给萧瑟的晚秋添了几分热闹。
“……柴房那边的炭料已经备足,后院的杂役也都轮换过了,只是……”站在末尾的王亭家的忽然支支吾吾起来,她穿着一身宝蓝色比甲,白胖的脸上嘴唇动了两下,双手局促地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连带着身子都微微发颤,像是怕触怒了上首的人。
一旁侍立的景明眉头一蹙,她是程映鸯提拔的正房二等丫鬟,父母都是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陪房,谁也不怕,穿件青绸袄子,眉目利落,见状忍不住低声催促:“王亭家的,有话就爽快些说!夫人还忙着处置府里的事,哪有功夫听你吞吞吐吐的?”
秋风从厅口灌进来,吹得她袍角微动,更显不耐。
王亭家的身子一颤,偷眼觑了觑上首的程映鸯,见她面上并无愠色,这才鼓足勇气道:“回夫人的话,柴房后头那间偏院……还关着程姨娘呢,这都大半年了,底下人不知该怎么处置,吃食汤药都是按时送的,可总这么关着……也不是个法子啊。”
“程姨娘?”程映鸯闻言微微一怔,握着绢子的手指顿了顿,眸子里掠过一丝恍然。
她竟把这个异母妹妹程澜燕忘得一干二净了,傅承越上月回京,府里诸事繁杂,又是接风洗尘,又是打点各处人情,再加上父亲来过一趟,字里行间对这个女儿绝口不提,仿佛程澜燕从未存在过。
窗外的银杏叶又飘进来几片,落在她的裙角,她抬手拂去,指尖微凉。
她轻轻吁了口气,指尖划过榻边的炕几,上面摆着的掐丝珐琅香炉里,燃着淡淡的沉香,暖香驱散了晚秋的寒意。
程澜燕的外祖父是晋王谋逆的罪臣,程家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父亲恨乌及屋,哪里还会对这个女儿有半分情面?
“知道了。”程映鸯回过神,声音依旧平稳,只是眸色沉了沉,“今日国公爷回来之后,你亲自把程姨娘带到正房来,我要当面问问。”这件事总不能一直拖着,该有个了断了。
王亭家的连忙应下,一众婆子媳妇又接着回禀了些琐碎事,待全部处置妥当,日头已经偏西,天边染着一抹橘红,晚秋的暮色来得格外早。
程映鸯站起身,景明连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她理了理褙子的衣襟,轻声道:“往西院去吧,老夫人该等着了。”
西院是傅老夫人的住处,一路行来,只见院中的几株枫树红得似火,衬着青瓦白墙,煞是好看。
墙角的腊梅已经冒出了花苞,裹着嫩绿的萼片,藏在枝桠间,透着几分蓄势待发的生机。
刚进垂花门,就听得里头传来阵阵笑语声,程映鸯唇角微微勾起,放轻了脚步,生怕扰了这份热闹。
正厅里,傅老夫人歪在铺着厚厚貂绒锦垫的罗汉榻上,身上穿件酱色织金寿字纹的锦袍,外头罩了件玄色狐狸皮披风,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支赤金蟠龙簪绾着,脸上虽有皱纹,却精神矍铄,手里捏着一张叶子牌,正笑得眯起了眼。
她对面坐着的是昭明县主,也就是程映鸯的母亲,穿件石榴红的织锦衣裙,外头搭了件杏色缂丝披肩,容色依旧娇美,此刻正捏着一张牌,故意逗着老夫人:“姨母,您这牌可不算好,不如认输,罚您喝杯热茶!”
两个陪房嬷嬷坐在下首,手里也捏着牌,却是刻意输着,哄着老夫人开心,时不时附和两句:“县主说得是,老夫人今日手气怕是要让着咱们些。”
“鸯儿来了?快坐!”傅老夫人眼尖,一眼瞧见门口的程映鸯,连忙招手,语气里带着几分热络。
她素来觉得这个孙媳妇心思太深,不太喜欢。
但是程映鸯过来回禀自己母亲昭明县主来府中小住时,傅老夫人并没有半分反感,她是昭明县主的长辈,当年和离那事儿闹得风风雨雨,她也有所耳闻,非常佩服,女子就该如此敢爱敢恨。
可能是爱屋及乌吧,她虽然觉得程映鸯不像昭明县主那般爽朗直白,可相处久了,也晓得她做事妥帖周到,对自己更是恭敬孝顺,倒也放下了成见。
炕边的小炭炉烧得正旺,暖融融的气浪扑面而来,驱散了晚秋的凉意。
昭明县主也转过头,笑着道:“你这孩子,处理家事倒是利索,我和老夫人都等你好一会儿了。”她抬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程映鸯坐下。
程映鸯走上前,先给傅老夫人请了安,又给母亲行了礼,这才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刚坐稳,就有丫鬟端来一碗桂花牛乳羹,白玉碗里盛着嫩白的羹汤,上面撒了些金黄的桂花,甜香扑鼻,碗沿还冒着袅袅热气。
“这是小厨房特意给你炖的,晚秋喝这个最暖身子,你素来爱吃这个。”傅老夫人笑着说,目光里带着几分慈爱。
程映鸯端起碗,抿了一口,暖意从舌尖蔓延到心底,熨帖得浑身都舒服,她笑着道:“多谢祖母惦记,味道极好。”
傅老夫人摆摆手,目光落在昭明县主身上,带着几分感慨:“说起来也是缘分,当年我看着你母亲长大,如今又看着你嫁进来,咱们这一家子,倒也是圆满。”
她顿了顿,又叹道,“就是府里太冷清了些,主子太少,平日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还好你母亲过来小住,不然我这老婆子可要闷坏了,最是难熬。”
昭明县主放下手里的牌,握住傅老夫人的手,笑道:“您要是乐意,我就多住些日子,天天陪您打牌说话,再让小厨房炖些汤汤水水,保准您过得热热闹闹的。”
程映鸯看着两人相谈甚欢的模样,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她想起晌午收到的家书,连忙从袖中取出,递到傅老夫人面前:“祖母,父亲的家书到了,晌午刚送来的,我还没来得及拆。”
“哦?贺都督的信?”傅老夫人眼睛一亮,立刻推开手里的牌,跟个小孩子似的,“不玩了不玩了,看信要紧!边关的消息,比打牌要紧多了!”
