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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番外)提灯 ...


  •   “你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每当有人这么问的时候,博德都会挠着脑袋笑一笑,什么都不说,等到问话的人不注意了,再悄悄地把视线投向妈妈。而妈妈会不安地低下头去,额前的碎发落下来投下美丽神秘的翳影。
      博德的母亲瓦妮莎是一个美人。乌黑的头发衬得肌肤胜雪,白皙的脸上一双褐色的眼睛如鹿一般动人。
      大抵于此,博德的父亲雷奥·康特洛斯在少年时期就爱上了她,并不顾一切地与她在一起——通过一桩丑闻。总之,瓦妮莎的娘家想方设法地让她在显怀之前嫁给雷奥,而雷奥那时又爱着瓦妮莎那份无辜又温柔的气质,吵闹之中,婚事就这么定下了。也正是这个原因,雷奥作为四姐弟中最小的那一位,却是最早有孩子的。
      不过,后来的人们常常用这两人的故事训诫子女安分守节。因为瓦妮莎的家世并不是很高贵,远低于雷奥亦低于他两位兄长的婚配对象,不能给他任何助益;与此同时瓦妮莎唯一倚仗的美丽变得日日可见,久而久之就廉价了起来。加之雷奥的脾气暴躁,争吵一触即发,甚至动起手来。
      瓦妮莎自然是争不过的。事后她只会慢慢地提着她那盏珍贵的水晶提灯——她母亲的生前遗物,慢慢踱步到藏书室去,找到正在角落里看书的博德,搂着他断断续续地哭起来。
      博德是个聪明的孩子,长得也像她,承载着这位懦弱而可怜的女人全部的慰藉。但彼时的博德尚且处于应当躲在母亲怀中哭泣的年纪,却遭遇了与之相反的情况,于是他只能茫然地摸着母亲的脸,眼泪从指缝一直滑到袖子里,从温热变得冰凉。
      随着哭泣的声音渐低,博德收了手。灯火晕染在寂静的藏书室中,就像摊开的书上画着的发光水母。
      后来,博德逐渐意识到父亲就是给母亲带来不幸的人。他下定决心,终有一日取得自己的立足之力,便可以带着母亲远离,与雷奥再不相见。在这个显赫的家庭面前,手无缚鸡之力的两人不动声色地结成了同盟。
      每当有人问博德“你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博德都沉默不语。瓦妮莎希望博德更喜欢她,但又害怕博德说更喜欢她。如若博德说更喜欢妈妈,雷奥可能会以瓦妮莎在博德面前碎嘴为理由发脾气,所以博德从来都只是揉着脑袋笑一笑,不回答。
      这天下午,雷奥又发脾气了。博德看着他怒气冲冲地带着人走出去之后,就下楼去了藏书室,但一直到晚上瓦妮莎都没来找他。
      博德走出门去,瓦妮莎的水晶提灯赫然出现在图书室门口的矮柜上,没有光亮,却点燃了博德心中的不安。他拎起提灯一个一个房间找——怎么今天连仆人都没见着几个?某种心底的声音不停地催促,他越走越快,提灯颠簸中扯得影子摇摇晃晃似要跌倒。
      终于,他发现瓦妮莎了。博德打开门的时候,瓦妮莎正倒在浴池中。惨白的脸恬静无比再无悲喜,长长的裙子在浅粉色的池水里摊开,层层薄纱漂浮着,让她看上去就像一只膨大的发光水母。
      “妈妈……?”
      博德呆呆的,他还来不及惊叫出声,身后便有人大喊着一把抓住了他:“您在这里啊!快逃吧!”博德大睁着眼望过去,是照顾他的侍女,他指了指浴池——
      “殿下死啦!被、被……被他哥哥杀死了!”侍女在称呼加雷斯为“叛贼”还是“陛下”这个问题上结巴了一下,顺着博德的手望过去,“夫人也……?”
