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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8、一步错成步步错,覆水终难收(上) ...

  •   这立冬一过,没过多久雪就悄然落满长安,从最初时的薄如寸缕、到渐厚的积雪盈尺,一次大过一次,一场寒过一场,然后就在这雪重寒渐深里,这浑浑噩噩的一年也将走到了底。

      年关将近,离年时也差不多只剩下半个多月了,长宁宫上下的除旧布新早已完毕,到处张灯结彩、焕然一新,就连宫女内侍们也早早换上了过年时的新装,里里外外忙碌着过年时的事宜,这脸上的笑就没停过。

      叶寒坐在殿中,看着这一派喜庆热闹的景象,因病疴低落数月的心绪、也不由变好了许多,难得有兴致、留心起殿内的崭新布置:

      从案前、装着瓜果糖粘的福禄寿三花食盘,到殿中、特地换成象征吉祥如意的祥云镂空铜炉,再到前面殿门上、新贴的避邪桃符,无不是对即将到来的新年的期盼和渴望,可当视线落到一旁明窗上、倒贴着的红底金砂“福”字时,叶寒这刚变轻一会儿的心,又渐渐沉落下来。

      福到,年到,家人围坐,灯火可亲,阖家共团圆,可叶寒却知道如此寻常的团圆画面,对她、还有他而言有多难,即便他们都同处一宫城之内,相隔不距数里,却像两个互相排斥的同极磁石,根本不可能心平气和凑在一起。

      自她醒来至如今已有三个多月,而在这三个多月里,青川从未踏足过长宁宫一步,更从未在她眼前出现过,就好像是人间蒸发了消失了一般,虽然陈福会经常来长宁宫看她,各种珍奇补品也如流水般往长宁宫送,但青川自始至终都没露过一次面。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最初刚醒来那段日子、她总害怕他会突然出现,经常夜夜失眠、精神紧张,再后来见他一直不出现,她这心才渐渐安定下来。

      若是可以,她倒真希望两人可以一直这样老死不相往来,他不用来看她,而她也不想看见他,彼此形同陌路不相见,也总比两看生厌、又刀剑相向的要好,还省了她不必要的负担。

      可这样平日里还好,但一到了像过年这样的团圆节日,就会显得有些怪异。

      本是一家团圆的重要日子,若父亲缺席,阿笙懂事也许不会说什么,但作为母亲,她真怕他们父母之间的不和会影响到他,可若是让青川回来,让她强颜欢笑、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又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个坎。

      她真的做不到!

      她现在只要一想到青川,脑海中立即浮现出的、全是他那日挥刀杀她的画面,然后整个人就控制不住地战栗发抖,更别说当面看见他了。

      只要一想到这事,叶寒就头疼不已,为这事、她已好多天寝食难安了,却怎么也想不到一两全之法,有时候她甚至恶毒地希望、突然出个什么大事把这年给搅了,然后大家都不过年,可就算一切真如她所愿、躲过了这个年,那明年怎办,后年又怎办,终是治标不治本,这样逃避总不是个办法呀!

      叶寒正困扰着,殿外常嬷嬷轻步走近,与她说道:“娘娘,朱慧太妃在外求见。”

      “朱慧太妃?”

      已有许久未见过朱娉然,突然听见此人的名讳、叶寒还愣了一下,看着殿外雪积深重,这才恍然想起灵帝的忌日就在这几日,她应该是回宫祭拜灵帝的,可这个时候她不应该是在三清殿斋戒、为灵帝祈福吗?