昭明县主也凑了过来,接过信,小心翼翼地拆开,指尖微微发颤,展开信纸细细读着。
她的声音起初平稳,看着看着眼眶微微泛红:“鸯儿,你父亲在信里说数次击退了哒哒人的进攻,边关算是安稳了,还有……还有映辉,领着两千轻骑偷袭哒哒人大营,把他们的统帅打得狼狈逃窜,已经退出关外三十多里了!”
“真的?”傅老夫人猛地坐直身子,声音里满是惊喜,连带着扶着榻沿的手都微微用力,“映辉这孩子,才十五岁啊,就这么有出息!”
她唯一的儿子,也就是傅承越的父亲,当年就是殉国在哒哒人手下,这些年她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如今听到贺家儿郎立下战功,怎能不激动?晚秋的寒意仿佛瞬间被这股喜悦冲散了。
昭明县主眼圈微红,既有欣慰,又有担忧,抬手拭了拭眼角:“朝廷已经册封映辉为正五品讨夷将军了,只是他年纪太小,我总怕他在边关吃苦,万一有个闪失……”
“你放心!”傅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语气笃定,掌心的温度暖着昭明县主的手背,“虎父无犬子,贺都督把他教得极好,将来必定是朝廷的栋梁之才!咱们该高兴才是,今晚一定要好好庆祝!”
她说着,转头吩咐身边的嬷嬷,“去,吩咐小厨房,今晚在我西院设家宴,把承越也叫回来,炖上锅子,咱们四个人好好庆祝庆祝!”
嬷嬷满脸堆笑,连忙应下,转身快步去了,厅里的气氛越发热络,昭明县主又把信里的内容细细讲了一遍,傅老夫人听得连连点头,时不时插话问两句边关将士的衣食住行,程映鸯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给两人添些热茶,眉眼间满是柔和。
晚秋的天黑得快,厅里点上了明晃晃的羊角灯,将四下照得如同白昼,灯影落在墙上,映得众人的身影格外温馨。
傅承越也从外归来,穿件玄色锦袍,外头罩了件墨色貂裘,身姿挺拔,进门就带着一身凉意,笑道:“刚进府就听说西院设宴,可是有什么喜事?”他抬手解下裘衣,程映鸯迎上来正要去接,却被他转手给了旁边的婆子,“衣服凉,你别沾手了。”
眉眼深深,握了她的手往回走。
这么体贴,倒惹得傅老夫人和昭明县主暗暗发笑,程映鸯闹了个红脸,嗔怪的瞪了傅承越一眼。
始作俑者不觉,目光扫过厅里,满是笑意。
“自然是大喜事!”傅老夫人笑着招手,让他坐在身边,把贺映辉立功的事说了一遍,说起映辉击退哒哒人时,语气里满是骄傲,好像自家儿郎一样。
傅承越闻言,也是面露喜色,看向程映鸯道:“今日在朝中圣上大悦,已经下旨提前往武威运送过冬粮草,那更该好好庆祝了,边关苦寒,映辉小小年纪能立此功,着实难得。”
程映鸯抬眸看他,眸子里漾着笑意,轻声道:“是啊,映辉有出息,母亲也能放心了,咱们备些御寒的衣物和药材给父亲和弟弟们送去。”
说话间,丫鬟们已经摆好了宴席,圆桌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有红烧鹿肉、清蒸鲈鱼、水晶虾饺,还有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汤色奶白,香气四溢,驱散了晚秋的寒气。
四人围坐在一起,傅老夫人举起酒杯,杯里是温热的米酒,笑道:“今日咱们不谈别的,就为了映辉立了大功,干一杯!”
昭明县主和傅承越连忙举杯,程映鸯也端起面前的银杯,里面盛着清甜的果酒,四人轻轻一碰,杯盏相击。
席间,傅承越说起朝堂上的事,说起这时节边关的军备调配,傅老夫人偶尔问两句当年傅家儿郎守边关的事情,程映鸯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给傅老夫人夹些她爱吃的菜。
院中的银杏叶还在簌簌飘落,落在西院的阶前,其乐融融,而黑乎乎的柴房里,一个邋里邋遢的女人裹着一件黑不溜秋的棉袄,正恶狠狠的盯着窗外。
“程映鸯,你不放过我,我也不会让你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