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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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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花青想做甚麽,我一定满足他。
不是为了我的姐姐,而是为了我自己。我不能给他幸福,那麽就不能毁了他的幸福,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不幸而无动于衷。
他想画画,我让他去;他想离开家,我帮助他照顾继父和生意。
这一次,花青想戒毒。
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帮他。
花青的戒断反应很大,整个人看起来痛苦不堪。初期还好些,他凭借自己的意志力控制自己,之后的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里,他清醒的那五六个小时内,是不安焦虑的,全身忽冷忽热,一会儿起鸡皮疙瘩,不停地流泪流涕,一会儿又浑身大汗淋漓。他时常恶心呕吐,还会肚子痛,甚麽都吃不下。这些还是好的了,他神智不清的时候,甚麽人都不认识,像疯了一样乱叫,但是只要我拼命的抱住他,抚摸他的后脑和额头,他会渐渐的安静下来。我抱着他,心里难受到了极点,我不知道除了陪着他,我还能做甚麽。
最痛苦的时候,花青已经完全不认识我了,必须绑住他,不然他会无意中弄伤自己。我的妻子来看过他一次,吓得哭了,叫我不要再来,不要再管他。
我没有说甚麽,我只是静静的和她离婚了。
本来就没有甚麽感情,何必拖着呢。如果不能接受花青,那麽势必不能接受深爱他的我。我是狷介的,从来没有改变过。虽然整间戒毒所都知道花青有个疼爱他的舅舅,但是没人知道这个舅舅却是像爱恋人那样爱着他的侄子。
花青的反复性很大,好的时候儿像正常人一样,甚至可以拿笔画画。但是发病的时候儿…三四个看护都按不住他。
他清醒的时候儿会把头埋在我怀里哭,因为他知道我身上那些伤是他用嘴咬的,是他用手抓的,是他用脚踢的。
我不知道这种日子甚麽时候儿到头。医生也说了,生理毒瘾好戒,心理…就难了。
我根本不知道花青究竟为甚麽要吸毒,他究竟受了甚麽刺激?
我调查过他的法国的事情,没有任何迹象显示除了吸食大麻之外,他有任何犯罪行为。但是他不按时吃饭睡觉,身体机能已经处于崩溃边缘,如果不是大麻的兴奋作用,他可能连笔都拿不起来。
现在戒毒,他又吃不下去东西,他能撑到最后麽?
我看着花青苍白憔悴的脸,我的心在流血。
花青,你究竟是为了甚麽呢?
我不相信甚麽一时的好奇心。我打算找个合适的时间跟他好好谈谈,如果是心病,那麽就要心药医。
那天花青很清醒,我喂他吃饭,给他擦嘴,然后摸着他的头,就像小时候儿一样。
花青看着我,突然问我:“你喜欢我母亲?”
我低下头来:“怎麽突然问这个。”
“告诉我。”
“曾经是。”
“那现在呢?”
“不爱了。”
“真的?”
“真的。”
我看见花青笑了。他真的笑了,尽管他已经骨瘦如柴面色青白,但是他的眼睛很明亮的闪烁着,我还没见过他这样快乐的样子。
我不知道该说甚麽,于是摸摸他的头,想要离开。但是花青却伸手拉住了我,吻住了我的嘴唇。
我有那麽一瞬间的愕然,随即笑了:“这是法国式的礼节麽?”
花青看着我:“不,这是…感谢的吻。”
“不用客气。”我有点儿难受,我不知道应该说甚麽了。
花青看着窗户外面:“我其实很想问你…你为甚麽不离开呢?”
我看着他,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应该说出来:“因为我爱你…们。”
“爱我…们?”花青眨眨眼睛,然后笑了,“舅舅…等我好了,去把我的画,都买回来吧。”
我点点头,
他伸出手来:“你还没有欢迎我。”
我不知为甚麽想哭,于是抱住他,抚摸他的后脑:“花青,欢迎回家。”
他轻笑着,声音模糊的:“我回来了,石青。”
不知道为甚麽,他叫我的名字让我想哭。怕自己真的哭出来,于是借口起身去洗碗离开了。站在楼梯的转角,我想,等花青再好一点儿了,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他。
把一切都告诉他。
其实那一切,也只有三个字而已。
但是我没能等到这个机会,因为花青自杀了。
就在我离开的那个瞬间,他自己走到窗边跳了下去。
我永远的失去了他。
我的继父因为这个打击,中风倒下了,撑了两年,还是去世了。
我把那一叠画稿烧了。花青,你活着的时候儿怎麽都不肯再看,是因为前面是你母亲,所以你厌恶我,对吧…
但是,如果你知道除了最初的五张,后面的全是你,你又会怎样呢?你是不是会更快的离开我呢?我不知道,我已经没有地方去找答案了。
我的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已经死了。
我没有任何障碍的接手了继父的公司,我一个人带大了我的儿子。
别人都说我不抽烟,不喝酒,不玩女人,不搞男人,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唯一的嗜好也许就是近乎疯狂一样的收集某个特别的人的画。
真是高雅的品味。
见鬼,甚麽高雅?
