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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8、纵是世间棋圣手,也有心乱败局时 ...

  •   帝后回宫的仪仗声势浩大,从北城门过朱雀大街一直经久不歇,哪怕相隔数里宅院几隔,也逃脱不了皇权威严无处不在,让人无处可藏。

      “帝后亲至城楼相送,可真给足了镇北侯夫妇面子。”棋局初开,辛平执黑棋落下一子,黑白零稀,言胜负尚早。

      公孙释善弈,一眼便看穿辛平落子欠虑,于是下子布局准备放长线,“镇北侯是跟随陛下多年的老臣,忠心耿耿,而镇北侯夫人更是叶皇后的结义姐妹,如今狄戎交恶北境不安,帝后看重镇北侯夫妇也是情理之中。”

      博弈之术,辛平在宫中时曾受名师指点,但仍棋艺不佳,唯在察言观色上天赋异禀,一言就能听出他人心中真正之想,“既是如此,丞相为何心中还一直忧虑忡忡,放心不下呢?”

      一国之相应以国为重,而方才公孙释言中以镇北侯夫人为重、而轻镇北侯,可见他心中并非如他言表那般、从容平静。

      听后,公孙释并未在意执棋乱晃、犹豫不决的辛平,仍把注意力放在棋局之上,如实回道:“镇北侯此去,统率北境六州十三府,边境数十万大军,叶皇后与乃是金兰姐妹情谊深厚。

      有此助力,叶皇后势力更稳,但我心里也清楚,这只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罢了。我与镇北侯相识数年,深知此人忠君为国,定不会因私忘公、行结党营私之事。”

      “丞相这是关心则乱。”黑子落定,辛平迅速收回手来,与公孙释直言道,“其实要我看,丞相大可不必如此担心。

      无论是与叶皇后关系交好的镇北侯夫妇,还是朝中辅佐太子的恩师重臣,这些人都是因陛下之令、而亲善于叶皇后和太子。只要陛下收回恩宠,叶皇后与太子的今日之盛,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不足为惧。”

      这次,轮到公孙释执棋犹豫难下,“万事未备,东风难至,何时能见……这昙花终一现?”

      公孙释白子刚落,辛平黑子紧跟其后,步步紧逼,势头甚猛,“这……就得看丞相埋在皇后宫中那枚暗桩的本事了。”

      这次,公孙释手中的白子多留了一瞬,但还是果断落了下来,“你要找的云州之物,年代太过久远,实在找不到。

      不过,当年叶皇后亲赴夏州、劝说宁致远率国归顺时,宁致远曾派人赠送过叶皇后一物,但被叶皇后一直遗忘在箱底里,从未寻过。暗桩瞧着金贵,便将此偷拿了出来。”

      “在何处?”辛平落子坚定,直视询问道。

      公孙释向站在一旁的昆山抬了抬手,然后就见昆山从书房一侧的墙体中、取出一墨色长物来,小心呈于辛平面前。

      锦绸呈墨,触手温软柔滑,一看就是上好的云州锦绣,辛平不快不慢退去外层绸袋,明黄色的纯金长盒甚是耀眼,四面雕镂着凤凰于飞的图案精妙如生,唯有一面有凤凰交颈、微微突兀而出,此面应是打开此盒的锁眼所在。

      辛平甚是细致地抚摸着长盒的每一寸、每一厘,在经过凤凰交颈处时,指腹敏锐地感知到、上面几道肉眼难以察觉的细微划痕,于是开口与公孙释说道:“丞相可知此物为何?”

      也不等公孙释回答,好似笃定他一定不知一样,辛平摩挲着盒上凤凰雕刻的精美图案,自顾自说道:

      “夏国历代国主虽不善治国,却各有奇能,而其中有一代夏国国主夏惠宗,便是以精通机关构造技艺为长。相传他曾耗费十年心力,造出一举世难解之锁,名为交颈鸳鸯扣,全身以一整片纯金所制,铁打不碎、水浸不去,坚硬无比,若无原物主人,他人休想打开。”

      公孙释瞧见辛平的手、一直在凤凰交颈处流连不走,平静回道:

      “暗桩派人将此物送于本相手中后,出于好奇,本相曾请长安城中有名的机关大师来解锁过,可惜都无功而返,可见此物确实精妙绝伦。只是不知这么个精美绝伦下,里面装着的,又是怎么个绝世无双之物?”