      虽不知她是为何而来,但远来是客,况且还要念及她祖父朱老太傅的颜面,叶寒不好让她在外等候太久,连忙让常嬷嬷去请她进来。

      “臣妾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福寿无疆。”

      即便已提前免了礼,朱娉然仍谨守克礼,跪在地上向叶寒郑重行拜,连复三叩首皆一一触地,举止无丝毫懈怠不敬之意。

      虽然来这异世这么多年来,叶寒还是不习惯下跪磕头这一套,尤其是有人像朱娉然这样、向她行大礼时,她全身上下就会感觉怪怪的,好像自己是躺在灵堂里的死者、别人在向她三鞠躬送别一样,可她又拦不住朱娉然,只好端坐在上、接受她的礼拜。

      “太妃请起。”

      礼毕,叶寒请朱娉然起身入座,但奇怪的是,朱娉然低垂着头、迟迟不肯起来。

      叶寒在上,看着她相互紧捏的双手、一直不曾松开,似有难言之隐,便转头向一侧的常嬷嬷使了使眼色。常嬷嬷立即明了,挥了挥手、将殿中的宫女内侍全都打发了出去,只余了她一人在殿中伺候。

      待殿内清空,叶寒与跪着不肯起的朱娉然、放心说道:“现下已无外人,太妃若是遇到了什么难以启齿之事,不妨与本宫说说。”

      虽然只见过朱娉然一两面,可对她的品行,叶寒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数,身传朱门浩然正气,诗书练就一身傲骨,这样的人若不是遇到了实在过不去的坎,是万不会去麻烦他人的。

      “臣妾有罪,还望皇后娘娘降罪。”

      话刚说完,朱娉然就猛然撞地一拜,闷实沉重的磕头声、颇是响耳,听得叶寒都替她感到疼,而对她口中的请罪一说、也是听得一头雾水,回道:

      “太妃品行端正、克己守礼,在甘露寺修行祈福这些年,为灵帝、为北齐念经祈福,未曾有过丝毫懈怠,更不曾有任何不法逾矩之事,今日又何来有罪一说?”

      朱娉然叩首在地不起,回道:“臣妾管教不当,任随身侍女皆犯淫戒,更珠胎暗结,就连舍妹娉婷……亦是如此。是臣妾一时失察,以致舍妹与侍女污了佛门清净之地,还请皇后娘娘降罪!”

      这……确实是出乎叶寒意料。

      朱慧太妃的侍女也就罢了,没想到这朱娉婷也在其中。她不是因方云中的死而一直悔恨自责、难以释怀,所以才自请去甘露寺修行的吗?怎么还会与这些侍女一起做下苟且之事,还有了身孕?那因她而死的方云中,对她又算什么?

      叶寒听后,心里忍不住为方云中感到不值,但毕竟人早已作古,且他们两人也只是有婚约在身、未曾婚嫁,她一外人也不好做过多指责。

      再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朱娉婷终究是朱老太傅的亲孙女,她就算在佛门做下此等逾矩之事,可该保的、自己还得保,谁让朱老太傅于她、还有阿笙都有还不了的恩情。

      看着俯跪在殿中的朱娉然,叶寒让常嬷嬷上前将她扶起,边说道:

      “太妃言重了。红尘俗世,众生皆为凡人,既然是人,自然七情六欲难免,就算佛门清净、佛法无边,也难完全做到六根清净、断情绝欲。

      既然娉婷、还有你的侍女都已怀有身孕,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如找到她们孩子的父亲,与其婚配,也不为美事一桩。只是不知他们都是哪些人,姓甚名谁何方人士,你与本宫说说,本宫让常嬷嬷记下,一一寻人。”

      朱娉然不敢起身,只稍稍坐直上身,微垂着头、跪坐在地,但在听完叶寒说的话后,头却垂得更低,紧扭着的双手就像用力收紧的麻绳、扭得更紧,手背一片通红,脸上难色更重。

      叶寒越发有些看不懂,她已做了承诺不治罪,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给她们掩盖了此事,为何这朱娉然还越发为难了?

      叶寒只以为这事涉及女子名声,尤其是她的堂妹朱娉婷也在其中,怕隔墙有耳不敢直说,于是便让常嬷嬷把候在殿外的宫女、内侍都打发离去,并把殿门也一并关上。

      “太妃,你现在可以放心说出来,不会有人听见。”

      冬日云厚昼暗,即便有满庭雪色添亮,但殿门一闭,便将此无情阻隔之外,未点灯的殿内一下就骤然暗了下来,阴沉发黑,像极了暴风雪即将到来前的天空。

      叶寒越是通情达理,朱娉然就越是说不出口,心来颇是纠结,她不禁微微抬起头来,看了眼上面那冲她温柔含笑、什么也不知道的瘦弱女人,心里实在不忍,可她转念一想到娉婷、还有那几个侍女已高高隆起的肚子,心里更是不忍,于是心下一横一咬牙,俯趴在地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令舍妹、还有婢子有孕的是同一人,他就是——当今陛下!”

