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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假盲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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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芝说出“目中无人”四个字时,叶玱先是愣了几秒,才意识到指的不是她。
这三年里,那群孩子一口一句“目中无人的叶少妇”唤着她,她听见相似的字眼都会产生错觉。
看戏的人围了几圈,叉腰看着中央的穷酸姑娘。大抵是剜眼的要求实在过分,她的脸唰地通红起来,开始小声抽噎着。
其实这件事说大还真不大。
说起来,便是那穷酸姑娘正自端着酒说笑,赶巧露芝从她身后路过,又赶巧她转了个身,酒杯一偏,洒了几粒滴在露芝的貂袄上。
可露芝趾高气昂惯了,偏偏咽不下这口气。又或者,她本就对这没有显赫家世的破落户心存厌恶,借事发挥罢了。
富家子弟中有与露芝交好的,帮着打圆场道:“不至于不至于,小姑娘没看清手一抖,罪不至此。”
露芝鼻嗤了一声,“齐公子,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依我看,她并非没有看清,她呀——是眼睛瞎了,才会如此目中无人!”
此话一出,宴会顷刻间鸦雀无声,又立刻爆发出低声唏嘘。
“我没听错吧,露芝说了什么?”
“她说那姑娘的眼睛是瞎的,这怎么可能?”
“盲女?落魄穷酸也就罢了,没料到竟是个瞎子,这般残废怎有资格参加郡主的生辰马会?真该赶了出去。”
周遭乱作一团,唯有叶玱和身侧的小四爷哑然无声。
若不是知晓前因后果,叶玱几近要以为露芝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作为盲人,叶玱心里敏感得很:露芝句句都不离“眼睛”“瞎了”“目中无人”这些字眼,换谁都不可能不去细想。
人声鼓噪,夹着那姑娘抽抽嗒嗒的哭声。那好心的齐公子再次出头,问道:“露芝,你此话到底是何意?玩笑话还是认真的,又是从哪里看出这姑娘双眼瞎了?”
“哪个与你开玩笑?”露芝紧盯着那埋着头的姑娘,缓步向前靠近,忽地抬手捏住她的下颌,后者立显惊慌失措,眼球仍是紧盯着下方。
“你们仔细看,她双目失神,无法聚焦到一处,说话时又畏畏缩缩,不敢抬头。这不是瞎子,又是什么?”
众人围得更紧了,半晌研究后,齐公子颔首表示,“露芝一向眼尖,这次恐怕又说对了......这位姑娘,我来问你,你可承认自己眼睛是盲的?若是真盲,兴许露芝便不计较你溅她酒水的事了。”
随后有人附和道:“是啊,若是盲了,露芝就不必与这残废计较了。”
露芝斜着嘴角,冷然一笑,轻飘飘地道:“若真是那样,饶你也无妨,我只当是怜惜一条猫犬了。”
那姑娘泪珠直在眼眶里打转,被露芝捏着下颌的脸在颤抖,也不知是惧怕,还是委屈、不甘。
总之沉默了良久,她终于哑着嗓子回答道:“是......我,是瞎子......”
露芝薄唇之上笑意更浓,手一松,那姑娘向后踉跄两步,瘫软在地上。
“罢了,既是残废,日后也是没人敢要、没人敢娶的孤寡,我确实犯不着与你计较......阿念,你不是说要替她赔我两件貂袄么,后日差人送至我府上。”
陆念在一旁怔得呆滞,听了她的呼唤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回道:“好,保准给姐姐挑两件最上好的。”
京城的这些小姐公子,皆是出身显赫的,小病小灾都没遇见过几次,更不要提什么聋哑盲瞽残疾。
今儿这姑娘承认自己是盲女,简直就是天大的趣事。心善的或许还想着上前安慰几句,可世上原本就是无情人居多,奚落、挖苦、讽刺才是正解。
“真惨,瞎子怎么嫁人。比起残疾,门第什么的倒都好说,可谁愿意娶个盲女。”
“就是说啊,我寻思着,这姑娘参加宴会,多半是为钓金龟婿吧。这下可好,捉鸡不成反蚀把米,全京的公子都该知道她是个瞎子了。”
聚众在闲侃中散开,那姑娘仍是瘫在地上流泪。
齐公子路过时,用扇子敲了敲她肩头,“人生如此长,你虽有疾,但总归能遇到愿意娶你的男人。虽然不多,应该也是有的。”
各回各座,叶玱也转回眼眸,将无神的目光垂在草坪,这场闹剧来得快,去得也快,可她心里却当真不是滋味。
细细品来,露芝每句话都在往她心上插着刀子,尤其是那句“没人敢要、没人敢娶的孤寡”,真是值得琢磨。
其实鲜有人知,当年叶玱与顾清檐定婚前,露芝一直对他死缠烂打,被当面拒绝过无数次之后,闹着要与叶玱绝交。
纵使顾清檐从未看过露芝任何一眼,从始至终都是她一厢情愿,可她当初竟义正严辞地告诫叶玱,说道:“是你抢走了我的心上人,天地报应,你下一世定投胎成个无人敢要、无人敢娶的孤寡!”