      辛平怎会听不出,这是公孙释旁敲侧击的激将之法,但他也确实中计了。

      因为当他看见此物时,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就好像心里某处隐隐欲破、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一般,而直觉告诉他,也许……这就是他一直想要寻找之物。

      “交颈鸳鸯扣造之精妙,要想打开并非只需以为打开锁扣便好,这不过是虚晃骗人之处,其真正打开的关键,而是在这锁扣下的这对凤凰羽翼上。”

      辛平用指腹缓慢划过凤凰翅膀尖端、那一排微小若无的细孔上,继续说道:

      “以锁扣正中下的锁孔为分隔处,左边凤羽四十,右边凰羽四十,一共九九八十一个锁孔。锁孔比针孔还小,根本不能以寻常之物开之,需用到南海千年的蓿木沉香才行。此香烟云比其他香料略沉,因在水中浸泡千年,点燃后,香云凝长、不易飘散,能入孔为针,撬动机关。”

      “蓿木沉香虽千金难得,但家父当年在海州外任时,曾有幸得到过一盒,一直珍藏于揽月阁中,未曾用过。若一一试之,打开此物并非难事。”

      边说着,公孙释便使了手势让昆山立即去取,一刻不容耽搁。

      “丞相府虽不比寻常人家,但能得蓿木沉香,却已着实不易,只不过想开启此物,此香并不是关键。”

      辛平对手中的交颈鸳鸯扣甚是着迷,自拿住就难以放下,“当年夏惠宗造此物时,是以传世之物的目的来打造的,所以开锁之物不仅大胆奇想、以香为引,其内部之构造更是复杂刁钻。

      锁孔有八十一个,每孔内在与上百条细若发丝的软银丝相连,而在这上万种的可能里,只有一条才能打开此物。

      而最为让人头疼的是,打开此物的机会只有三次,若三次都错,盒内的机关就会自动锁死,以后盒在物在,盒毁物毁,任凭你天生神力、干将鱼肠,都休想将此打开。好在你请的机关大师不懂此道,未曾触及机关。”

      辛平瞧着凤鸟头上三顶羽翎,褐红鲜艳仍如初,不难推断出来。

      公孙释虽涉猎广泛,在机关能巧上也深有心得,但在听到如此精妙复杂的机关技巧时,心里莫不叹服夏惠宗的高超技艺。能把如此小巧一物设计得精妙绝伦、环环相扣,除与生具备的天赋外,在此投入的心血精力,也非常人可比,难怪无心国事,以致夏国国力急转直下,丢下一堆烂摊子给后人。

      两人说话间,香已取来。

      辛平伸手拿过,点香开引。

      烟云袅绕升腾间,一股若有若无的淡幽香气、随鼻息缓缓沉入肺腑心间,若拂尘轻扫去垢除污,全身轻盈似羽,飘飘欲仙乘风而去,但忽然间,腑中气息截然一转,然后向上,直冲天灵盖而去,似凤凰涅磐浴火重生,待心凝神静意识回归,人仿若遨游天地一趟、重回人世间,心境悠远,畅然脱俗。

      时间流转间,东方旭日已过中空转西落,而一盒蓿木沉香也已渐渐消失过半。

      昆山知此香是何等珍贵,见辛平如此浪费不知珍惜,心有想要上前阻止之意,但见公孙释捻棋之手向他轻轻挥了挥,让他退下,昆山也只能无奈作罢,退至廊外。

      公孙释自己虽对交颈鸳鸯扣不甚了解,但他并不怀疑辛平方才所言是夸大其词,因为在他曾找的机关大师中,有一位所说之言与辛平甚同,可他也并不为此感到担忧,他抬头看着对面燃香作引、正解锁着鸳鸯扣的辛平,那聚精会神的神态,几近忘我出尘,似胜券在握。

      他与辛平打交道也有一段时间了,对他的为人行事也有些了解,知其人绝不行无把握之仗,但方才瞧他说起交颈鸳鸯扣时,虽言语颇重、但行为举止却不甚相同,可见他心里早有对策,于是抬手示意让昆山将周围几里都清场,不敢多出一声打扰到辛平。

