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的春晓》燎燃

32、第二十八章 战前的谋策

　　马杰里·霍尔抱臂站在城墙上，眺望前方的艾瑟河。在河岸堡垒东南方的砾石滩上，有着冰雪城布置的据点，他的同僚潘西在那里警戒德罗尼亚的进攻。
　　马杰里这两天心情不太好。作为河岸堡垒的副将，堡垒周边的各个据点与哨岗都是交给他管理的，最近与德罗尼亚开战，按理来说也是他来警戒周边，但很可惜，这件事交给了潘西。
　　马杰里不太喜欢这位同僚，他过于严苛，过于肃穆。马杰里知道潘西的长处——比如认真谨慎、思虑周全、不怒自威，也正是因为这些，梅丽才会让潘西取代资历尚轻的他去砾石滩警戒，留马杰里在河岸堡垒日复一日地看着守军训练。凭借马杰里的机敏，他当然理解这一切，但从情感上来讲又确实觉得无趣。
　　现下的危急情境，马杰里自然不会为了自己的这点心思去反对上头给出的安排，就是心底没那么快活罢了。是的，马杰里从来都是一个很快活的人，会在混在下属里讨论妓女与酒，也乐意在高官妇人堆里对那些流言蜚语装作一惊一乍地打趣——与潘西不同，河岸堡垒的大部分人都喜欢他，每次他因为公事不得不辛苦地在周边兜圈子的时候，他都很高兴，因为几乎每一个据点与哨岗都有和他关系不错的朋友，终于可以借此机会见一见朋友了。
　　即便马杰里如此受到河岸堡垒的人的欢迎，他的老爹依旧很嫌弃他。按他老爹的说法，这是到处厮混没个正形的表现。他的老爹期待他成为一个可靠的人，在城里弄一个稳定的、地位高的职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去参军，在河岸堡垒周边瞎逛，搞不好哪天把小命搭进去。
　　马杰里自然是不以为然的。成为像潘西那样的人、弄一个安格斯那样的职位……好吧，对很多人来说已经算是非常不错的人生了，但马杰里这样任性自由的人就是会对这样的人生感到脊背发凉。
　　所以，他就是不听老爹的话，就是要来到河岸堡垒当驻军，就是要用小聪明证明自己——这也是他得到提拔后却一直留在河岸堡垒驻守，连就职后的头两次的冰雪城会议都没有去参加，以至于到了前段时间才见到梅丽的原因。他想着，等几年后自己有资格接任卡尼当堡垒将军再回去见自己的父亲，向老爹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不过，潘西的存在，预示着这一天的到来可能还要很久很久。他非要立下什么不得了的功绩，才有机会以目前尚且浅薄的资历赢过多年来兢兢业业无有差错的潘西。
　　“马杰里！”这时，飒爽的女声传来，马杰里转过身去，是梅丽在叫他。
　　“将军！”马杰里即刻应声，大步下来小跑到梅丽前，“发生什么事了？”
　　“最近几天的训练停了吧，随时准备好带队出发。”梅丽道，“昨天德罗尼亚军就在河对岸驻扎了，潘西那边一传来消息，就必须马上行动。”
　　“是！”马杰里点头。
　　梅丽过来就是说这一件事的，但看马杰里欲言又止的样子，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呃……那其他人的安排呢？在德罗尼亚发动进攻之后。”马杰里顿了顿，还是止住了将要脱口而出的抱怨。
　　即便如此，梅丽还是迅速地明白了他的所想：“如果你觉得你没有参与我们的决定，只是听从安排，我也只能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看了过去的记录，在你任职的半年里都是做一些例行的巡查，没有参与过决策，很多事情你还不了解，我与卡尼自然不会主动找你谈论。不过，你既然与潘西职位等同，那这些全部都向你公开。你要是有什么想法，也可以来找我们。”
　　“说回你的问题，”没有等马杰里辩解，梅丽正色道，“德罗尼亚军要进攻河岸堡垒，首先要渡河。这个季节河面窄，河流离堡垒的距离也微妙，我们很难阻挡他们的渡河。但是，趁他们渡河的时机，截下他们的队伍，给德罗尼亚巨大的打击，这是做得到的。这是第四军的初阵，战斗的结果会很大影响那些初上战场的贵族子弟的心情。要是我们真的给予了他们重创，他们渡河之后的进攻必定疲软。”
　　马杰里咽了咽口水，他也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这么简单就被看穿了，好在梅丽没有介意。他只得附和道：“所以潘西在砾石滩的据点警戒，随时做出反应。”