      “我们走吧,我们快走吧!”她什么也说不出了,抱起博德不由分说地开始奔逃。
      被侍女紧紧抱在怀中,博德艰难地扭着头向打开的房门望过去,透过浸湿的眼睛所见的从门口流出的熹微光芒,是他在这城堡中所记得的最深刻的印象。

      “您做噩梦了吗?”有人这么说。
      博德在迷迷糊糊间醒过来。他现在正在一个狭小的帐子里,身旁熟悉的水晶提灯散发着熟悉的光,仿佛水母从梦境游到现实。
      他支着手臂挪了挪身子靠在枕头上,微眯着眼出神好一会,眼前所见才逐渐明晰。
      博德望向刚刚说话的人——一位年轻女人坐在矮床前的小椅子上,妆容朴素,衣裙旧得有点发白,但还算是整洁。身姿像是受过专门的礼仪训练一般,端坐此简陋的地方庄重而不失优雅,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
      “你是……?”
      “叫我安娜就可以了。”音节非常圆润地从她口中吐出来,语调平静无波。
      看着博德不解的眼神,安娜继续说道:“我是从盗贼那里逃出来的。布尼尔先生让我暂时帮忙照看一下您。”
      “啧……”提及盗贼,乍醒的眩晕感忽地涌上来,博德一拍额头,他都弄不清楚自己刚刚说话时有没有醒过来了。
      现在距离瓦妮莎之死已经四年了。四年前,博德的父亲雷奥发起了叛乱,却在皇帝的镇压之下节节败退,最后只剩下伦蒂斯这一个地方——那一天,就是雷奥与瓦妮莎最后一次争吵了。在下午雷奥呵斥完瓦妮莎出门之后,他奔赴生命中最后一场战斗,死在了皇帝的心腹亚隆·罗杰斯的手上。
      那段时间,年幼的博德对外界并不敏锐。他只是觉得有许多不认识的人在家里来来往往——除了德罗尼亚人以外还有赫洛斯人和希德利亚人,大都行迹匆匆,让家中气氛更加沉重。不过,博德并没有在意于此,无论家中的氛围如何转变,属于他的安详的地方都是那图书室中的一角。在那里,他得以远离争吵,直至瓦妮莎进来将争吵的气味染到他的身上。
      然而,在雷奥死后,母子二人未能如愿去往雷奥不可追的安详之地,瓦妮莎死在了水池里。有可能是最后奴仆四散而逃的时候起了争执杀死了她,也可能是她受到雷奥死掉的消息绝望地选择了自我了结——博德认为是后者。
      博德回忆不起看着瓦妮莎躺在浴池中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了,也许那个时候脑子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但今日的博德以这四年颠簸生涯来追想那一刻的感受,或许会说“她背叛了”。
      对,瓦妮莎背叛了,背叛了在藏书室的静默无言中结下的同盟。她自始至终都希望雷奥能够回心转意,只是屡遭失败,最后从自己儿子身上寻求安慰。所以,雷奥死的时候她便追去了。至于尚是孩童的博德今后要如何生存,这位母亲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
      不,也许这个同盟从来都没有存在过,都是博德自己幻想出来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博德追想不起当时的心情,也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想象这样一个存在了。
      但是,博德看到那盏提灯的时候便会想起来,那时候他走出藏书室,看到提灯放在靠墙的矮柜上——就好像看到瓦妮莎站在门口许久却最终没有进去,沉默着将灯放在矮柜上,转身步伐僵硬地走到死地。
      这样的事情有发生过吗?博德不知道,确认不了,也没有确认的必要。这样的情节不过是稍稍给瓦妮莎加了一丁点微不足道的温情罢了,无法改变她终归是一个懦弱无能的母亲这一事实。
      在雷奥与瓦妮莎——这对后来被他们的儿子评价为“痴男怨女”的夫妻死去之后,博德反而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命运的眷顾。因为平时的安静听话讨得侍女的喜欢,照顾他的侍女最后冒着风险回来带着他到了安全的地方,也就是敌将亚隆·罗杰斯的眼前——虽然罗杰斯在不久前才杀了雷奥,但在这里被严加看管反而不会有乱军与奴仆带来的性命之忧。
