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九 安得促席 ...
-
自古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对于受命与宁九郎要一起前往魏州的载济来说,这次出行比哪次都觉得紧张。以往行军贵在神速,哪次不是备好粮草做好部署骑马就跑,可今天,他左思右想也觉得这门不易出也不敢出,毕竟跟他一起出门的那个可是阿九啊!以往他见了宁九郎的面不是冷嘲就是热讽,这出门同吃同住同行的……要不,缓和一下?
做不成夫妻,还能做朋友嘛。
心里如此安慰自己的载济在出了大明宫就急忙让佟升去市集买了不少易存的点心肉脯和果干,还亲自去神策营挑了匹性子温顺的好马,又找匠人仔细检查了随行的马车,还放置了不少被褥靠垫,等佟升大包小包回来的时候看着院里那个外表朴素内里舒适安逸的宽敞马车还特别高兴地问了一句“王爷咱们这是去哪秋游啊?”
“啊?秋游?赶紧收拾行李咱们这是要去德州出兵。”
“您逗属下呢!出兵咱们坐什么马车啊!”
“这是给阿九准备的。”
佟升一愣,马上高兴起来,“你们终于和解了吗?不是昨天还去砸馆子了吗?”
砸馆子……就不要提了吧,载济想起了出宫前德宗扔给自己的那本据说是二十二名御史联名骂自己的折子,用词犀利让他以为自己砸的是大明宫呢。
载济没搭理佟升,回自己的屋里取出一副鱼鳞状细密柔软的金属软甲,在手里垫了垫,出了门把这软甲交给佟升,“这金丝细鳞甲你送到云韶府去,就说是神策营为宁御史准备的。”
“你说神策营那人家都猜出是你了。”
“没事,这回理由多正当啊,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魁首,不能拖我们神策军的后腿。”
佟升一个白眼翻过去,“你这什么破理由,人家别给扔出来了。”
扔没扔出来载济不知道,反正佟升和宁九郎身边的钮白文关系极好,所有东西都是他俩经手的。载济看着车厢里的靠着软垫坐在窗边的宁九郎,穿着一身青衣也看不出他穿没穿那个轻便柔软又刀枪不入的宝甲。
作为一名武将不去骑马反而窝在马车里,也怪不得看着马车离去的休源和刘翰林极为担心。
载济却并没有像他俩想象的那样,一见面就咄咄逼人地继续在云韶府的恶行,相反,两人见面之后就一句话都没说过。载济十分安静地靠着车厢闭目小憩,其实是眯着眼睛偷看对面的宁九郎。
而宁九郎手里拿着一本书,微低着头,嘴唇轻闭,偶尔露出一丝笑意,看那封皮似乎是个话本子,煞有介事地读着,手边还坐着一个钮白文。少年在车厢的小几上备了果脯和凉茶随时候着,这让载济想想外面驾车那个从来不把自己当上司一样对待的佟升十分心酸,还叽叽喳喳带着几分兴奋地掀起帘子跟宁九郎说东说西。宁九郎也偶尔会抬起头看向钮白文指着的窗外,载济听着,这主仆二人这次是第一次出长安城呢,有心跟他俩搭个话,可钮白文话极多,又前言不搭后语的,载济竟插不进去话题。
可是马车能有多大,更何况是坐了三个人,载济尽量蜷缩着身子,马车颠簸,三人的身形随着车行时而摇晃着,载济只觉得时不时就和宁九郎腿挨着腿,再看到他垂下的头露出的脖颈线条,或自他眼皮下敛时映出的修长睫毛,或由他看书时专注的鼻梁,钮白文的聒噪竟为这份安静掩盖,载济沉浸其中,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天在云韶府阁廊上看见的那个醉酒的九郎——酒香醇醇,明月皎皎。
宁九郎知道载济是假睡,也不阻止钮白文的话头,看着他闭着眼睛生闷气也觉得他可爱。偷偷看了载济一眼,宁九郎抬起左手去拿茶杯,手腕上一串羊脂玉串就露了出来,有心从假寐中睁开眼也讨杯茶喝搭讪的载济又闭上眼睛。那手串细润剔透圆润可爱,是上好的和阗玉,下面还挂着一个小小的葫芦,正是那年他从一个胡商手里买来托人带给九郎的那个,那葫芦肚子上有他亲手刻的一个宁字,还让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随身带着。这玉光泽油亮柔和,一看就是随身带了许多年才有的油润。
也不知那传奇话本有甚好看的,能被宁九郎如此爱不释手,那都是什么才子佳人红尘女子痴情郎君,各个结局美满琴瑟和鸣,怎么到了他这就咫尺天涯有缘无分,搁在心尖尖上的是个男儿郎,偏生的模样长的性子各个都合自己心意。
怎么就是个男人?还是宁家硕果仅存的一根独苗苗?
