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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霜月泠泠色,风雪千帐灯(上) ...

  •   长梦沉沉,无惊无扰,一觉自然醒来,天色已暗幽入夜,风雪千帐灯。

      把这两天两夜未睡好的觉一并睡了个够,虽已入夜,但叶寒这刚睡醒的身子却是异常精神,再无睡意,起床简单洗漱一番,长发清颜,仍是一身慵懒舒适的入睡打扮,轻出寝屋,首先便去了阿笙住的暖阁。

      天黑虽入夜,但还好未至深时,阿笙未有入睡。

      小小的人儿盘坐在暖榻书案前,小背脊挺得笔直,小手握着墨笔,正一笔一画写得认真,叶寒不忍打扰,便挥了挥手,制止了屋内外丫鬟婆子、莫要出声,自己提着及地长裙、轻手轻脚向他走去。

      铜炉正红地龙生暖,暖阁内温暖如春,阿笙身上即便只穿了一件稍厚的寝衣袍子,却也感到有些热,袖子被高高卷到手肘处,既贪着凉又方便了写字。

      “娘亲!”

      叶寒本想在阿笙旁边悄悄坐下,没曾想刚坐下,便被这小机灵鬼给察觉到了,立即扔了手中正写着字的笔,小身子一转,便兴奋扑到了了她的怀里,就像一只在巢、独自等待多日的幼鸟,终于等到了离家多日归来的母鸟一般。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娘是不是打扰你读书了?”叶寒低头温柔看着趴在自己怀里、不肯起来的阿笙,心软极了,双手紧紧抱着这个软软的小肉团子,也舍不得放开。

      阿笙摇了摇小脑袋,小脸带笑,仰着头望着叶寒回道:

      “没有没有。师公布置给阿笙的功课阿笙早就做完了,阿笙是见娘亲回来了,还在睡觉,阿笙好久没见到娘亲了,阿笙想抱抱娘亲、想跟您说说话,可又怕吵醒您,所以就一边练字一边等着娘亲。”

      叶寒轻手抚摸着阿笙肉肉的小脸蛋,心暖得真是一塌糊涂,但也有说不出的愧疚与心酸:

      “娘也想阿笙,娘也想这样抱着你、跟你说说话,可是城外出了事,娘走不了,不能回家陪你,阿笙不要怪娘,好不好?”

      阿笙抬起头来,摇了摇头,很是懂事回道:

      “阿笙知道娘亲是去打坏人去了,还把坏人打跑了,娘亲是大英雄,师公都给阿笙说了。娘亲好厉害,阿笙也要跟您上城楼帮您一起打坏人,这样娘亲您就不用这么累了。”

      “不用,娘一个人打得过来。你还小,还是在府里跟着朱老夫子读书,好好长本事。”叶寒亲昵刮了刮阿笙的小鼻子,甚是珍惜这得之不易的天伦之乐。

      “娘亲,您这几日在城楼上不害怕吗?我在府中都能听到‘咚咚咚’好大的声音,江姨听见了、晚上连觉都睡不好,整晚整晚都做噩梦。”阿笙半是好奇,半是关心问道。

      叶寒笑笑回道:“你江姨跟娘一样,胆子小,听见城外没日没夜的爆炸声,自然是害怕的,娘在城楼上时、也是整晚整晚睡不着觉,还做噩梦呢!”

      “那娘亲您是怎么把坏人打跑的呀?”阿笙迷蒙着眼,很是不解,心里也很是不信。

      叶寒抱着阿笙,含笑带趣回道:“娘又不是你爹身经百战,第一次亲上战场见到这么多坏人,自然也是怕的,娘当时藏在衣袖里的手,都在不停发着抖。

      可娘一想到你,想到城中还有这么多与你一般大小的孩子,娘就突然什么都不怕了,然后就一鼓作气就把坏人打跑了。说到底,娘能打跑坏人还有你这小顽皮一份功劳呢!”

      边说着,叶寒捏了捏阿笙小鼻子,很是亲昵说着。

      “真的?那娘亲以后就多想想阿笙,这样您就不会害怕了。”叶寒无论说什么,阿笙都是无条件相信。

      叶寒下巴顶了顶阿笙的额头,满口笑回道:“好!”