      后来,他们一同回到高穹城去,让博德接受审判。
      有什么好审判的呢?博德在囚禁中过了十岁生日,这个年纪的人知道什么?不过是听凭摆布罢了。
      也许是加雷斯刚刚即位不想过多屠戮,也许是最后侍女带着博德直接去罗杰斯面前认罪这一行为显示了顺从,总之,皇帝没有断绝博德的性命,而是将他贬斥到偏远的奎恩高原的多利尼——多利尼子爵博德·康特洛斯,就是博德的新身份了。
      皇帝加雷斯的选择并不仅仅是宽容,其后也有其余的考量——要是博德想要为父报仇该如何是好?加雷斯并不需要博德深明大义地理解皇帝镇压叛乱的苦心,只要让博德没有反抗的余力就好了。
      奎恩高原哪里是什么好地方?多利尼离高穹城——离德罗尼亚的统治中心太远,又不接近任何安定富庶的其他国家,留下了一个庞大的权力空缺。
      没有任何势力可以完全地控制这片土地。这里既有德罗尼亚古板老派的贵族,他们在此扎根已久,往往仗着天高路远对皇帝阳奉阴违,甚至暗中与其他国家有所勾结;也有流亡在外的盗贼团伙时时洗劫;更远一点的地方还有游牧民族窥视……博德进入此地,如同一颗石子被掷入漩涡四起的海洋,只消片刻就会被卷入漆黑无光的海底。
      博德多半会在此地遭受磋磨,而后在历史中销声匿迹;或许他是一个天才,在少年时期就能凭借直觉与好运在蛮荒斗争中求得胜利,而后从胜利中总结出短视而利己的阴谋智慧,这样的博德最多也就取得像他父亲那样的成就了——掀起一场意料之外、但又被轻易镇压的叛乱。
      这就是加雷斯对此事的预期了。
      博德这个小石子被掷入奎恩高原这一汪洋大海已经四年了,他还没有败北,刚刚摘取一个不足为道的胜利,尚未涤沥出阴谋家的心脏。

      “布尼尔在哪里?”稍微缓了缓神,博德低声道。
      提及此事,安娜不由得担忧道:“他在和雇佣军的首领讲话,好像有些争吵。”
      闻言,博德皱了皱眉:“我现在在哪里了?”
      “离多利尼很近了,再有两天您就能回到自己的领地休息了。”
      “都这么近了?那我岂不是睡了很久?”
      “嗯,快一天一夜了。”
      闻言,博德再度“啧”了一声。他后仰靠在枕头上,思索现在的状况。
      在来到奎恩高原之后,他花了很长时间来适应这里的情势——这与他所熟悉的书上所构想的理想之国截然不同,他也没有缔造理想之国的英雄的出身与荣光。
      好在他的管家布尼尔先生为人忠厚,熟于世故,在这些年里帮着博德躲过了不少灾祸。博德本不喜欢如此低眉顺眼循规蹈矩的人,但时间久了,并不觉得布尼尔先生讨人厌。
      在布尼尔先生的帮助下,博德组建了一支民兵队;这几年的风调雨顺积攒下来财物也足以去找一支雇佣军——就这样,这只规模不算太大的队伍行往灰鞋山。那里驻扎着这片土地最大的盗贼团伙,这一团伙由赫洛斯战争的流民演化而来。
      自从三年前,这伙盗贼前来洗劫多利尼,布尼尔带着博德避祸的时候,博德就有将他们清剿一空的心思了。
      不过,出发的时候消息传出,便有此地的其他贵族反对此次行动——盗贼是这里少有的能够促使贵族团结一心的因素,盗贼团伙的覆灭会急剧催化贵族中被压抑的矛盾,而他们还没有准备好。另一方面,这样的事情由单个势力处理会很吃力,他们或多或少地等期待着帝国出力解决——也就是等待帝国的财政与物资上的支持。
      但更多的人只是嗤之以鼻罢了,没有指望,就没有担忧。
      现今得胜而归,奔波多日的博德没有什么感想,只是倒头就睡。实在是太累了,他没来得及听布尼尔总结战况,被从马车上挪到帐子里都没有醒来。
      “我去找布尼尔。”博德长叹一口气爬起来,“还是我去谈比较好,他太好说话了。”
      “您不吃点东西吗?”安娜说。
      “回来再吃。”博德穿上外衣把脚踢进鞋子,“话说回来,为什么灰鞋山的盗贼没有为难你?”
      安娜眨了眨眼,察觉到了紧跟在感谢后的质疑。像她这样一个看上弱小的女性,能够安然无恙地在那里关押好几天本就是一桩稀奇事。
      她答道:“我也是逃难的赫洛斯人……那些人是赫洛斯战争的流民,想要收留我。我没有答应。”
      “为什么不答应?”
