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朕心》杳杳冰敲月

1、重生

　　宋骊国，京中绍安城。
　　大雨落于黄昏后，直至深夜未停。丁御医冒雨来到将军府，只因骄横的将军小女儿淋了雨，昏倒过去。顾不得摆弄湿透的衣袂，丁御医急匆匆赶到寄汀苑，替许泱看诊。

　　看完诊后，他禀报道：“将军、将军夫人，姑娘在雨中跪了两个时辰，是凉气入了体，有点热病。臣开一副药，姑娘好生歇着便可恢复。”

　　“有劳丁御医。”许霆浩向丁御医道谢，待其开了药后便派人送出将军府。他抿唇一言不发，身侧的美妇人担忧得眉头蹙成麻花样，朝他道：“霆浩，你这次罚得实在重了些。”

　　“夫人，我们再不好好管教这个女儿，日后恐怕要管不住。”许霆浩的话不饶人，可神色间犹有顾虑，又说：“她竟然在街市口和孟太傅的侄儿打架，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武功就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闯的祸是一件接一件。”

　　柳冰雁美目一转，调侃着接话道：“那倒颇有武将世家的风范，随她爹。”

　　“你呀你……”许霆浩点了下她的额头，很快收敛笑容，看着床上的女儿，担忧道：“以后不能太惯着她了，慈母……多败儿。”

　　“那泱泱是女儿家，哪里来的败儿了？”柳冰雁瞥了他好几眼，娇嗔一说：“再说了，女儿家就是要娇养。”

　　许霆浩与夫人说话一向轻柔，现竟是一半生气、一半忧愁，道：“夫人啊，你这娇养养到泱泱和公子哥在大街上打架吗？”

　　他又接着道：“泱泱不愿意到内学堂上课，私塾也不愿意去，平日里不学无术，就知道跟一群公子哥斗蛐蛐逛酒楼，你可知道外头人都是怎么说她的？”

　　柳冰雁心虚地低头，眼神向上瞟去，边说：“仗着她爹为非作歹……”

　　许霆浩气急，欲言又止，终是叹了声气，说道：“也怪我，平日太忙，对她的关心甚少。”说着，他看向许泱，眉间带着一丝担忧、一丝顾忌。

　　此时，床上的人似乎有了动静，她的睫毛扇动了几下，眼帘卷啊卷得，慢慢睁开了双眸。光线忽明忽暗。
　　恍惚之间，她看到了爹娘，干涩而泛白的嘴唇微微张开。
　　是死后幻境吗？

　　耳边的声音很清晰地传来，是她的美貌娘亲在说话，“泱泱，你可算醒了，把我和你爹吓坏了。你爹罚你跪，是重了些，可外头下那么大的雨，你何必还犟着不走呢，明知道你爹就是嘴硬得很，父女俩一样犟。”

　　“娘？爹？”许泱睁大杏眸，清透的眸中突然晕开一层水雾，模糊了视线。

　　“好好歇着，别让我们再担心了。”是爹的声音，许泱一瞥，眸光触及到一抹魁梧结实的身躯，以及一张正义凛然的脸。

　　床侧还站立着两名少女，是珠儿和素馨，从小陪在她身边的侍婢。

　　许家没有惨遭满门血洗，一切噩梦都没有发生。
　　真是……美好的幻境。

　　如是想着，她闭了闭眼，眼角滑落两行泪，复又睁开。眼前被她认为是“幻境”的一切依旧如常，爹娘在担忧地看着她，而素馨和珠儿也站在一旁。

　　为何如此真实？！
　　她昏沉的脑袋猛地掠过一丝刺痛，从太阳穴蔓延至后脑勺，能真切地感受到这般疼痛，她没死吗？被万箭诛心的她，居然没死？

　　“泱泱，你怎么哭了？是哪里不舒服吗？”柳冰雁坐在床沿，温暖的指腹抹去她脸颊上的热泪。感受到那丝温暖，许泱才认识到眼前人是鲜活的人，而她也真的活着。
　　她，死后复生，回到了将笄之年！