      一翎褐红凋落,辛平错解鸳鸯扣,而后两个时辰再试,仍错,凤鸟头上褐红羽翎仅剩一顶,再错,凤凰长盒中的秘密将永无再见天日的可能。

      辛平满头大汗重喘着气,神色发慌,已不似最初时的沉着冷静,公孙释立即倒了一杯热茶水递与辛平,让他先休息一下稍后再试。

      三月已是春暖,但长时间置于阴处,仍是凉寒渗人,一杯热茶下肚也驱散不了满手的冰凉发抖。辛平细细摩挲着、还泛着自己手温的交颈鸳鸯扣,熬红的眼尽诉着不甘心三字,“让我再试一次。”

      公孙释放在案上的手微微动了动,有踟蹰,但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他选择相信辛平能做到,他就信到底。若成,他之幸;若不成,他之命,他认就是!

      辛平一把抹去脸上的汗水,重新正坐于案前,伸手再次开始细细摩挲着、他已抚摸过千百次的交颈鸳鸯扣。

      锁扣之处乃是解开最后一程,也是内部机关、震动最为明显之处,辛平将手指轻轻按在锁扣上,另一只手则拿着点燃的蓿木沉香,在凤凰羽翅下的八十一个锁孔中挨个重试。

      前两次锁扣的振感都很明显,但结果却是全错,所以这次,辛平决定反其道而行之,大胆排除掉最有可能的几个锁孔,把赌注押在振感最弱的左凤羽翼下的第三十五锁孔,和右凰羽翼下第十二孔上。

      可越是选择越少,作出选择也就越难。一念之差,成与败、胜与负就可能截然不同,辛平也就在这两者间长久纠结不下,蓿木沉香因此也随之燃尽了一节又一节。

      长相思,摧心肝。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今时往日难回转。

      两相为难之际,辛平盯着纯金长盒上、那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凤凰于飞图案,脑中不由自主就忽想到了这一首古诗。

      宁致远当年与叶皇后这段旧情,他多少是知晓些的。

      当年原夏国国主突然暴毙,夏国太子也紧随战死沙场,夏国国中无人可继,而后褚西戎大举肆掠入侵,夏国岌岌可危;

      若非如此,当年在北齐为质的夏国皇子宁致远,也不会为保家国而舍弃了叶皇后,转而娶定安公主为妻与北齐联姻,而这件事一直是宁致远心中难以释怀之憾事。

      若真如他方才猜测所想……

      辛平连忙低下头来看向右凰羽翼处,将手中香云凝长的蓿木沉香、对准其第十二个锁眼处,轻转动沉香变引、探弦至第十二根弦上,放在锁扣上的手、欲扭开最后一下时,辛平心中又忽起质疑,犹豫不决。

      就这么简单?

      宁致远就拿叶皇后的生辰——小寒日——作为鸳鸯扣之钥?

      这种简单之事,是个人都能轻易猜到,辛平实在难以相信,会是如此复杂精密之物之钥。

      但不知为何,辛平心中却忍不住偏向、这一连自己都无法被说服的猜想,他总有一种奇怪却很强的感觉,觉得自己是对的,就像他刚看见此物时,就觉得它是自己想要寻找之物一样。

      坐在对案的公孙释,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安静若一尊玉佛,就这样将辛平的一举一动皆看进眼里:

      看见他重振旗鼓而来,看见他纠结徘徊难下,看见他若有所思不明,看见他疑惑自我怀疑,直至最后一瞬决然而下,疑惑犹豫、皆排之不顾,若纵身一跃跳入深渊之人,破釜沉舟,死地与后生,谁又能料到可知。

      凤鸟头上最后一顶羽翎颜色久久未变,褐红鲜艳一如初时,辛平盯着不敢乱眨一眼,生怕是自己的臆想作祟,直至手微颤着、将松动的凤盒轻轻开启,这时,他鼻嘴间才大喘一口气出来,若死后重生般,才敢相信这交颈鸳鸯扣……真被他解开了。

      这一幕公孙释也瞧了个仔细,难抑心中激动,敬佩言道:“如此精妙复杂之物都能被你打开,辛公公真是世间少见能巧手。”

      辛平平稳下呼吸,谦虚回道:“北齐皇宫汇聚天下能工巧匠,当年灵帝在时,我曾出于好奇跟着他们钻研过一二,也试着解开过不少精妙机关,只是难度难与此物相比。”