      “因为我要去冰雪城。”安娜说。
      “冰雪城?”博德正欲离开,听到这个地名的时候顿了顿。这个由伟大的希尔里德王建立的城市虽然规模不大,但彰显了其愿望与意志,受到西大陆各地的尊崇。
      博德这次的问话完全出于好奇了:“你去那里做什么?时间过去那么久了,那早就不是什么安宁祥和的西大陆圣地了。”
      安娜歪了歪头,沉吟道:“您又为什么要去讨伐盗贼呢?这也改变不了这片土地。”
      博德微怔,道:“我明白了。”

      安娜看着博德出去——他多年轻啊。
      她想起自己的弟弟,也是这个年纪,十四五岁的样子。他还好吗?安娜不知道。
      安娜已经半年没有见过他了。自从赫洛斯战争结束之后,作为赫洛斯王国的一支轻骑兵队长的父亲被德罗尼亚人所杀,母亲和弟弟也都被抓走了,现在也许在高穹城的监狱里吧。
      由于双亲重视对子女的教育,她与父亲一样擅长骑术。也正因如此,她得以从混乱中逃脱。
      只是后来安娜一人牵着马孤身站在原野上眺望故乡——已经改旗易帜的故乡的时候,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那些安定的日子永远都无法回去了,自此以后是无止境的漂泊。
      借着卖出身上的一些首饰,借着从父亲那里习得的几分花拳绣腿的武艺,她能够暂时地在混乱中活下去。但这样显然无法长久维系下去,总归要想法设法找一个稳定的生活方式。
      那么就去冰雪城吧。那个北方雪原上的都市,像北极星一样点缀在西大陆上的地方。
      安娜其实并不知道现在的冰雪城是怎么样的。她只不过是在历史书上看过一些关于冰雪城的描写。书上说冰雪城在建立之初就是为了维持西大陆的和平,在希尔里德王的余晖之下,战火很难烧到那里去;书上也说冰雪城会接纳一切异乡人,以平等与公正对待他们。
      那本历史书很破旧,成书于几十年前,也许现今的状况已经全然不同。但安娜没有太多时间去分辨真假,她需要一个目标,哪怕这一目标只是幻象。如果连一个作为幻象的目标都没有的话,与选择慢性死亡何异?
      于是,安娜就这么决定要去冰雪城,随意却笃定。
      自从定下这个目标之后,安娜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再回忆再也没有机会见面的家人了。直到她看着博德疲惫中熟睡的样子,想起弟弟——他在高穹城有没有反抗加雷斯呢?就像博德在多利尼反抗盗贼们一样。
      安娜晃了晃脑袋把自己从漫长悠远的追想中唤醒。她站起身来理了理微微发皱的裙子,盘算着去准备点吃的,等博德和布尼尔回来一起吃。

      准备吃食的时候遇到了点麻烦,因为负责伙食的人并不认识她。好在有人帮忙,那是一位有钱老人的侍从,据说老人是从帝国的东部过来探望亲人的,最近驻扎在营地里,好似是因为许久没有找到亲人,反倒与博德的队伍混在了一起。
      之后安娜便回到帐子中等待,但似乎等得有些太久了。从前半夜到后半夜,安娜有些犯困。但既然答应了布尼尔先生帮忙照看博德,现在自己不招呼一声就走掉就有些冒失了。
      更重要的是,这么久都没有回来,要么是与雇佣军的争执久久未能结束,要么是又有了新的突发事件——总之,不会是好事。
      安娜走出帐子,她决定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哪怕帮不上博德与布尼尔先生的忙,窥得一点消息也能让自己趁早逃离可能的冲突。
      布尼尔在雇佣军驻扎的地方商讨事情。这也是布尼尔为人忠厚的结果——换做博德,定然会要求雇佣军的首领来这里找他,而不是反过来。
      在接近雇佣军的驻扎地点时,她谨慎地放轻脚步,远远地从树丛中踱步过去。
      拨开枝叶的时候,安娜愣住了。
      咽下口水未发一言,她悄悄地收了手,后退两步隐没自己的身形。
