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惊寒》佩尔朱克

463、清远寺里论缘灭，终还是一别两宽（四）

　　“姐姐！”

　　一路狂奔而来，终于在山门寺前，青川看见已快走至半山腰的纤瘦身影，即便多年未见，依旧熟悉如故。

　　因为在过去将近四年的漫长时光里，几乎在每个深夜里、他都会梦见这抹异常熟悉又冷漠的身影，就这样背对着他，头也不回，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越走越远，

　　无论他在身后喊得、如何撕心裂肺，也不见她停下脚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而自己却无可奈何。

　　但好在梦与现实是反的，这次，姐姐终于听见了他的呼喊，停了下来，未向前再走一步。

　　今日归元，寺庙闭门清休，无香客作扰，古寺终能得一清净，而无人声喧嚣，秋山亦返璞归真。无论是远处山林，还是近处山寺门，亦或是盘绕在山间的蜿蜒山路，天地间仿若鸿蒙初生、安静极了。

　　可只有叶寒自己知道，在身后突然传来、那一声焦急的熟悉喊声后，她沉静多年的心、似破冰的河水，又开始乱了起来。

　　当年寺中小湖边初遇，就是他这一声“姐姐”，他们之间多年的爱恨纠缠，由此而起。

　　她是一个误入这个时代的现代人，虽然叶父叶母极其疼她，但也并不能完全弥合、她与这个异世的格格不入，所以说在来异世的最初几年，她精神上是极度孤独的，

　　而在叶父叶母先继离她而去后，这种与异世格格不入的孤独、越发加重，她在这里、越发找不到她该有的位置，更找不到、让她感到心安的归属感。

　　就是在这种异常孤独的刺激下，她越发想念、在这异世给过她温暖的叶父叶母，想念回不去的现代，还有在现代、再难见到的爸妈小弟，而青川的存在，恰巧填补了她对亲情的渴望，治愈了她的孤独。

　　所以当年他被元州太守追杀时，她可以豁出一切去救他，不惜背井离乡、带着他四处逃难，哪怕再危险、生活再困苦，她也不曾抛下他。

　　因为，她已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更是她对叶父叶母、爸妈小弟、所有想念的亲情寄托。

　　正是因为对这份亲情的过分看重，所以对青川、她一再心软纵容，哪怕后来他不顾自己意愿、强娶了自己，她也舍不得狠下心来、与他一刀两断，而这……也成了她后来不幸的开始。

　　她不否认在与青川这段感情里，两人也曾有过一段甜蜜美好的日子：

　　她记得那个深情的少年郎，跑到百丈高的西岭峭壁上、摘杜鹃白梅，只为讨她欢心；

　　她记得后褚敌军来袭时，那个披盔执剑的少年将军、是如何在前线拼死杀敌，护她无恙；

　　她记得当她难产从昏迷中醒来时，那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脸上，只有无尽的担忧与憔悴；

　　她还记得那神佛不惧的少年郎，却在东征长安时、数夜难眠，只是因为……放心不下自己；

　　“……”

　　“……”

　　她记得，这些他对自己的好、她都记得，可她也记得……还是这个少年郎呀，这个在她耳边、说过无数次爱她的少年郎，这个曾视她如生命的少年郎，当年又是如何拿着剑……要杀她！！！

　　她到现在都还能清晰记得，当年那挥向她的剑有多快、多狠，没有丝毫的犹豫不舍、就朝她砍来，只为取她性命！

　　这种被最亲、最信任的人伤害的痛，就像是毫无防备被推落下云端，伤得她遍体鳞伤、痛彻心扉，哪怕时隔多年、再次想起，她也心有余悸，难以释怀。

　　她也曾自欺欺人想过，这一切要只是一场噩梦，那该有多好！

　　可每当阴雨霜寒来袭时，隐隐作痛的左肩处、又清晰提醒着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被剑锋瞬间割破皮肉时，那钻心刺骨的痛、是真的；

　　倒在冰凉的雨水中，那无处不在的冷、是真的；

　　还有……他当时脸上布满的冷酷绝情，也是真的；

　　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不是她的一场梦！！！

　　“夫人您没事吧？”看着脸色突然变得不好的叶寒，秋实连忙扶稳、她微颤发僵的身子，担心得不行。

　　刚才听见陛下出现在偏殿外时，夫人的情绪、就开始变得有些不对，连茶盏都没端稳、差点倒了出来。

　　本以为只要悄声离开就好了，没曾想，竟然被陛下发现、还追了出来。她真怕陛下将夫人捉回去，夫人那些年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她都看在眼里，她不想夫人再被抓回去、受苦遭罪。

　　叶寒摇了摇头、示意无事，她望着远处秋日明朗下、那自由散漫的流云，还有在林间自在飞翔的山雀，心里莫不羡慕。

　　她不是一个果断的人，至少在与青川这段感情上，她不是：

　　她记得所有青川对她的好，可她也忘不了、所有他对自己的伤害；她舍不得、与他在一起时的甜蜜美好，可她也丢弃不掉、他带给她的痛苦折磨，为此，她一直困于过往中、走不出来，以致于纠结痛苦了这多年，