      因方才过来扶朱娉然未走,站在一旁的常嬷嬷离她最近,所以对她方才说出来的话,自然听得也最是清晰。这无异于晴天一记霹雳突然落下,吓得她神魂一震,心下骇然大惊,实在难以相信,这怎会是陛下的!

      边想着,常嬷嬷下意识看了眼、坐在殿上主位的叶寒,见她仍端坐不动,神色平淡、并未有什么反应,只是眼神比方才暗了许多。

      “太妃,宫里的规矩你是知道了,污蔑圣上可不是什么小罪。”常嬷嬷立即开口,“好心”提醒道。

      朱娉然匍伏在地,头低得不能再低、几乎都快贴在地上,连忙回道:“臣妾怎敢,就算是借给臣妾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污蔑陛下圣誉,但舍妹、还有婢子肚子里孩子的父亲,确实是陛下无疑!”

      然后,朱娉然便细述着、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今春末灵帝冥诞,臣妾依例回宫拜祭先帝,舍妹和六名侍女也一同随行。按例,臣妾需在三清殿、为先帝念经祈福半月,因舍妹与侍女非皇室中人、不许进入,所以只能每日在暮晚时分来三清殿、接臣妾回去歇息,这半月无一日不是如此。

      唯有一日、适逢大雨,臣妾念完经、见舍妹和侍女一直迟迟未到,以为是雨大路难走、所以来不了,而当日这雨下至天黑也不见小,臣妾图省事、便在侧殿凑合歇了一晚,没有回去。

      第二日,舍妹和侍女仍一如往常来接臣妾,并无任何异常,所以对那日之事、臣妾便未细问,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先帝冥诞过后离宫回寺。

      可谁知回去没过几月,婢子中的两人、还有舍妹都先后起了呕吐状况,臣妾福薄、未曾有过子嗣,只以为她们是贪嘴、吃了些不干净的东西才会如此,未曾多想,

      直至上月,臣妾不小心撞见舍妹、已显怀的肚子,一再追问下,这才得知她那日在栖月楼避雨时、刚巧撞见了喝得酩酊大醉的陛下,然后就……就被陛下临幸了,而一起被临幸的、还有随行的三名侍女。

      臣妾最初听见时也是不信,所以将三名婢子分开、单独询问了一番,但她们所说皆与舍妹之言,相差无几。

      未婚先孕实乃有违礼法,若论以前遇见此等事,臣妾自会毫不犹豫清理门户,以正风气,可这次的情况实在是太不同,她们怀的可能都是龙嗣,就算杀了臣妾,臣妾也万不敢做出半点、伤及天家血脉之事。

      臣妾也知娘娘刚大病初愈,本应静养不宜打扰,但臣妾也实在是没了法子了,舍妹、还有臣妾那几个侍女,还有一两个月就快临盆了,万般无奈之下,臣妾才会借此次先帝忌日回宫之机,向皇后娘娘您禀明此事,还请娘娘您定夺。”

      下面朱娉然絮絮说着,上面叶寒安静听着,心绪如坐过山车,从最初听见时的震惊、渐渐转为重重疑惑:

      当年因遭耶律平暗算,青川身中剧毒、险些丧命,后来毒虽解了、但身子也留下了后遗症,再难有子息,要不然这些年两人房事频繁、也不见她再有身孕。

      而这件事因涉及帝王辛秘,所以知晓者除了她、青川、还有解神医外再无他人,就连陈福等一众贴身心腹都不知道,那朱娉婷、还有朱慧太妃的几个侍女肚子里的孩子……又是怎么来的?