只有我自己知道晚上睡在床上,我脑中出现的是谁,想的又是甚麽龌龊下流的东西。
只不过,随着年纪的增长,梦里面那个人的脸越来越模糊了。
一代一代的艺术家出现,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新锐。我快想不起花青的脸了,我都快忘记他的声音了。
真是不可思议的岁月,我竟然这麽堕落着挣扎着到了六十岁。
我没想过甚麽庆生的仪式,但是生日那天,儿子还是替我操办了很大的庆生宴。来了很多人,都是商场上的朋友或敌人。我暂时不想下去,就让儿子儿媳他们陪陪客人吧。也该是交接的时候儿了…
我就这麽静静的坐在房间里,看着墙上那副画,我突然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姐姐和花老师了。
他们的生活应该很辛苦,最初甚麽都没有,姐姐还怀孕了。生下了孩子,母亲却又离去了…一个男人独自抚养孩子,我现在能明白这种苦处。
对不起姐姐,你的儿子,我没看好。
对不起花老师,你的儿子,我没照顾好。
我看着画面上的繁花胜景,不知为甚麽感到悲凉。我走过去,伸手抚摸着那幅画…
突然这幅画落了下来,我一看,原来是挂得太久,线松了。
我苦笑了一下,正想弯腰把它捡起来,却发现它的背面还有东西。
那是姐姐与花老师靠在一起的样子…利用前面颜色的渗透与勾线结合…
我放下那幅画,猛地转过头去看另外一面墙上,挂的全是我能找到的花青的画,从美术行我知道他生前卖出去的数量,但是,我不可能查到哪一幅去了哪里。
我找到的这些,全都是青色为主题的,后面也会有一些奇怪的纹路,不是签名,也不是文字,根本看不出是甚麽。
我伸手拿下一副来,却又停住了。
真的是拼在一起会有甚麽麽?
我笑了。
其实是甚麽也许不重要了,我已经失去他了。
儿子叫我下去切蛋糕,他比我更有做生意的天赋,但于美术,一窍不通。
我象征性的切了一刀,看着儿子和儿子媳妇笑盈盈的分好蛋糕送到每个客人手中,我的小孙子今年七岁了。他欢乐的推着一个小推车过来,大声喊着“让开让开”,然后一直到了我的面前。
我看着用一块布盖住的小推车,弯下腰抚摸他的脸:“这是甚麽?”
我的小孙子抱着我的脖子响亮的亲了一下:“生日礼物!”
我笑了:“是甚麽好东西?”
我的儿子过来抱起他:“不要跟爷爷没大没小的。”说完笑呵呵的看着我,“知道爸爸喜欢美术作品,这就收集到了剩下的一些。”
我拉下布来,惊讶的看着那些画。
儿子轻声道:“爸爸以前收集过的那些我不是很懂,但请专家鉴定过,确实与您卧房里挂的那些是出自同一个画家。”
我颤抖着把这些画一幅幅的看过来,脑中自动加上我墙上的那些。
…竹青,葱青,青碧,青葱,青白,鸭卵青,蟹壳青,花青,鸦青,豆青,靛青,藏青,绀青,青莲,群青,雪青,玄青…
我把画面上所有的颜色都数了一遍,终于忍不住抓着这些画框砸在地上,将画纸直接拿出来握在手心里就往楼上去。儿子有些惊讶,连忙跟上来扶着我,儿媳则留下安抚客人们。
我才不管这些,我上了我的卧室,我把花青所有的画都拿了下来。我把这些画按着颜色的深浅排列起来,再一副一副的翻过来…
儿子见我气喘吁吁的,就扶着我坐下来,他跪在地上帮我翻。
当最后一张翻过来的时候儿,儿子惊讶了。他站直了身子指着那些纸道:“这,这…这是父亲您麽?”
是的,是我…是几十年前的我,那些画稿的背面拼在一起是我的一张肖像线稿。
那时候儿的脸上,还没有皱纹…
是我站在一棵树下面,微微低着头的脸。
我明白了,花青,在那所有的颜色里,唯独没有“石青”。
“石青”在哪里呢?
在背面。
在后面。
在里面,
这一大片花团锦簇一般的青色的心里面。
我木然的看着墙上的那副《花色》,再回过头来看着地上花青的画。
花老师,你说过,真心爱上一个人是一件多麽残酷的事情,我永远不会明白。
但是,我现在明白了。
我真的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了。
然而,我笑不出来。
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