要是不是一根独苗苗就好了,载济心里这么想,也就没控制自己的表情,宁九郎看着他一脸哀伤地盯着自己手腕的玉串,笑了笑抬手给载济也倒了一杯茶,“王爷请用茶。”
载济顺着接茶杯的势坐直了身子,说了句谢谢,也不敢看他的脸,依旧盯着他手腕欲言又止。
宁九郎十分有耐心,钮白文见载济醒来,骤然停下,不再说一句话,默默地坐在门边的角落里只当自己不存在。
过了好一会儿,载济才开了口,“宁公子……”
“您可以叫我九郎,”宁九郎换了一个姿势,“毕竟我们也算是认识多年的朋友,除非您觉得与我相交有失身份……”
载济急忙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万万没有!都是载济的不是,九郎你与我有恩,我从前还说了许多混账话……”这话说的极为真诚,甚至还抬起头看着宁九郎的眼睛,他的眼睛如清泠幽潭,使人沉沦其中,载济发觉自己一看他的脸就不自觉吐露真心话急忙把头低了回去,语气也变得冷淡了些,“如今你我同殿为臣,又要同往魏博,自然要……”
宁九郎呵呵一声,“是家父家姐对你有恩,我不过是送了你两本书罢了。你送我许多玩意儿,还送了我这串玉,也算是谢过了。故此,还请王爷不必多礼。”
宁九郎的语气比他还要冷漠,载济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又听他继续说道:“从前,您只是以为宁九是个柔弱女子,受了宁家的恩,觉得自己对宁家有了一份责任,如今真相大白,大人也平反了冤屈,王爷不需再用这份责任束缚自己。前尘旧事,就当是梦里过往。你我也算得上一句知交,别为这些事磋磨了情分。您说的对,两个男子确实有违伦常,要说长安好人家的女儿很多,我也认识不少好姑娘,定会为王爷相看。王爷要是有中意的,我为您说媒拉纤也是可以的。”
他说这话时眼神十分温柔,可载济觉得还不如刚才的冷漠来的真,这温柔十分疏远好似隔着一层壁障。宁九郎从前不曾反驳过他什么,今天这话算是把两个人之间说开了。载济内心深处涌起一股莫名的感觉,不是释然,而是哀伤,是愤怒,那是莫名其妙的火气压在心口。载济一瞬间脑海里想了很多,甚至在那一刻,他想到了自己不过是乐善好施的宁家接济对象的其中之一,而在宁九郎每月写了不少给这些人的信里,只有一份曾经属于自己。载济顿时心里难受的连呼吸都不顺畅。
他还要为自己说媒?他怎么可以!
“你若不想笑,就别笑了。”载济冷淡地说道,将眼睛再次闭上。
宁九郎的笑容顿时僵在嘴角,他没想到这话不仅没有让纠结的载济好受一点,反而激怒了他,原本有些缓和的气氛再次跌落至冰点。
自己不再纠缠不清,他难道不是应该高兴吗?
“怎么,我笑的很难看?”
听着宁九郎不解地问道,载济将右眼睁开,“难看谈不上,只是太假了。”
我讨厌你真的去把自己当做一个只是认识的人。
我讨厌你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讲话。
只是这样的话载济没有说出口,一方面他自己也在刻意的撇清和宁九郎的暧昧关系,但这只是单方面的,对于宁九郎也真的这样做的时候,他内心既不安又烦躁。
他李济是个敢爱敢恨的铮铮男儿,他自己身世坎坷,恨极了那到处留情的皇家人,对于子嗣一事可有可无。可当他日夜思念的那个人是宁公家唯一男丁的时候,哪怕他没有韩氏父子那偏激的长子长孙理论,骨子里残存的传宗接代的思想告诉他,要为恩人家留条血脉。他们同为男子,从一开始,这不曾开口的爱就是错的。
但是眼前的人,自己真的放得下吗?
依旧是很难和平共处的一天。
“那么现在呢?还假吗?”
载济不情愿地睁开眼看,当他看见对面宁九郎不再是之前优雅的浅笑,而是带着讽刺又厌世的阴冷笑容,只觉得毛骨悚然,像一把尖刀刺的眼睛生疼。
宁九郎带着这份笑容,呵笑一声,“王爷,前路漫漫,咱们还是好好相处吧。”
他可不想因为这些琐事破坏了他好不容易能与阿济一同出游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