虽说后来又来寻叶玱道歉和好,可这结,又岂是一两句话能解开的。
如今旧话重提,叶玱几乎已能够确认,露芝话里有话,明面上训斥那穷酸姑娘,暗藏的却是在与她叫嚣。
甚至她眼盲的事实,都可能已为露芝所知。
茶水入喉,意外有些甘洌,叶玱磨着茶盖,独自神游,半晌听到身侧的小四爷问道:“姐姐也相信那女子是瞎的?”
叶玱放在茶盅,反问,“不然呢?”
“自然是装的。”袁借篱随意咂摸了一口酒,续道,“一边是假冒盲瞽,放任旁人逞口舌之力,一边是倾家荡产赔偿貂袄,或是被这跋扈姑娘剜去眼睛。若姐姐是她,姐姐会选哪个?反正若是我,我铁定如她这般,借坡儿便下了。”
原来是假瞎。
叶玱无法亲眼看到那姑娘的眼睛,自然也无从判断,这时听小四爷说起,到觉得存些道理。但她嘴角一弯,戏谑道:“袁公子倒是无惧颜面扫地之人。”
袁借篱再度轻笑,捻着板戒喃喃,“自认盲瞽便是颜面扫地么?我倒没想到,姐姐会这样认为。”
叶玱抬起眼眸向他望去,视线里是一片茫然,耳畔是不久前的那些奚落声,半晌后说道:“他们都如此认为,说没人愿意娶残废......可,他们不知,或许残废也看不上他们。”
话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叶玱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
她的意中人,不会因她的门第而向她献媚,亦不会因她的缺陷而将她抛弃,他独独只恋慕她的灵魂。
思索间,与小四爷的交谈还未继续,便蓦地被人打断了。
只听一女子道:“马赛就要开始了,听闻袁小四爷马术超绝,可否请求赏脸组队呢?”
袁借篱仍翘腿坐着,轻巧地将中指的板戒换到食指之上,说道:“恐令姑娘失望了,在下偶感风寒,无法参加今日的策马。”
待那姑娘失落而去后,叶玱忍不住问道:“风寒可是因那日载我回城而染的?”
若是因她而病,叶玱真会自责,再想起那雨披上浸染的血迹,更是难免心忧。
“不是。”袁借篱手指不停歇,敲打着木桌,“妙乐坊的被衾太薄,入夜时分冻着了。”
叶玱:“......”
又是妙乐坊,这小四爷似乎除了酗酒,便只剩耽于女色,虽能时不时说几句清醒话,可撑不了多时便又原形毕露。
话题因此终止,叶玱静坐以待策马会的开始。
今日的宴会,各家都带了府上最优良的千里驹。骏马被侍卫牵出,皆披着锦带束着辔头,高大威猛似是不受人驾驭,便能迈开长蹄向着终点奔去。
参赛者整理衣束、鞋靴,又从侍卫手中取来马鞭握紧。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露芝借风寒之由不参与比赛,却并不在自己的座位上待着,而是寻到了马场上忙着安排的主人翁陆念,趁着无人,小声在她耳畔说了几句。
陆念一边听着,一边将眼眸落在不远处安静品茗的叶玱身上,又缓缓移动到小四爷脸上,只见他正自倚靠着凭几,闭目养神。
看了片刻,忽地向二人走去。
“阿玱,”陆念亲热地唤道,“在座的就属你地位最高,是最能服众的,你既不参与策马,可否来帮我做比赛的裁判?”
袁借篱微睁开眼,挑起眉峰瞥向无言的叶玱。
说实话,叶玱不想掺合赛马之事,本想着坐在外面听个热闹罢了,怎知陆念突然来找她做什么裁判。
她什么都看不见,如何能评判谁胜谁负。若说有慕情相助,可慕青终归是个不懂马术的丫鬟,识人断物虽有一手,但在裁判输赢上可帮不了她。
于是她婉拒道:“阿念,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只是我已多年未参与策马,对于各项规则都生疏了,恐乱了你的马会。”
陆念自然不会就此罢休,非要刨根问底出来,说道:“阿玱,你当年可是我们这群姊妹里最擅长驭马的,怎么如今却总是这般推三阻四的,莫不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