      ——在喧嚷的营地正中央,布尼尔先生倒在了血泊之中。
      安娜还记得今天傍晚布尼尔拜托她照看博德的场景。布尼尔救下了她却没有自居恩德,而是非常谦逊有礼地提出请求,仿佛安娜依旧是曾经那个可以得到尊重的小姐。
      现在应该尽早离开这里!安娜的生存哲学如此催促着。但她违背这种直觉,深吸一口气压下越来越快的心跳,远远地观望。

      博德身边没有多少人,只有十几名侍卫。
      他脸上沾染着血迹——也许是布尼尔的血,眼中压着层云般翳影。
      博德的声音中带着某种微不可闻的颤抖,但语调却极度平稳:“这也就是说,我们的合作就此破裂了。”
      “哦?是这样吧。”首领的语气轻佻,口音粗鲁——是那种西北部德罗尼亚边地的乡巴佬口音。
      他本出身自帝国周边的一个德罗尼亚未曾纳入囊中的狭小地区,那里有着自己古老民族语言,但倚仗这种古老语言无法与周围的势力沟通往来,于是古老的语言没落,这些人或多或少地跟着边地的乡下人学了德罗尼亚语。这样他们可以顺应周边的贵族的要求,为他们作战,并由此获得一些钱财。这样一来,他们就从盗匪转为了雇佣军。
      也许终有一日这些人会彻底地德罗尼亚化,但并不是现在。现在他们虽然说着蹩脚的德罗尼亚语开始穿上德罗尼亚风格的服饰,却暂时不屑于接受德罗尼亚的管束——尤其是博德的管束。
      德罗尼亚皇帝都巴不得他死在这里!要是在这里直接杀了他,皇帝最多惺惺作态地为侄子掉两滴眼泪,说几句加强边地治理之类的话,然后永远不会真正地为剿灭边地的乱局发起实际的行动——奎恩高原这种离高穹城山高水远的地方,留有一些作乱的盗贼有利于控制这边心怀不轨的贵族。对于加雷斯来说,盗贼比博德有用多了!
      首领清楚这一点,却没有杀掉博德的打算。他希望将博德变成一个合作者,利用博德在奎恩高原发展势力,找寻机会体面风光地彻底加入德罗尼亚的体系,那时候就可以彻底将博德一脚踹开了。
      他本期待这次剿灭盗贼的行动会是合作的起点,可就在布尼尔在论辩场上节节败退、马上就要做出一些许诺的时候——关于之后佣金的偿付、后续的更多合作的许诺,博德来到这里并给出了直截了当的拒绝。
      布尼尔有着非常传统的与人为善的观念,因此不太愿意得罪首领,会把场面搞得好看一点。而博德只愿意在原来的约定上做极有限的让步。
      首领的脑子里处理冲突的方式有限,暴力是最直接的那一种。于是,他环视四周,仿佛有了很深刻的思考,而后突然一剑刺向布尼尔。
      布尼尔还在想着该如何缓解二人的冲突,至少想办法稍稍拖延一下,等他们都冷静一点——这一剑就打断了他所有的思考。
      “你……”布尼尔颤抖着嘴角,踉跄两步后退倒在地上。
      四周哗然。但雇佣军的惊吓很快转变成了兴奋,他们早就不想听眼前这个年轻小子发号施令了。
      这一剑,斩断了双方之间虽然紧绷着但又紧紧牵系的细弦。

      “哦?是这样吧。”
      首领摊着手,并不害怕表露自己的野心与僭越。
      博德甚至没有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布尼尔,他死盯着首领:“我知道了。”
      “最后考虑一下吧,要不要答应我们的要求。”首领的微笑显得朴素而友善,仿佛刚才那一剑不存在一般。
      “既然合作已经破裂了,我们之间就没有达成共识的必要。”博德顿了顿,“所以我拒绝。”
      首领歪了歪脑袋,扯着嘴角露出一个遗憾的笑容。博德在说一些幼稚得有些可笑的东西,没有合作就不需要共识——确实如此,但这是在双方对等的前提之下。如若双方力量悬殊,强势一方以胁迫的方式来“达成共识”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更何况他们这些雇佣军本来就不是讲道理的人。
      首领一想到被人评价颇具风度温和有礼,就忍不住汗毛直立——这哪是什么赞誉?