      边说着间,辛平已将长盒打开,内置一微黄卷轴,可见已年代久远,可辛平一见却颇感熟悉,心中异常笃定,这——定是他想要寻找之物。

      轴开,图现。

      温泉氤氲,蒙蒙缭缭恍若仙境,泉边粉芍白离,簇簇叠叠开得正盛,其间,有一枝碧绿色的芍药,甚是引人夺目,像极了千年狐妖那双勾人摄魂的碧色凤眼,只需轻抿一笑凤眼一勾,便能瞬间将世间男子的魂都勾没。

      然而绿芍再美,也美不过那躺卧在芍药花丛中、半隐半现的妖娆美人:玉/体横斜其间,面容及重要部位皆被芍药花叶尽数遮去,难辨其人,只伸出一双白嫩小巧的玉足、半垂于温泉水上,轻勾点水间,左脚脚腕处那一点朱砂红痣越发醒目撩人。

      若再定睛细看,那团团簇簇的柔嫩粉花中,正透着一双不知望向何处的清眸,脉脉含情、娇笑含羞,透着丝丝说不出的情/欲媚/态,一看就是刚承云雨不久,而这一切尽收于一双黑白分明的清眸中。

      公孙释看后,莫不大惊,“此乃原夏国国花碧眼狐狸,娇贵难种,离夏国皇宫不可活,可见叶皇后当年去夏国劝说宁致远时,真与之做下有叛陛下之事。”

      难怪宁致远费尽心机,用这么个精密复杂之物藏之,这画中内容之私密大胆,若真被陛下知晓,恐怕夏州、包括他宁致远,估计都难逃劫难。

      辛平看后,倒是反应平淡,解释道:“丞相这可就孤陋寡闻了。这碧眼狐狸确实是娇贵难种,但并非不能种活,只是夏国皇室为垄断碧眼狐狸的珍稀性,有意隐瞒了其养护方法,也只有夏国皇室直系皇族的寥寥几人人才知晓。当年宁致远在云州为质时,就曾在其居所种过,我也曾亲眼看见过。”

      虽已事隔多年,但画中的场景与他当年无意一瞥,所见几近无差,这幅画确实是他一直想要寻找之物。

      听闻辛平如此解释,公孙释想想也不无可能,“也对,叶皇后虽出身不高但性情高洁,就算她与宁致远有旧情在,也断不会背着陛下做下如此不耻之事。这画中女子,估计只是与叶皇后长得相似罢了。”

      “谁说这画中女子不是叶皇后。”可辛平听后,又立即反驳道,看着公孙释的眼神,甚是坚定。

      “……”

      辛平前后矛盾的话让公孙释有些发懵,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听着辛平开口,与他继续解释道:“这画中女子确实是叶皇后不假,但却不是她去夏国劝说宁致远所画,而是叶皇后未嫁于陛下前,与宁致远在云州情浓时所画,并非你言中的‘叛了陛下’。”

      棋局未完,公孙释拿着手中白棋,细捻慢弄之,忽然幽幽一笑说道:“但辛公公能让这幅无关之画,让陛下相信叶皇后叛了他,不是吗?”

      若不是如此,他又何苦千辛万苦,也要找到这幅“无用之画”。

      辛平淡笑不语,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将展开的画轴小心收好放回长盒中,重新装入墨色锦带中,然后起身向公孙释行礼一拜,说道:“辛平先在这里向丞相道喜,不日夙愿必成。”

      说完,辛平便拿着装着画轴的墨色锦带走了,只留下公孙释一人独坐棋局前,却久久不见落子。

      只见棋局上,白子阵线长布,呈围拢之势,本应能对笼中黑子一网打尽,无奈百密一疏——东南一侧未能将底口收好,以致黑子突出重围,且反将他一举全歼。

      黑子全胜,白子落败,还有何再落子的机会。

      公孙释看着这局棋盘沉思良久,不语,忽又轻笑出声来,看得站在廊外的昆山甚是疑惑。

      无欲则刚,关心则乱,人果然是只要有了在意的事,就不再坚不可摧,那站在九霄金殿上的帝王,可也是如此?

      公孙释心下如是问道,甚是疑惑,答案,无。估计也只能等到辛平为他达成夙愿的一天,才可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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