      “阿笙会乖乖,不给娘亲你添乱,阿笙会在府里、跟着师公好好读书长本事。娘亲不怕,爹爹不在,阿笙就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阿笙会替爹爹照顾好娘亲,保护好娘亲您的。”

      阿笙小手努力抱着叶寒,小脸严肃着很认真说道。

      趴在她怀里的小小人儿轻轻说着话,小手却紧紧抓着她的衣衫,生怕一松开她便不在了。母子连心,叶寒自是感知得到阿笙对她的依赖、还有浓浓的担心,于是伸手轻抚着他的小背脊,边温柔回道:“好!”

      夜深了,趴在她怀里、迟迟不肯睡的阿笙,还是撑不住一波又一波的困意,说着说着间便睡着了。

      叶寒低头看着熟睡了的阿笙,心软得不行。

      有时候,她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积了什么样的天大福份,让她得了阿笙这么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她心里由衷感激,可作为一个母亲,她也常常觉得自己对不住阿笙。

      阿笙再怎么早慧懂事,可说到底,毕竟也只是个五岁大的孩子,在他这般年纪本、应该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却早早掩去孩子的天性,承担着不符合他幼小身躯能承受的压力与责任,她心疼却也多是无奈,许是从自己生下阿笙那一刻起,这一切便已注定了,非她人力所能改变。

      叶寒目不转睛看着睡得香甜的阿笙,视线舍不得离开,就这样安静坐在床榻旁、看着自己的孩子,和着一盏昏黄的灯与窗外呼啸不止的风,一同融入这漫长孤寒的黑夜里,不管明日山河怎变,今夜,今夜她只想守住此刻温情。

      合璧庭屋宇偌大,夜深人静时更是空空如一幽深暗谷、无人之境。

      江流画一人独坐在此多时,早已习惯此间静谧无声,所以当听见从屋中右侧黑暗处、传来一声声轻盈的脚步声时,头便本能转了过去,冲着终于等到的叶寒,瞬间舒颜展笑,开口说道:“阿笙睡了?”

      “嗯。”对一人静坐在屋中的江流画,叶寒并不意外,浅笑点了点头,轻声走至她身旁坐下,“这么晚了,天又这般冷,你怎么还来了,明珠和承文承武也睡了?”

      一侧铜铁茶炉炭红不密,忽明忽暗半燃着温着炉子上的水,江流画伸手取来,为正落着座的叶寒及时倒上一杯热茶,为她驱驱寒:

      “戌时便听下人说你醒了,本就有打算过来看看你、与你说会话,所以早早地把这三个孩子哄着睡了,要不然我哪儿抽得了身。只不过我来得不凑巧,被阿笙抢了个先,我只好在这里等着,让你们母子二人先好生说会儿话。”

      江流画把倒好的热茶小心推至叶寒面前,打趣笑语道。

      流画口中的“等会儿”、怎会是如她口中一瞬说过的短短两字,暖席四足矮几上、明烛早已燃烧过半,可见等待已非短时,定是见自己与阿笙多日未见,母子二人难得一聚,宁愿一人在外耐心等着也不愿进门打扰,自己与流画相识这么多年,怎会不了解她这通情性子。

      “这段时日,你一人不仅要带明珠和承文承武三个孩子,还要帮我照顾阿笙这个小调皮蛋,府中的事务也不时需要你帮我打理,真是幸苦你了。”叶寒伸手握住江流画偏干瘦的手,由衷感谢道。

      烛火微晃烛芯更明,矮案上,叶寒伤痕满布的手被照得一清二楚,无处可逃:

      有被严寒冻裂开的粗短口子,也有被锐物划开的细长条子,就连那干瘦无肉的手指上、也生满了一个个晶莹紫透的小脓包,远看像极了贵妇人戴满紫晶宝石的手,痛自是不言而喻。

      江流画轻轻回握住叶寒伤痕累累的手,小心翼翼不敢使一丁点重力,生怕弄疼了她,心疼道:

      “我不幸苦。这端王府有陈管家打理着,根本不需要我操心,而阿笙更是懂事,知道你这当娘的忙回不了家,一次也没任性吵闹过,每日天没亮自己就起床习武读书,根本不要人喊,明珠还有承文承武也跟着有样学样,比在家中时听话多了,让我不知省了不少心,

      反倒是你,端王远在长安,陆知又去了夏州平乱,偏偏城外又有敌军突至,整个并州城全靠你一人苦心撑着,其实最累最幸苦的是你才是。”