　　“是，那边是渡河最好的登岸点。”梅丽点点头，“但是，德罗尼亚军也可能从其他路线进发。别的地方没有据点，只有哨岗，你要即刻反应，到时候我和卡尼会提醒你。在辨认德罗尼亚人是否是佯攻、确认德罗尼亚的进军路线之后，我会立刻带着队伍支援。至于卡尼，他会留在堡垒据守，负责后续的调遣。”
　　“您也上战场？”马杰里诧异道。
　　“别小看我啊，小子。”梅丽大度地笑了笑。
　　马杰里尴尬地解释说：“您以前是卫军将军，我以为就是……”
　　“卫军只负责城内的稳定，所以我就是带着人每天在城里转悠？顺便帮忙查查案，抓抓贼？”梅丽莞尔，眼神却忽然间显出某种悲伤，“我做的并不算好，不然也就不会发生黑石厅的事情了。”
　　“正因如此，我才让卡尼留下来据守河岸堡垒，这一点他会做得比我更好。”梅丽轻叹一口气，正色道，“不过放心吧，我是猎户出身，从小杀到大，也带过队伍。我的任务还是能完成的。”
　　“那……雪原那边呢？”马杰里试探道，自梅丽到来之后这些包含外交因素的事情就不归他管了，“我们既然已经与雪原结为盟友，他们会如何行动？”
　　“他们还没有回信，但很有可能……不会行动。”说到这里，梅丽面色凝重，“锡德的阵营对面是德罗尼亚的康纳将军，他们一旦出兵支援我们，康纳便会发起进攻。虽然康纳的队伍加起来不过六千，比不上锡德的队伍……但只是牵制锡德的行动，完全做得到。”
　　马杰里低声道：“这么说来，这个盟友暂时的意义，便只是牵制康纳的六千军队了。”
　　“倒也别不当一回事，河岸堡垒也只有五千余人，康纳的队伍不可小觑。”梅丽侧过身，指向城墙外艾瑟河对岸层层雾霭中的德罗尼亚军阵营，“根据斥候探来的情报，算上莱兰人，德罗尼亚军不会少于两万。”
　　“形势真严峻啊。”马杰里语气沉重，眼角却流露出些许兴奋。
　　“雪原只有率先出击，并在和康纳的战斗中取得优势，才会有余力来支援冰雪城。”梅丽斜觑着马杰里，不由得加重了声音，“不要寄希望于此，准备好接下来的死战吧。”
　　“明白。”马杰里应道，“我还有一个我职责以外的问题……不担心德罗尼亚直接进攻暴风崖吗？”
　　“我当然想过这件事，那天你与潘西离开之后，我和卡尼谈过这一点。”梅丽道，“冰雪城算上卫军与高墙军，还有两千余人。要直击冰雪城必须越过地势险恶的暴风崖，这需要一支规模不小、训练有素的队伍，这样才经得起越过暴风崖的损失，对抗冰雪城的驻军。以第四军目前的情况，他们不一定会选择这条道路。”
　　“要是他们真的这么做了呢？”马杰里道，“如果冰雪城直接失守，我们在这里的战斗还有意义吗？”
　　“要是德罗尼亚真的这么做了，就意味着他们把最为精锐的队伍送去了风暴崖，而且数量不小。如果他们赌了这一把，那我们也不得不赌一把。”梅丽直视着马杰里，目光炯炯，“——我们就不该在这里固守，而是主动出击，趁着最精锐的队伍离开了德罗尼亚军的大本营，趁他们还没有料想到我们会以劣势主动出击。”
　　梅丽顿了顿：“至于冰雪城——最好的结果是巴兰与雷斯利能够以留守在冰雪城的驻军抵御德罗尼亚的突袭……如果他们做不到，冰雪城陷落了，只要我们这一线的对抗取得了优势，凭借河岸堡垒也不是完全不可挽回。”
　　如果德罗尼亚军选择走暴风崖，那么冰雪城必须两线都取得胜利才算是逆转颓势，以冰雪城的兵力，这实在是过于艰难。马杰里明白这一点，但在如此险境中他却有点兴奋，险境中总是伴随着机遇——取得不得了的战功、一举超越潘西的机遇。
　　梅丽沉默地看着马杰里。现下这个时节，河岸堡垒的人就算大都忠于冰雪城，也难免心生退意，马杰里这样的态度也许并不是坏事。
　　“还有别的要问的吗？”梅丽道。
　　马杰里摇摇头：“没有了，感谢您的解答。”
　　“那就好好准备，尽己所能吧。”梅丽作势离开，“别再想冰雪城与雪原的事情了，那边……我们暂时抽不出手来管。”

　　河岸堡垒以东约十五公里处，锡德的营帐。
　　“刚刚，我收到了来自河岸堡垒的信件，冰雪城的执旗将军梅丽询问我，在德罗尼亚军进攻的之时，能否给予支援。”像过往一样，图斯特斯将军半阖着眼，慢条斯理地讲着话。他冷漠却又轻飘飘的声音荡在营帐里，过于微妙的氛围致使四周安静。
　　巴德伦说得很果断：“做不到的，珍珠原的康纳在监视我们。一旦我们出兵支援河岸堡垒，他们就会立刻骚扰，可能是直接截击支援的队伍，也可能是会进攻我们的阵营。”
　　角落里的伊兰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们说话。他身边还有几位副将，也都闭口不言——巴德伦头脑简单，但他确实没说错什么，倒也没必要急着跳出来反对。和这些人一起窝在角落里，让伊兰有一种看乐子的喜悦感。
　　“伊兰，你觉得呢？”锡德的声音将伊兰从角落里拉了出来。