　　“娘！”看着自己的美貌娘亲，许泱激动而止不住地落泪。感谢万物苍生，让她重生，她才能再次见到爹娘，才有机会改变前世的惨剧！

　　一声轻咳，许霆浩偏过头，许是不太适应这种温情的场面。松开娘亲的怀抱，许泱深深地看了爹一眼。曾经，她觉得爹爹只疼两位哥哥，总是对她板着脸，骂她凶她，一点也不疼她。

　　后来，许府被三王爷钟离瑾陷害，判其通敌藩国、背叛朝廷，以至于满门惨遭血洗，是爹以宽大的后背抵御刀剑，拼了命护送她离去。整个许府，只有她一人活了下来。

　　“爹……”许泱唤了一声，稚嫩的声音略带生涩，是横跨了一生那么长。她有些情怯，花了好大的力气站在床沿，一下子扑到爹的怀中，又唤了一声，“爹”。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扑得太突然，许霆浩来不及反应，立刻接住这十四岁少女的娇柔身躯，大手拖住她的屁股，有些……束手无策。自打许泱能下地走路，许霆浩很少再抱过她了。往常风光的大将军那束手无策的样子，令柳冰雁发笑不已。

　　柳冰雁摸了摸许泱的后背，说：“泱泱这是怎么了？”

　　“女儿好想爹娘，真的好想好想……”许泱窝在许霆浩的怀中，想借此发泄上一辈子所有的委屈和心酸。

　　“难得见你向爹撒娇，看来这次真受委屈了。”柳冰雁拍拍她的小胳膊，说：“你还发着热病，赶紧进被子里捂着，好好睡一觉。”

　　“知道了。”许泱重重点头，乖巧地缩回被子里，鼻子以下都被棉被盖住。“爹娘，”她喊住准备离开的爹娘，又道：“等我身体恢复了，我就去内学堂上课。”

　　内学堂是集贤院下设，专供皇室子女读书的官学太府，因为皇后娘娘是许泱的姑母，所以她有资格进入内学堂。只是，她不屑舞文弄墨，令爹娘很是头疼。

　　什么？因而，听到许泱这么说，许霆浩和柳冰雁双双诧异，一向看到书籍就头痛炸裂的女儿，竟然主动请缨要去内学堂上课？难道是……热病把脑子烧正常了？

　　爹娘的神色被许泱看在眼里。她当然知道在家破人亡之前，她是个颟顸无知、好乱乐祸的蛮横骄女，所以也难怪爹娘露出这般难以置信的眼神。

　　为了令爹娘放心，她郑重地重复，一双黑眸流动星光：“那孟太傅的侄儿笑我是个胸无点墨的猪头，女儿才动手打了他，现女儿细思苦想，觉得甚是后悔。书香之路唯有勤学，不索无获，女儿日后定以两位哥哥为榜样，循规蹈矩，勤学向上，不再让爹娘担心。”

　　这……他们的女儿果真开窍了？
　　“如此……甚好！”许霆浩感慨地揽住夫人的肩膀，两人对视间虽是满眼的疑惑。可听女儿能这么说，他们已是心满意足。而后，爹娘便离开了。

　　天色已晚，素馨替许泱掖好被子，道：“小姐，您真的下定决心去内学堂上课了吗？这样将军和夫人也终于能放宽心了。”

　　珠儿立刻点头附和，道：“是啊，刚才将军难得露出了笑容，终于没有再叹气摇头地离开了。”

　　“嗯。”许泱看着她们，想起上辈子许府被血洗的那日，素馨和珠儿以身护主，两人皆被御卫军一击斩首，明明她们可以选择逃走，却没有，而是选择用生命护住许泱。由衷感激的话无法说出口，怕太突兀和怪异。
　　一切，只待来日方长罢。

