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上的芭蕾》凌绝顶

14、第十四章

　　苏柏走进那间小酒吧时，已是夜晚。
　　华灯初上，从大面的落地窗眺望出去，能看到Chamrousse滑雪场打开了夜灯，有几条滑道被照得通亮，从峰顶直直贯下，衬着满山晶莹的雪光，便似银河落九天。

　　侍应生问他，“请问您几位？”

　　苏柏站在那里踌躇，他向酒吧深处望去，每只小桌上都点着一盏烛光，明明灭灭映出无数欢声笑语。酒吧的中央有个男人在表演，他弹着钢琴寂寞地唱着“我的露西娅，你是夏夜之风，你随夏雨而逝，独留我好梦难寻……”满室欢娱，他独自在人群中寂寞。

　　苏柏轻声说：“我约了人，是一位女士。”
　　侍应问：“您可是苏先生？”
　　苏柏看他一眼，点头。
　　侍应笑说：“那位女士已经到了，我带您过去。”
　　他带着苏柏往前走，一直走到酒吧最尽头，一个女人背对他们坐着，满头乌发盘了一个高高的髻，露出雪白纤细的脖子。

　　苏柏走到她面前，那个女人抬起头，二十四五岁的模样，高鼻深目，唇色殷红，深邃的五官，古典的气质，融合了东西两方人的共有特点，是一位相当貌美的混血女郎。她噙了一丝笑向他招呼，“你来了。”

　　苏柏惊疑不定地看着她，还是礼貌地点点头，坐了下来。

　　他沉默着没有开口，等着那女人发话，他在猜测这个女人是谁？她怎么会知道他？她找他的目的又是什么？苏柏一肚子疑问，脑子里不由想起下午接到那个电话时的情景。

　　“找我？”苏柏握着话筒，眉头皱起。他想问她是谁，可是近来发生在他身上的奇事祸事太多，他看了看身边的米娜，选择了缄默。

　　“今晚九点，你到山顶的小酒吧来，记住，一个人。”电话里的声音很柔媚，语气却不容置疑。
　　“为什么？”苏柏问得简洁。
　　“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关于唐米娜，关于控制你的魔鬼。”

　　苏柏噤声。他游离的目光看向米娜，她正走到壁炉前往里面添了块木头，火苗舔噬着木头噼啪作响，房间的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松木的清香，她转头，回他一个微笑，洁白的脸颊被火光映得通红。
　　苏柏觉得心中温暖，他贪恋米娜带给他的光明，就象冬天的流浪小猫向往红红的小火炉，控制不能地想靠近，再靠近，那怕会将自己炙伤。

　　于是流浪小猫一定要保护住它的小火炉，苏柏问：“我怎么找你？”
　　“你九点到，我会在那里等你。”
　　苏柏还待再问，对方却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米娜见苏柏拿着电话的表情不太自然，不由向他打趣，“怎么了？莫非是你其他女友找来了？”
　　苏柏挂了电话轻轻微笑，“女友啊，好像到目前为止只有你一个人肯要我。”他走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在地板上坐下。
　　米娜怔了怔，接着微笑，露出浅浅梨窝。

　　苏拍拉着她的手，垂下头低声说：“我欠你一个解释，也不会说好听的话，可我想让你知道——这里，”他指指自己的左胸，拉住她的手微微用力，“只会住你一个人，无关前因后果，无论前生后世。”
　　米娜看着他，目光如水，她只是微笑，还是微笑。
　　苏柏与她四目相投，心就像浮在虚无的两重天，一阵热一阵凉，飘飘荡荡踏不到实处。
　　米娜捋了捋他半湿的衣领，有些嗔怪地说他，“你还不快去换衣服，小心呆会儿再犯病。”
　　今天用了药，他不会再犯病了，苏柏有些凄凉地想。他不想再说什么，只是拉着她的手，一味地笑。就这样和她坐在地板上，听着壁炉里噼噼啪啪的木头燃烧声，嗅着若有若无的松木清香，这样的时光有一刻便是一刻吧。

　　叮当轻响，是那女人将水杯轻阖在了桌上。苏柏收回思绪看向她，那女人却将头转向窗外。
　　“我喜欢夜晚。”她说，开场白让苏柏十分意外，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夜晚的阿尔卑斯山并不沉闷，那几条一路开着夜灯的滑道如同闪光的玉带般点缀着黑夜里的群山，白天所见的青松翠柏在夜里看来就是一片暗暗的剪影，与白的雪峰，青的天幕相互辉映，深深浅浅描成一幅水墨画。
　　“很美，是吧？”女人轻轻叹口气，回过头来，声音妩媚，“有一种人永远活在夜晚，红的灯绿的酒，不用想太多，只要懂得欢笑就好，象一个木偶。”
　　苏柏看着她，满脸不解，却依然甚好耐心的没有打断她。

　　女人看着他，微笑起来，“你耐心不错，没有一上来就追着问，难怪薜止看中你。”
　　苏柏忍不住低咳两下，他挑了眉道：“你再不说的话，就会知道我其实并没什么耐心。”

