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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在起初的一点时间里,布里斯托与她漫无目的地谈话,没有任何重点。他的眼睛里闪着滑稽的绿光,和他头发的颜色并不相配。
      他想知道她除了树莓外还喜欢吃什么,工作上是否顺利,等等,等等。

      荆晓一一妥帖地回答。

      她回避他的目光,低下头来,任由一缕头发晃到她眼前,遮住一点视线。
      她在适当处微笑。

      她认识他十几年了。她是他的义女。她并非极少见到他。她防备他,也同他不熟。他对她古怪的兴奋和爱怜让她难以不警惕。

      布里斯托问:“你最近睡得怎么样?”
      “很好,先生。”
      “我看到你昨晚半夜醒了一次。是做了噩梦吗?”

      他知道她昨晚醒了一次。

      荆晓左手无名指又难以觉察地痉挛起来,随后被紧紧按住。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做了个不安分的梦。”
      “噢?讲来听听。”

      她心里已经拉起了最高警戒。

      布里斯托叫来她,毫不掩饰自己调出了她前一晚在单人宿舍里的监控,是意在何为?荆晓当即推断上面的人已经开始怀疑她了。也许她同舒特勒的夜间接触让他们觉得有地方不对,他们的谈话没有他们想象得那样隐秘。也许只是因为她是一个已经被威珀莱兹了的人的未亡人,有一定几率起异心。

      可能他们是对的。
      也可能他们是错的。

      荆晓抬头,掩唇笑道:“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梦见躺在床上,有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把我往下拉,好像陷在泥里,有东西在把我一点点吃掉……其他细节就记不太清了,但这实在没什么。我总觉得以后不会做这样的梦了。”

      布里斯托也朗声大笑起来道:“我近来总是担心你呢,怕你又一个人住不习惯。现在看你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荆晓不自然地微微别过脸去,抿了抿唇。

      她状似无意地摩挲袖子下伤疤的位置,面色带着惶恐与阴沉。

      “我知道,”布里斯托终于说,“他对你不怎么好,也履行不出基本义务。你这两年过得很委屈。”

      荆晓垂下眼睛,用右手扳住自己的左半边下巴,无名指半咬在唇间颔首。

      “不,这是我该做的。我……”她的声音隐晦地发抖,“我很高兴能为研究院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即使我并非是主动地献身做了什么。我从来没有觉得委屈,一切都是值得的。是吗,先生?请您告诉我是的。”
      “当然,我的孩子,你做得很好。”布里斯托慈爱地说,“这是我们的错误,是我们识人不清——但现在你什么都不需要担惊受怕了。”
      “怎么会是您的错呢?”她惊慌摇头道:“请不要这样说,先生。是我的问题。我应当早些发现。”

      他们在这无意义的话题上绕了太久了,于是荆晓自然而然地带了些颤音,随后单手掩嘴,盖住半声短促的抽泣。察觉到对面的人在看她,她便又宣泄似的允许自己多啜泣几声,才放下手来,从桌角处抽了一张纸巾。

      当她重整心神,打理好仪容后,布里斯托才终于选择撤离了话题,道: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要再在这件事上多纠结了。……但你方才说这几天过得还算习惯,对吗?我注意到你也没去过自助室。”

      在研究院,工作人员可以自主递交结婚申请,在上层审核完毕后,会被批准一位年龄差距在十岁以内的伴侣,每三个六日循环共度一次夜。这里无人有意压抑性,相反,研究院鼓励以性快感代替不必要的情感需求。批准结婚意味着风险,因此只有很少一部分申请会获得审批,而对于其他人,研究院贴心地准备了专门的自助室,每人每日有一次权限进入,最长半小时。

      虽然没有去过,但荆晓料想自助室的设置和她的“婚房”差不多:苍白的狭小房间,托盘里的自助工具,顶端的一闪闪的红监控灯。

      “我原本也不用自助室,先生。”她声音像难以启齿,“您是知道我们的特殊情况的……真要人来检查的话,我仍然是处女。”
      “我明白,我明白。但那时候和现在毕竟不一样,对吗?”

      她适时露出羞怯,又引起布里斯托一阵大笑。

      他的手细细捻着桌角:“也许你还是更希望有机会能再结一次婚?这一次可得给你找个好的。”

      荆晓惊讶地看向他。

      “瞧你这模样!别惊讶,我的姑娘,你在我这里有特权。这样吧,等你以后——先别急着拒绝。说不定再多等等,等你又愿意的时候,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我来为你安排。这次一定不会出问题。”

      荆晓低头沉思半晌,感激地仍然埋头道:“太感谢,太感谢您——您对我太好了。但还是得再等等,我怕……”

      他们像是一张网上的两只蜘蛛,小心翼翼地互相盘旋织网,既周全地相互周旋,也不断吐丝以掩盖自己的意图。网越织越大,越织越厚,好不容易才呈现出了中间的部分,慢慢延伸至这场谈话最终的目的。

      布里斯托道:“我想知道你的’提取’能力是否能胜任一项新的工作。”

      “我不常有机会进行单独的提取练习,先生,只有和疏导结合的那一种。”荆晓指出,“您的口吻不像是说我最常做的那种疏导式分析。”
      “瞧瞧!这里还会有人比你更明察秋毫吗?是的,我指的是一次纯提取,不加疏导的那一种。”