      边说着间,江流画从身侧阴影处拿出一布裹,牵布四角一一打开,露出一轻盈柔软的雪色手围,然后细心将叶寒布满刀口裂口的凉手、轻轻放进厚实御寒的手围里,心有难受、更有愧疚:

      “我这个当姐姐的没什么本事,帮不上你什么大忙,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些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了,你莫怨姐姐。”

      手围很暖,里面握着她的手也很暖,叶寒也忍不住回握住,笑着回道:“谁说你没什么本事。就这手围,这做工手艺,别说是全并州,就算是全西境也找不出第二个、如你这般精巧细致的活了。”

      边说着间,叶寒很是宝贝抬了抬、手中轻软暖和的手围,衷心一笑,很是喜欢。

      见叶寒对自己做的手围这般爱不释手,江流画也自是高兴:

      “你喜欢就好。这并州冬日不比他处,夜里更是寒凉入骨,你一天到晚在外忙事,又不好带炭炉暖手,有这了这个手围,以后你去哪儿、这手也能少挨点冻。”

      她这作长姐的无用,帮不上自己这个妹妹什么忙,能为她出一点绵薄之力,哪怕是让她放松一下少冻一点,让她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

      “对了,瞧我这脑子,若不是你方才提起陆知,我差点把正事都给忘了。”

      边说着,叶寒边连忙把手从手围里拿了出来,然后从贴身之处小心翼翼拿出一白色锦囊,郑重放到江流画手里,并帮之紧紧握紧,认真嘱托道:

      “流画,这个锦囊你帮我小心保管几日,每日贴身藏带,不可取下,更不可遗失,知道吗?”

      江流画握着略微发沉的锦囊,手心大概能感知到囊中有一冷硬长物,本能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一件……能报你我性命的东西。”叶寒想了想,并未直接告知锦囊中究竟是何奇物,只再三叮嘱道:“你帮我把这锦囊保管五日,若五日内城外敌军安稳无事,我再向你将之取回。”

      城外敌军可不是小事,被叶寒这么一说,江流画忽感手中微轻之物、顿时变得如千金压手,重得沉人,根本不是她一小小妇人能承担得起的。

      “小叶,城外敌军不是今日已被我们打败了吗,为何你还这么不放心,另做打算?”江流画不解,更是不安问道。

      叶寒勉强笑笑,握住江流画微微发僵的手,耐心解释道:“魏达这人做事颇有恒心,不会轻易服输,此次战役他被我军用计、害他败得这般惨,我怕依他的心性,不会善罢甘休。

      而我方兵力本就短缺,经此恶战兵力更是消耗殆尽,眼下最近的援兵,至少也得需要五日在能赶到,若这五日之内真发生如我所料之事,你便带着阿笙明珠和承文承武、跟着常嬷嬷从王府密道撤离。

      王府密道直痛城外荒山,出了密道到时自有人在外接迎,他们会护送你们北上夏州去找陆知。只要你们与陆知大军会合,你们就彻底安全了。到时,你便把我交托给你保管之物交给陆知,陆知看后,自会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

      “那你呢?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听后,江流画突然一下用力握紧叶寒的手,连忙追问道。

      流画握着她的手很紧,挤压得她手上冻疮连连生疼,可是她却疼得心甘情愿,不愿躲避,可望着她一动不动的那双眼睛,眼里满载着对她浓浓的不安担忧,实在让她有心躲避却无处可藏,只能低头不敢看,“逃避”回道:

      “流画,我不能走。”

      “不行!!!”

      江流画想也不想立即回道,难得一次强硬说道:“你到时必须跟我们一起走。小叶,你别做傻事,如果一旦并州城破,城外那些敌军第一个不放过的人、就是你这个端王妃。你听姐姐的话,到时你一定要跟我们一起走,你就算不想想自己,也得替阿笙想想呀!”

      江流画虽然不懂军事,但也知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当年她江家被抄家,首当其冲的不就是她的父亲母亲,如今端王不在,城外那些敌军定会找小叶这个端王妃祭旗。

      说起阿笙,她的孩子,叶寒凝重的神情难得浮出一丝暖笑,缓缓抬起头来、望着江流画对自己满含担忧的脸,释然笑道:

      “流画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大义凛然、可以慷慨赴死之人,相反,我比谁都怕死,我比谁都爱惜我自己这条小命,可是流画,叶寒能走,但是端王妃……不能走!”