      哦,不久前布尼尔就有这么说过,说首领比别的雇佣军更加讲道理。所以首领讨厌他,第一个拿他开刀。
      “这样的话,就请你死在这里吧。”说着,首领像是威吓般挥了挥剑。
      “如若你背叛先前的约定这么做了,从今往后你就不必再寻求与这里其他势力的合作了。也不必妄图走他们的门路加入德罗尼亚。”博德低声道。
      博德说的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雇佣军失去了诚信,自然难以再立足下去。如若说真有什么值得讶异之处,那就是博德点破了首领最终想要加入德罗尼亚吧。
      对于这个带着几分威胁气息的劝告,首领笑着摇了摇头:“我们真的背叛了吗?你不会觉得凭你的那点东西就值得我们为你卖命吧?”
      此话一出,博德明白了一切。
      从一开始,他们就与当地其他的贵族有合作。这些贵族没有反对博德出发的正当理由,但既然不希望博德去剿灭灰鞋山的盗贼,也会有所作为——与这支雇佣军联系,如若博德得胜归来,就趁博德的队伍还处于疲惫中敲诈一笔,最好让博德今后再无对抗之力。
      诚信良善的形象自然是有用处的,但在奎恩高原,如果哪次没有彻底做绝,也许就会就此覆灭。这片土地不会留给人经营形象的余裕,所有人都不考虑信誉亦是一种别样的公平,只是稍显野蛮罢了。
      “原来如此,你们早就算好了啊。”短暂的沉默后,博德压下心中的战栗,“真遗憾,我本来打算此后与你们长久的合作下去,看来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告诫无用,那就利诱。博德虽然力微,但他的许诺比确实其他人的更金贵一些。
      似乎是正好说中了首领心中所想,首领难得地顿了顿。他是要回去见另一位贵族的,但那时候的场景多半也不好看。如若维持与博德的合作,短时间内会少去很多争端,但也少了很多利益。这种不得兼得是首领觉得有些可惜的地方。
      首领不再犹豫,他抬了抬下巴,身旁的人围上去,决定就此处决博德。
      “……算了,没办法。”这时博德说,“我还是同意您的要求吧。”
      博德露出有点难看的笑容,拨了拨额前的碎发:“至少,我还不想就此死在这里,只有暂时让步了。增加这次行动的报酬,之后每年的冬季都要向你们支付一定的粮食……按之前布尼尔说好的数量,是吗?”
      首领谨慎地一言不发。对他来说这自然是最好的结果,但他未免觉得这个结果达成得过于轻易了。
      “这次行动的报酬好说,不过往后每年给你们的粮食,我还想看看有没有商谈的余地。毕竟按你们的要求,可算是竭泽而渔了呀。”博德叹气道。
      “如果只是一点数量上的让步的话……可以。”首领沉吟道,“但最终要由我们来决定。”
      博德松了一口气。果然,他们无法理解无缘无故的让步与奉献,这种尽量争取利益的姿态反而会让首领更加信任自己。
      博德走上前去,笑道:“除此之外,关于你与其他贵族的合作,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一下。”
      首领抬了抬眉,大致猜测这又是夹杂着一些威胁的劝告。博德没有继续说下去,也许是某些秘密吧——看着博德相对瘦小的身躯,首领还是放下戒心走近。
      就在这一瞬间,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博德一把擒住首领地手臂,将他摔到地上。紧接着短剑出鞘,直抵喉咙。
      首领的瞳孔赫然收缩,惊惧地盯着博德——
      “我是比较喜欢伦蒂斯的规矩,但你喜欢要是多利尼的规矩,我也不是不可以按多利尼的规矩做事。”博德冷笑道。
      杀了他,再引起雇佣军的内斗。既然这里没有高穹城或者伦蒂斯那么讲道理,那么权力就不可能随着首领的死而安然转交,更替之中必然带着争斗与血腥。没有足够的力量摧毁他们,就让他们自我毁灭。
      然而,首领平静下来,露出了讽刺的微笑:“你在说什么?”