　　女人呵呵笑出了声，她点了点头，长睫闪动，烛光下，苏柏看到她有一双湛蓝的眼睛。
　　“我叫玛莉莲，是墨皇会现任会长薜达的情人。”她看着苏柏，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很久以前，我也曾是他弟弟的女人。他的弟弟叫薜止，大家一般称他作止少爷。这样的介绍，可还算清楚？”
　　苏柏怔住，他没想到这个凭空出现的女人竟会是止少爷以前的情人，那她究竟是敌是友，找自己又所为何事？
　　“薜达这个名字你很陌生吗？那，‘地狱之门’呢？不会没听过吧？”她脸上笑意更浓，殷红的唇似朵玫瑰。
　　苏柏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张开，他猜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似个傻瓜。

　　“墨皇会是一个有着数十年历史的华人帮派，早年兴办的宗旨也就是聚集一些异国求生艰难的华侨们抱团取暖，以免受了红眉毛绿眼睛洋人的欺负。可近十年，墨皇会在薜达父亲的手里，已逐渐发展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国际化帮派，帮会的成员也由原来的只吸收华人，转变为中洋不分，荤素不忌。”她声音舒缓地娓娓道来，法语口音虽不纯正，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糯软，平添一分媚意。

　　苏柏静静听她细说。

　　“如今，墨皇会传到了薜达手里，华人依旧是帮会中的中坚力量。可随着墨皇会的势力越来越大，分支网络越来越广，更多的法国人，阿拉伯人，黑人加入进来。他们是新血，也是祸源。薜达的父亲就死于帮派内部争斗，被跟在身边多年的手下暗杀。因此，作为新一代接班人的薜达，个性谨慎，多疑得几乎病态。”

　　苏柏忍不住插嘴，“这一切跟米娜有什么关系？止少爷说的那个青梅竹马莫非就是墨皇会的会长薜达？”

　　玛莉莲的目光有些迷离，氤氲似雾，看也看不真切。她轻笑，涂了蔻丹的纤纤手指在透明水杯上轻轻摩挲。

　　“唐米娜是个单纯的女孩，家庭出身也普通平凡，本来与墨皇会是八杆子也打不到一起的，可惜的是，她的父亲曾是薜达父亲的救命恩人。唐米娜从小学舞，薜达的父亲为了报恩，就接了小姑娘到巴黎住，与薜达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而且早就被薜达的父亲暗定为未来的儿媳……”

　　“什么？！”苏柏霍地站起，桌上杯盏叮当，烛光乱摇欲灭，包了皮垫的木椅在地板上发出吱地一声长响，“你撒谎，米娜从没跟我说过这件事。”他激动地握紧双拳，米娜怎么可能和别人订婚。

　　玛莉莲瞥他一眼，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嘘，不要激动，快坐下，你看周围人都看着我们呢。”

　　苏柏看看四周，果然见许多目光射了过来，他深吸了口气，忿忿地坐下。
　　玛莉莲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姿态优雅，她斯斯然地说：“这么沉不住气，还怎么救你自己，救你的小情人？”

　　苏柏咬牙，她说得没错，自己还在苦苦挣扎，手上几乎毫无胜算，再要失掉冷静，那只有等死了。
　　他的脸色慢慢和缓，眼睛逐渐清明起来，他对玛莉莲说：“你接着说。”

　　玛莉莲微笑，很满意他的反应，“这就对了，想自救，想救人，就安安静静听我说完。”
　　苏柏沉默以对，黑眸幽深似潭。

　　“米娜并不知道薜家老会长的意思，她只是个一门心思跳舞的傻姑娘。老会长在世时，她也还小，就没跟她提，但这一点薜达、薜止两兄弟都是知道的。”她向他解释。

　　“至于我呢，我原来是薜止的女人，他为了同一个目的，设法把自己的女人送到了他哥哥的床上，于是，我摇身一变，成了薜达的情人。”

　　她歪了头轻轻地笑，样子娇媚，可那对漂亮的蓝眼睛里没有灵魂。

　　“可是，我只是一个玩偶啊，只能藏在黑暗的柜子里等待主人心情好时偶尔翻出来把玩，又怎么可能偷到主人至为重要的东西？‘地狱之门’是墨皇会专有的家族印章，你无法想像它所代表的权利。这么说吧，持有它在苏黎世银行盖个章，至少可以轻易调动10亿美金。”

　　玛莉莲轻轻叹息，她摊摊手，满脸无奈，“你看，谁说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呢？阿止不甘心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所以，只有米娜对薜达是不一样的？”苏柏直直望着她，声音里有绝望。

　　“是的，只有米娜。米娜对薜达来说，是这个世上仅存的干净。”她看着苏柏，脸上有同情，“但是，如果被他知道米娜在感情上最终抛弃了他，他一定会亲手杀死她。”

　　酒吧里有人喝醉了，搂住女友张扬地笑，他们坐着，极尽欢乐，无忧无虑；角落里的服务生不小心摔碎了杯子，玻璃碎在地板上，发出啪的爆裂声，服务生脸涨得通红，一直低头诺诺地给客人道歉，他站着，那样无助；酒吧的小舞台上，那个歌者依然在寂寞地唱：“你随夏雨而逝，独留我好梦难寻……”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是醉着，抑或醒着，没有人知道。

　　这是个讽刺的世界。

　　苏柏抱住自己的头。他想到米娜，她温柔的对他微笑，脸被炉火映得通红，满室松木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