      生死这事,这几日叶寒比谁都想得明白,“我是端王妃,身在其位,当负其责,我走不了。我若弃并州城独自逃生,一旦并州城破,城外敌军找不到我,必定会拿并州城全城将士百姓泄愤。

      伏尸成山,血流成河,满城屠杀修罗场,我就算再怎么贪生怕死,也做不到拿几十万条性命来换我叶寒一人性命,我承受不了,即便偷生苟活,我余生也会因此不得安生。

      至于阿笙,我相信有你这个疼他的姨母在,定能代我这个亲娘照顾好他,就算真有一天我身赴黄泉,我也走得安心。”

      生死她已想开,而唯阿笙,她唯一的孩子,是她在这世间最放心不下之人。

      字字含悲句句不舍,未至生离,却先言临终嘱托,何不哀哉悲哉,江流画别过脸去不说话,不愿面对,可却也是无奈之,她心里明白:若真有一日并州城破,今夜所说一切都会应验成真,小叶……根本就逃不过,而这就是命。

      并州冬夜本就天生悲凉,如今一番话语更添满屋深寒,叶寒握着江流画的手故作轻松,安慰道:

      “你也别太担心了,我方才也只是做最坏打算而已,也许,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只要这后面五天城内城外相安无事,等援兵一到,我们就彻底安全了。”

      五日!

      战场之上一瞬息都能生出万变,谁又能断定,这后面漫长五日会发生何种突变,她一深宅妇人再不懂军事,可这么一个简单道理她还是懂的,江流画心里清楚小叶这是在安慰她、让她宽心莫忧,

      可她也了解小叶,若城外敌军真无可惧,她是断不会有今夜这番临别嘱托的,她比谁都知道、自己胆子小经不起这番吓的。

      “若是陆知在就好了!”

      黑夜无边无际,风雪呼啸骇人,江流画握紧叶寒满是伤痕的手、不敢放开,此时,她比任何时候都期盼陆知能在他身边。

      如果木头还在并州,也许并州城就不会被敌军围城,小叶也不会因此有生命之危,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一切都如他在时都好好的,江流画暗自垂泪,幽幽叹道。

      叶寒听后久久无言,仰头无声望着屋宇上方望不透、看不尽头的黑暗,黝黑似深潭无底,高高悬挂在她头顶之上,

      谁也不知它何时落下,谁也不知那一团不知何时落下的黑暗里、又藏纳着何种妖兽鬼魅要吃人,就这样摇摇晃晃、悠悠忽忽悬在她的头上方,似落要落似坠又不坠,生生折磨得她快要崩溃发疯。

      其实,她又何尝不想青川也在。

      与魏达大军交手的这段时日,她的焦虑害怕不安不低于任何一人,只不过只因她是端王妃,只因她一身关乎着全城数十万将士百姓的性命,所以当面对城外敌军压城时,谁都能害怕畏惧,唯独她不能!

      哪怕是战事骤起,满目厮杀血溅断手乱飞,她也只能强装无惧,亲临城楼督战,硬撑着战事从焦灼渐落结束,硬撑着等到城外敌军俯首投降,硬撑着无事回府,哪怕直至现在,在她最亲的姐姐面前,她也是硬撑着、不敢有丝毫松懈。

      现在的她完全是一副外强中干的空壳子,全凭一口气硬撑着,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要撑多久,还能撑多久,她真怕自己某一刻心力交瘁就忽然倒了,到时……

      这样的结果她不敢多想,所以她才会未雨绸缪,今夜与流画提前托付此事,以防万一。

      她真的尽了她最大的努力了,若真有一日不幸发生,她只希望满城拼死抵抗的将士,城内数十万助她守城的百姓,还有青川,莫要怪她,她真的尽力了!

      头上那方望不尽的黑与暗,仍似摇欲坠悬在空中,不知其中究竟是何物,可叶寒却能感觉到那团如鬼魅妖魔的黑与暗、又变大了不少,肆意生长尽情扩张着,

      她仿佛都能感觉到那阴森带着冰凉寒气的怪物之手,正一点一点向她靠近,朝着她的脖颈欲一下就掐死她,而这次她再也无力抵抗了,只能听天由命。

      青川,如若你在,那该多好!叶寒缓缓合上微润的眼,心下轻轻呼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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