      荆晓流露出一丝按捺住的好奇。

      “这一次工作任务至关重要。为了塞拉博达,为了艾维森德,它一定要精确、成功。”

      这下荆晓了然了。一定是和战争有关的事务。

      “……一个新抓捕的女兵,前线已经审过几次,没审出什么东西来,但他们确定她知道重要情报。现在拿她没办法,处死又可惜,只能送到我们这里。巡游终于该发挥配得上它的作用了。”
      “我很荣幸得到这个机会,先生。”

      话虽如此,信息提取是当前巡游里最弱、准确率最低的一部分,只有它还在被进行实践研究而非大量应用。荆晓自己并不认为换做她能审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

      “我就知道。”布里斯托笑道,“这一次我也给你配备了当下最好的引路者,相信你们一定能合作愉快。”
      “我们会的。工作大概什么时候开始?”

      “我说不准,亲爱的。前线那边仍然不甘心,他们想再榨出一点东西。不过这对我们也有好处,信息越多越精确嘛,是不是?”

      荆晓笑着颔首:“当然,先生。”

      *

      荆晓走出布里斯托办公室,低头乘电梯下楼,像是要遮掩自己红过的眼眶。因为这个姿势,她事出有因且恰到好处地避开了面部表情被监控器录入的可能,不必再维持此前在办公室里的丰富神采。

      在离开监控器的地方,她嘴唇紧紧扣在一起,冷淡、僵硬。

      她回想他们在办公室里的谈话:“我知道他对你不好。”

      他都看见过。荆晓想象布里斯托点开她与舒特勒在那间房间里的监控,两年,近一百个视频。她把左手紧紧包裹在右手五指里,抚在胸前。

      但她早就不再单纯因为羞耻而惊恐。相反,她一贯把握重点。

      荆晓不知道监控录像的画质与音质如何,但知道他们从来都很小心。她有被研究院锻造出来的漠然,舒特勒则机关算尽。最后她虽然不问,但已经越来越看出他身上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不安分的东西。

      而他发的那些疯,现在看来,也算是给她留的一条后路。

      布里斯托买账了吗?

      荆晓发现自己又开始紧张,攥在一起的手痉挛得愈发严重。换做以前,当意识到可能有一个来自上面的人在专门监视她的时候,她决不会像现在这样六神无主。他们愿意来看她就来,因为监视内容不会有令他们紧张的东西;假如他们只是突发奇想想给她治一个罪让她死,她也不认为自己会有什么特别的心情起伏。

      当然,真正施行威珀莱兹的时候,需要消失的人只是消失而已。上层不会解释,大家只默认他们犯了叛国罪。

      要想不惶惶不可终日,他们必须这样想。

      所以舒特勒犯了叛国罪。

      他做了什么?
      或者,他们认为他做了什么?他们认为他想要做什么?

      亦或者,他其实并没有犯罪,只是因为一些政治原因,不应该继续存在了。虽然从未有人明说,但荆晓也多多少少觉得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甚至大家都这样想。他们一入研究院就同外面断了全部的联系,生死全被攥在这里里。假如为了保密原则要把他们全部处决,那也并非无稽之谈。

      她沉默地活着,等待这一天。

      直到现在,舒特勒死了,而她在恐慌。非常不具体的恐慌,比起害怕本身,她更惊奇于涉及“害怕”的情绪也会在自己身上降临。研究院不安全,她一直知道,但那又如何?她也想去一个安全的所在,一处洞穴,一座植物园,但无意识的渴望也会无意识地消散。

      荆晓忽然急切地渴望舒特勒在这里。

      不,不是必须要舒特勒。她更想要佩吉,母亲,她以前在狱中的女伴,或者……只要在这间房间里,同她在一起。不需要说话,不需要动作,只需要呼吸。
      让她知道这世界上还有第二个人。

      房间四壁向她拥挤而来,荆晓轻轻把它们推回原地。她发觉自己又在不受控地想舒特勒。想她与舒特勒结婚半年后的一次,他们躺在一起。她手指无意识掐住了腿上的皮肤,但局部麻醉的效果覆盖了她从小腹末端到大腿处的所有知觉,而她像在掐另外一个人的皮肉。头顶灯已经熄了,可她只觉那一点不及小指甲大小的红灯雪亮刺眼,索性尽可能自然地把目光移开,改为去看另一块空落落的、黑暗的天花板。舒特勒正坐着,身子在她余光里,不一会儿也慢慢躺下,从她视线里消失了。

      荆晓躺在那里,下半身因为麻醉而如瘫痪病人般难以活动,双手游荡回胸口的位置,一手把另一只痉挛的手按在锁骨所在的地方。
      她开始孤零零地发抖。
      舒特勒沉默着,在她旁边,她感到身旁塌陷的床单。她浑身痉挛到喘不过气来,心里却略有安慰:
      我们在这里,两个人,都活着。

      充满秘密的舒特勒。她的婚姻对象。或许内心里面什么地方她仍然亲近他、将他当做朋友的。如今连舒特勒也死了,她仍然活着。荆晓闭上眼睛,感受小臂缓缓滑入手掌,那里是舒特勒留下的最后印记。疤痕是几块交织的牙印,组成许多小小的半圆形。

      那些线条在她脑海里排列、组合,忽然具象化,组成三个交织的字母D,最后合并成两个模糊的字母:

      DB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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