　　伊兰压下了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上前两步沉声作严肃态：“巴德伦将军说得对，我们现下没有余力去支援冰雪城。”
　　答案非常明确——不能去支援冰雪城，梅丽也会理解这样的做法。锡德也是明白这一点的，应该回绝冰雪城的请求，但坐在高位上的他看上去有些烦躁，手指在桌面上叩击着，嘴角的肌肉微微扯动。
　　巴德伦上前提醒道：“那多尔，我去拟回信吧。”
　　锡德粗咳两声，道：“不。”
　　“那多尔？”巴德伦一愣。
　　“如果拒绝梅丽的请求，以河岸堡垒的军力，几乎是必败无疑。”图里特斯替锡德解释道，“等到德罗尼亚人占领河岸堡垒，我们也没有必要肖想珍珠原了。没有珍珠原，作战失利，在战争结束后我就没有余力钳制波查的几个大家族。后续的一切……都会非常艰难。”
　　“我们没有余力支援冰雪城，但我们还是要支援。”见锡德与图里特斯先后表达了态度，伊兰也觉得没必要顾忌巴德伦了，“可以在德罗尼亚军发动进攻前，率先击败河对面康纳的队伍，德罗尼亚军就必然要分兵来抢夺珍珠原，河岸堡垒的危急自然就缓解了；也可以借这次支援当个幌子，设下埋伏，等康纳进攻时解决掉他，随后再支援河岸堡垒……就是时间会晚一些，要看梅丽那边能否坚持。”
　　稍稍停顿，伊兰半开着玩笑说：“支援的方式有很多种，不是非要在德罗尼亚进攻河岸堡垒的时候出兵阻拦，登陆的砾石滩太小啦，站不下那么多人。”
　　“德罗尼亚随时可能发动进攻。”巴德伦摇了摇头，“先不谈能不能击败康纳，就算做得到，时间上可能也来不及了，毕竟我们对康纳的优势并不明显。”
　　“是，所以我觉得后者比较好。为此，我们需要一个诱饵，让康纳一定会在我们出兵支援河岸堡垒时发动进攻。”伊兰压低声音，“然后趁机斩下康纳的头颅！”
　　话音刚落，图里特斯敏锐地瞥了他一眼，很识趣地没有说话。
　　巴德伦倒是开始想了起来：“诱饵……”
　　这时，高位上的笑声传来。锡德看上去很是满意：“是我吧？只要杀了我，雪原就会立即陷入内乱，接下来就不用担心珍珠原被夺走，可以全力对付冰雪城了。”
　　“那多尔？”巴德伦一怔，“您不能冒这个险！”
　　“我必须冒险，就这样办。”锡德站了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气势，“我们已经在这里磨蹭够久了，这半个月来和康纳相互试探摩擦不断，我早就没有耐心了。就趁这个机会把康纳解决掉，击退德罗尼亚！”
　　这个老人露出了以往惯常的凶恶而兴奋的神情，好像这赌上性命又依赖运气的作战已然迎来胜利。
　　巴德伦的嘴角抽搐着，他无力反驳锡德的决定，便将目光投向同僚图里特斯。但很明显，图里特斯也支持这样的做法，只是仰面看着高位上的锡德，视巴德伦落在身上的目光为无物。
　　“……是。”在陷入安静的营帐中，巴德伦咬牙应道。

　　月色迷朦，河岸堡垒前，白色的荒原上水银一般的河流潺潺流过。
　　河流的另一边，一名哨兵眺望着远方。他本不习惯昼夜颠倒的生活，半夜难免疲倦，可今日他比过往更加认真，甚至有一点点兴奋——他虽然不会离开德罗尼亚的阵营，但也已经听闻今晚出击的消息。这不，他已经看见达德利将军带着侍从走到了阵营的前方。
　　因为哨兵那有钱父母的运作，他不需要冒着生命危险到最前线上，只需要在德罗尼亚的阵营里等待。可是，他只觉得遗憾，回家之后可以讲给父母听的光荣故事就这样溜走了——是的，他没有考虑过作战失败的可能性，德罗尼亚的优势太大了，摘取胜利就像摘取果树上的苹果一样，胜利唾手可得。
　　第四军中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想的，在军力的优势下，他们暂且保持着昂扬。
　　但作为先头部队将领的达德利很清楚，这种昂扬过于脆弱，这些人在知晓第四军的胜利并不能保证他们个人的安全的时候，很有可能会畏缩不前。所以，打头阵的不是他们，是达德利，是从艾德里安时代就在的队伍。他除了要成功登上河对岸的砾石滩，还要给这些人注入沸腾的热血。
　　老实说，当前锋并不是达德利所擅长的事情，他太过稳重，缺乏锋芒。但无论是什么样的目标，只要确定了，他就会坚决地贯彻下去，以一种极平静的姿态。
　　所以达德利只是前往罗杰斯元帅的营帐，和他打了个照面，说一声我要去准备出发了，之后便回到队伍里，整装待发。
　　当弦月垂西，云层，达德利扣住了剑，他的侍从扬起旗帜，队伍便出发了。训练有素的行伍里没有过多的声音，只有细碎马蹄声响起，如滴落在河畔砾石上的轻巧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