      “呃!”博德腹部剧痛。他被一脚踹起,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首领掐着脖子提了起来。
      “你太弱小了。”首领评价说,“力气不大,反应也不算快。”
      博德自从离开伦蒂斯之后就再也没有跟着什么著名的大师学习过剑术,这几年来他只是抽着时间重复地修习很多年前学的东西而已。要论自身的武力,也不过就比常人稍强那么一点。
      如果不是刚才放松了警惕,首领也不至于被要挟。但首领说得轻松,但心中还是不悦,不管怎么说,被要挟是一件丢脸的事情。
      此事一出,博德失去了他唯一的优势——他的许诺并不比旁人金贵了。
      “去死吧。”首领说。

      安娜退了出去,她不打算观望下去了,是时候趁早离开。
      博德与布尼尔将自己从盗贼那里救了出来,她相当感激二人。但既然以她一人之力无法扭转现在的局势,她就不会为了没有成算的事情赌上性命。所以,趁这些人的视线还在博德身上,赶紧离开吧。
      安娜所向往的冰雪城还在遥远的北方,不必在此耽搁太多。
      就在她隐没身形,准备蹑手蹑脚地离开之时,她听见尖锐的马匹嘶鸣响起。下意识地转过身去——是那位探亲的老人!
      一支队伍紧随其后,威风赫赫。德罗尼亚的狮子旗在夜风中扬起,如同如同一位所向披靡的巨人站起,足以震慑在场的所有人。
      在众人讶然的神色中,老人的随从公布了他的身份:“这是普涅亚斯亲王杰拉德·康特洛斯!”
      老人没有看向短暂陷入慌乱的首领,而是对博德说:“博德,我来找你了。你还好么?”
      博德怔怔地思索了一会,才想起杰拉德是谁。
      这位在队伍里的老人要找的亲戚……居然是自己。未等博德回声,杰拉德眯眼望向眼前的首领,沉声道:“到此打止吧!”
      首领知道这个人。博德对于皇帝来说不重要,甚至死了最好;死了某个小贵族只要后继有人德罗尼亚也不会深究;但杰拉德不一样,他是皇帝极度尊敬的叔叔,死在这里必然招致德罗尼亚的怒火。那时遑论加入德罗尼亚,连生死都难料了。
      在这样的压迫下,首领咽下愤懑,将剑收入鞘中,选择了屈从。
      这次的对峙与其说是博德赢了,不如说是德罗尼亚赢了。杰拉德出现时以德罗尼亚的绝对威势压过了跋扈的雇佣军。

      安娜悄悄地更早回去,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般为他们准备好了夜晚的吃食。还是两人份的,不是给博德与布尼尔,而是博德与杰拉德了。
      只是很难说博德还有些心思吃得下什么。布尼尔先生是他亲自搀扶回来的——布尼尔已经没有声息,只留些许温热。博德甚至没有坐下来休息一会,直接就去找人安排布尼尔的后事了。
      谁又能想到在相当艰苦地剿灭盗贼之后,布尼尔会死在回来的路上呢?连杰拉德都难以给此事下一个公正的处理,杰拉德虽然有很高的身份,但他现在所有的队伍并不大,如果逼得雇佣军太过,让他们选择拼得鱼死网破就更加糟糕了。现在也只能暂退一步,当作无事发生。
      可布尼尔的死亡对博德来说,又怎能轻易地算作是无事发生呢?
      老人倒是很有耐心等等待博德处理完一切。他走到安娜面前嚼起了安娜准备的干面包——现在营地里只有这些粗糙吃食,好在杰拉德本人也不甚在意。
      博德许久都没有回来。随着气氛的逐渐安静平稳,安娜先前暂时被忘却的困倦再度涌了上来。
      杰拉德瞥了晃晃悠悠的安娜一眼,道:“去休息吧。”
      闻言,安娜怔了怔,点点头放轻步子离开了。
      处于睡眠中的安娜并不清楚后半夜杰拉德和博德之间聊了些什么。但第二天早上醒来,他们两个还坐在篝火旁,杰拉德笑得很开心。博德依旧是那副深沉而寡言的样子,眼神深邃,只是稍显困倦。
      看来,他没有为布尼尔的死哭泣。但想必布尼尔不会在意这一点,在很早的时候,布尼尔就调侃过:“大人也许是一个没有泪腺的人吧!”
      既然布尼尔当初赞扬了博德的坚韧,今日应该也会吧?