　　而这样的日子，她过够了！

　　她不想再与青川无限纠缠下去，不想再彼此折磨，更不想把她的余生都浪费在、这段早该结束的感情上！！

　　她想，是时候该走出来了！！！

　　“日头不早了，于一还在山下等我们。”

　　听见叶寒这么说，秋实心里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

　　她刚才真怕夫人心软、又走回头路。她爹说过好马不吃回头草，人也一样，得向前走才行。

　　可就当秋实扶着叶寒、准备继续往山下走时，突然，一声比刚才还要大声、还要急切的呼喊声，又从身后传来。

　　“姐姐！！”

　　秋实好奇回头望去，顿时面色一怔，惊讶不已。

　　印象中，她看见的陛下从来都是强势凌人、唯我独尊的，无论是雄霸西境的将军、还是成为了坐拥天下的帝王，一直都是别人向他俯首称臣、低头服软的份儿；

　　而如今，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却孤身一人、站在山寺门前，满脸着急不下，双眼更是泛红一片，就这样痴痴望着夫人，卑微得近乎乞求，哪还有半点帝王的不可一世。

　　不知为何，秋实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她也不知自己是被感动了、还是怎么了，她竟然莫名觉得……这样的陛下有些可怜。

　　不过，这份同情可怜、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秋实自己收了回来。

　　因为与夫人受的罪相比，陛下根本不值得同情！

　　如果不是他，夫人的手也不会残废；

　　如果不是他，夫人也不会小产、再难有孩子；

　　如果不是他，夫人和太子殿下这些年，也不会平白吃这么多苦、遭这么多罪。

　　他对夫人做下这么多的错事，凭什么他低下头、装下可怜，夫人就要原谅他！

　　可这些都是她自己的想法，不能代表夫人，更不能代表夫人做决定。

　　于是，秋实很是紧张看着站在原地、未再向前一步的叶寒，怕她心软回头；

　　同样，站在山寺门前的青川，也同样紧张地望着、停在半山腰的叶寒，盼她回心转意。

　　他知道他做了很多、很多的错事，伤透了她的心，他也知道自己没什么脸再见她，更没有什么资格、求她原谅，他也不敢有此奢望，但若是可以，他是说若是可以，他还是想求求她：

　　求求姐姐看在他们以往多年的情意上，能大发善心、施舍给他一个机会，一个向她忏悔赎罪的机会，他愿意用他的一切去弥补她，哪怕耗尽他的余生，哪怕是她想要他这条命，他都愿意，只要姐姐……别再离他而去。

　　他真的不想再在人海茫茫里、无踪迹地寻她，不想再一次次失望而归，不想再一遍遍听到、“无她下落”的结果，不想再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宫殿里，看着日出一寸寸熬成日落。

　　姐姐你可知没有你的日子，那滋味……真的很苦！

　　听见身后传来的焦急呼喊，叶寒忍不住微微向后、侧了侧头，却又并未完全转过头去，就像枯枝上、欲落未落的黄叶，摇摇晃晃，犹豫不决。

　　她听得出来青川话里的挽留、和无限的悔意。

　　她知道他这些年暗地里煞费苦心、安排好一切帮她向公孙释报仇，不仅仅是想成全她的心愿，更是为了向她赎罪，她也知道他这些年一直在找她，从不曾放弃。

　　她知道，她都知道，她也知道他做了这么多，所求的不过就是一个、与她重归于好。

　　霜降已过，满山凋零渐空，依稀可见远处有熊升鹿饮溪，倒是头顶上方还有一弯长枝黄叶、迟迟未落尽，层叠错落、将秋日浅阳阻挡在外，只落下一片阴影在地。

　　站在这一片树影下，叶寒望着眼前这片熟悉的崇山峻岭，想起以前她每次送完菜、从前山下山，青川都会在身后、像这般喊她，一次比一次大声，一次比一次不舍，一次比一次撕心裂肺，喊得她一次次心软回头，

　　而她也不想否认，方才在听见青川近乎哀求的呼喊时，她心里……确实是生了些许动容，起了犹豫。

　　这时一阵风过，几片黄叶从眼前翩然而落，叶寒忍不住抬手去接，可却忘了、她的左手即便复健多年，也难做到恢复如初，轻轻抬起，坚持不到一瞬、就无力落下，只能眼睁睁看着黄叶从指尖滑过、落在地上，却无可奈何，

　　就像……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再难重归于好，更难和好如初，终是无法挽回。

　　“走吧！”

　　最后，叶寒终还是没有转过头去，她看着前方树影外、那被灿烂秋阳照耀着的下山山路，目光坚定、向前走去，这次，没再有丝毫的犹豫回头。

　　因为路前方、就是她一直所向往的自由天地，只需向前跨出这么一步，她就能立即拥有。

　　她实在抗拒不了这样的诱惑，更做不到为了青川，继续深陷在过去的阴影中、耗尽一辈子。

　　所以，她选择放下，放下与青川这段感情，也彻底放下他，将青川、还有与他有关的所有爱与恨、甜蜜与痛苦，都统统留在、已发生的过去中，开始她、只属于她自己的崭新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