      对解神医的医术、叶寒自是相信,所以对朱娉婷、及那几个侍女有孕一事,心里也大概有了定论,只是如今朱慧太妃找上门来,龙嗣真假一事先行不说,但青川是否临幸了朱娉婷等人,却不难求证。

      叶寒心有思量,看着殿中仍跪拜在地的朱娉然,于是让一旁的常嬷嬷上前将之扶起,然后说道:

      “太妃今日所说之事,本宫已经知晓,定会好生细查一番。太妃还请先回去等消息,你放心,若此事所查为实,本宫定会在你离宫之前,给你一个说法。”

      年少结发夫妻,患难与共多年,相扶相持走到今日,两人之间的深厚感情、非常人所能明白,如今出了这等事,虽然帝王有三宫六院是合理之事,但同为女人,朱娉然自是理解她的不易与心酸,

      毕竟谁会愿意与其他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即便她贵为皇后。若不是娉婷等人快瓜熟蒂落、不能再等,她又怎会来当这个恶人。

      殿上,端坐在凤位上的柔弱女人、依旧恬静如常,浅浅含笑目送着她,朱娉然惭愧低下头来,朝她深深俯身一拜,然后抱着满心歉意走了。

      待朱娉然走后,叶寒看着变空再无旁人的殿宇,脸上的笑也渐渐退去,吩咐道:“常嬷嬷,去宫闱司把玉簿拿来。”说完,又缓缓补充了一句,“记住,不要惊动任何人。”

      宫闱司专管帝王床帏之事,而玉簿则详细记录了帝王临幸事宜,要想知道朱慧太妃今日所说之事之真假,玉簿便是最好的证据。

      常嬷嬷一听,心下便瞬间明了叶寒的心思,当然对她口中再三强调、不要惊动的“任何人”是谁,更是了然于胸,于是听完认真朝她点了点头,然后掩踪匿迹、专门从人迹罕至的偏院出了长宁宫,直往宫闱司而去。

      常嬷嬷行事麻利,很快便从宫闱司拿着玉簿、回了长宁宫。

      当叶寒从她手中接过那一折薄薄的玉簿时,完好无损的右手、有那么一瞬的发僵无力,甚是猝不及防、没有缘由;

      待接过放在案上、缓缓展开时,当看见洒金宣纸上、用鲜艳朱笔清晰记录着:“四月初一晚,帝醉至栖月楼,幸四女,皆为慧太妃堂妹及其随身侍女”时,叶寒清晰感知到、左胸处有那么一丝难以言喻的疼痛传来,同样是猝不及防、但这次的缘由却是明明白白。

      她原以为死过一遭,自己这心已冷得、如外面冰天雪地里的磐石,无知无觉,可没曾想在看见玉簿上、那寥寥两行字时,她这心……竟然还是会疼。

      若青川那日一刀是直接了当、将她的心砍得血肉模糊,那么今日这事则就像是一根细针,趁她不注意时、顺着她的伤口扎了进去,悄无声息、毫无察觉,

      然后在她自以为好了的时候、猛地用力一按,针深刺入心,心上刚愈合的伤口尽裂,又是一片血肉模糊,痛苦更甚,痛得她连喊出来的力气都没有。

      好!
      真好!

      红贴新符金福到,阖家团圆庆新年,叶寒望着满殿的新年热闹,双眼却不再是如之前那般轻松、悦然,眼中方才犹豫犯难的纠结、也随着由暗入深的眸色一并消失不见,一双清眸越发黑白分明,坚定果决甚显,一如外面从天落下、绝无商量的夜。

      灵帝的忌日是在岁末,而冥诞却是在暮春时分,若她猜得没错,大雨栖月楼临幸那日、应就是青川拿刀要杀她的那一天吧!叶寒光是想想,心里都不由觉得此事真是荒诞且好笑。

      算算日子,朱娉婷、还有那几个侍女如今也有八个月的身孕了吧,应该也快临盆了。一下又要添几子,此等天大喜事,怎能不好好恭贺他一番?

      “常嬷嬷,拟旨。”

      常嬷嬷看了一眼神情坚定的叶寒,不敢违逆,连忙铺纸提笔、记下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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