      安娜出发去冰雪城是六天后的事情。那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了多利尼,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着为这次剿灭盗贼的行动收尾,安娜也就没有打搅他们,慢吞吞地才准备好去往冰雪城的行装。
      走之前她在博德的书房门口转了转,思索要不要进去道别。不告而别自然失礼,但博德应该没有把她的去留放在心上,最近又这么忙,也许和下人知会一声就足够了。
      就在安娜犹豫的当口,门自己打开了。博德站在门里,诧异地看着门外来回踱步的安娜。在某个短暂的瞬间,他下意识地瞥向一边的墙角,仿佛那里会有什么东西似的。
      安娜回过神来,还没来弄明白博德是在想什么,博德就发话了:“你有什么事吗?”
      “啊,”安娜答道,“我要出发了,想和您告别。这段时间非常感谢您。”
      “比起谢我,还是谢谢布尼尔吧。”博德说起布尼尔时表情依旧是平静的,“祝你一路顺利。”
      “也祝您顺利。”安娜本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她忽然问道:“您往后有什么打算吗?”
      “嗯?”博德抬了抬眉毛,他们还没有熟到商讨这种事的地步。
      安娜解释说:“这几天我在想,抵达了冰雪城之后要做些什么。虽然现在说这样的事情未免过于异想天开了,但是——您想向皇帝复仇么?”
      安娜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有着坚定的光芒。博德没有应声,她继续说下去:“以您的力量或是以我的力量,要达成这个目标都过于匪夷所思了。但只要能够尽可能地抓住一切可能,制定好计划,无论目标多么违背直觉,实际上都是可行的……希望您能够考虑……”
      “以后再说吧。”博德打断了她。
      博德没有直接拒绝,那就代表关键在于安娜了——安娜能否找到这样的可能、制定这样的计划,决定博德是否会参与其中。
      异想天开的想法得到这样回应,安娜已经十分满足。
      她躬身致谢后,安静地离开了这里。

      博德看着安娜离去的背影,心中没有什么波动。
      实际上,他没有那么憎恨加雷斯。不管怎么说,加雷斯都是皇帝,镇压叛乱、抹除可能的不稳定因素本就是加雷斯应该做的。这是在高穹城长大的加雷斯一直所受到的教育,是他应当承认的责任。
      前几天和杰拉德夜间谈话的时候,无可避免地谈及加雷斯对博德的处置。杰拉德没有办法评判这件事,只能说各有苦衷,并会尽可能地帮助博德。
      而博德却说:“我明白的,这是他应该做的事情。我看过《德罗尼亚故事集》,我们的先祖伊恩不就从杀死德兰特的暴君开始征途的吗?他们之间可有着亲缘关系。我曾经想成为伊恩那样的人……既然已经承认了伊恩的荣光,也要承认他的罪恶才是。”
      杰拉德闻言,那坦然的面孔中显露了几分无奈而又欣慰的微笑。
      在伦蒂斯生长的年岁中,博德确实是这么想的。那时候他看了很多历史书,看了《德罗尼亚故事集》,明白为了维持帝国的稳定与繁荣,会有一些残酷的不公正的牺牲。但现在博德是否还这么想,就很难说了。
      与伦蒂斯不同,多利尼没有德罗尼亚的威光照耀,这里的人不追寻高穹城的太阳。没有人期待高穹城会真的作出剿灭盗贼的决议,只有老实温顺的布尼尔先生会组建队伍试图解决;没有人会给安娜公正与安宁,但她会自己前往冰雪城寻找安宁祥和之地。
      没有像伊恩那样的英雄来拯救弱者了,活着的人都在自己拯救自己。
      换而言之,博德不再迷恋于创造一个停驻于高穹城的伟大君主伟大英雄,世上有太阳的威光无可企及之处。而在那些角落里,自有灯火巡游。
      世上唯一应存的英雄主义,是承认每个人都有成为英雄的可能。出于这样的想法,博德想看看安娜身上的可能。就算她失败了、她撞得头破血流也无所谓,那是她点燃自己生命、自己拯救自己的方式。无论如何都比像瓦妮莎那样逆来顺受地任由命运折磨而后无声无息地死去要好。
      而后,在平静如水的三年过后,博德收到了来自冰雪城黑石厅的信件,署名安娜。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始第四卷,在此之前可能会修一下前文的一些细节信息,不影响主线故事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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