　　现在，她需要好好睡一觉，迎接重生的未来。

　　修养三日后，她的身体便全然恢复。清晨，她早早起身，将素馨和珠儿喊了进来，接着她道：“素馨，将内学堂发的青衿衣拿来。”

　　闻言，素馨愣了一下，立刻去将学子的衣衫拿来，是青领交叠的深衣，放在一旁的贵妃椅上。

　　“珠儿，替我梳妆。”许泱身着月白色寝衣，端坐于梳妆台前。镜中的人是饱满的鹅蛋脸，远山眉如水墨画般悠远，肤若桃花，气质淡雅，眉眼间又不失娇媚。犹如空谷幽兰。

　　珠儿应声，来到她身后，突然略带疑惑地问道：“小姐，你这几日的变化真大，是由内而外的，就像……就像你现在的坐姿，像是宫中某位娘娘呢……”

　　“珠儿！”素馨斥了她一声，说：“怎得口无遮拦，宫中的娘娘岂是我们妄议的？”

　　然，素馨下意识看向许泱，着实变化很大。明明还是她们的小姐，可那非凡的气质，像是与生俱来般融于体内，非刻意摆弄架势，亦非三两天能形成。

　　此时，许泱已梳妆打扮好。她起身转了一圈，垂顺的双环髻落于耳后，一头乌发自然地垂落，身着青衿的模样竟儒气了几分。

　　她将两人的话听在心里，勾唇。
　　要知道，她上辈子误信三王爷钟离瑾的谎言，将血仇贼人认作救命恩人，以为钟离舒是灭她满门的昏君，因而设计入宫、成为皇后，故而练就于庙堂之上雄辩的能力，亦在无数次死亡边缘存活下来。

　　那些经历是刻在骨血里，那些情感是埋在心髓间，那些点滴早已被身体牢牢记住了。

　　她深深地呼、吸一口气，推门而出。至少，这一辈子，她要改变一切！改变许府被血洗满门的惨剧、改变她被三王爷钟离瑾利用的悲剧。

　　第一步，便是入皇宫接近钟离舒！

　　因为她知道钟离舒会成为一代明君，柔政治国，开辟海晏河清的江山。最庆幸的是上辈子，在三王爷自以为造反成功之时，钟离舒如神般从天而降，率领众兵将逆臣贼子一举拿下。

　　她犹记得，她的灵魂漂浮在半空，亲眼看着钟离舒将钟离瑾斩首，真真是大快人心！最后，她又看到钟离舒抱住她的尸体，只是重复呢喃着，“朕的傻皇后啊……”
　　这辈子，她不会再傻了！

　　一路上想着前尘往事，许泱已来到主堂，见许霆浩和夫人柳冰雁正坐于主位喝茶。她振作神色，迈着轻盈的的步子，来到两位面前，福身道：“女儿给爹娘请安。”

　　“泱泱，你爹刚才还和娘说，怕你只是一时兴起，约摸着不会去内学堂了，还想和我打赌呢。这不，瞧你狠狠地打他耳刮子了罢。”

　　柳冰雁略带调侃地剃了他一眼，接着道：“许老头，你这下该放心了罢？”

　　许霆浩的大脸一黑，眸中却映着一片温情，看向许泱道：“爹有事觐见陛下，你随我一道入宫。”

　　许泱笑着点头，亲昵地挽住爹的胳膊，令他那坚实的身体一愣。女儿突然的亲近，他竟手足无措了起来。

　　进入皇宫后，许泱便与父亲分开，她自行前往内学堂。

　　太子虽然有帝师授课，但偶尔也会来内学堂听太傅讲有趣的民间故事。今日去内学堂上，不知会不会见到太子钟离舒呢？毕竟，她进宫唯一的目的，就是接近钟离舒，只有钟离舒。

　　不巧的是，钟离舒倒没见到，许泱一进到内学堂，就遇到一条拦路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