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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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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客厅转角的地方,看到了石青身体颤抖的搂住了我的外祖父。
原来,他那麽照顾我,只是因为他爱着我的母亲;他对我这样体贴温柔,只是因为他爱过我的母亲。在我眼中一向坚强可靠的舅舅,也有这样无助的时候。
难怪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带甚麽女人回来,也没有见过他和甚麽女人交往过密,就算是进了他的公司到了他的身边,我都没有嗅到一丝一毫女人的气味。
那个女人,早就已经进入了他的思想乃至灵魂。他的书我早看完了,画室那个画夹里有一叠厚厚的画稿,只随意看了一眼,全是线稿,像是随意涂的,而且全都没有完成。我原先以为是因为他工作太忙了,所以没时间…但是我想起来了!我跑上楼去,打开了石青的画室,找到那一叠画稿,第一张,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我看不下去了。
我颓然的坐在了地上,那些画稿落下来,全都是同一个女人的脸。
那是我的母亲。
我转过头去,想起挂在石青卧室墙上的那幅画。
花色。
那麽多的花,简直要把人的眼睛看花。但是青色的叶脉却如此明显。没有这些叶子,哪里有花的娇艳呢。
我第一次这样来看父亲和母亲的故事,他们的爱过了,像花一样的绽放过了,还结果了。但是,谁注意到那数量不多但隐藏在角落的叶子呢?
那才是花的颜色。
我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
我很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我不知道在石青的生命里,我究竟是谁了。
没有结果的事情,早就注定了是这样收场。难过伤心又有甚麽意义呢。
我统共只是一个代替品而已。
我站起身来,很想离开这里。我有点儿明白为甚麽母亲要离开这里了,因为她天性不属于这里。这座宅子充满着压抑的气味,把人活生生的扭曲了。
我不懂那些甚麽家族甚麽生意究竟有甚麽重要的,吃白菜和吃燕窝还不一样都是填饱肚子,穿名牌和穿地摊货也不是一样遮住身体?
我低下头来,将那些画稿收好,放回原地,然后退出了房间。回到我的房间,把那个铁盒子里的一切统统撕碎了,望着它们冲进下水道,我木然的瞪着眼睛。
石青是一个笨蛋,心甘情愿投进这个陷阱来,义无反顾的放弃了原属于他的热情和希望。
我为甚麽会爱他,还爱他这麽多年?
太愚蠢了。
眼前出现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石青脚上打着石膏去学校告诉我,我的父亲死了;他义正词严的告诉我的叔叔,他是我的舅舅,他要照顾我;他的脚拆线了,我中考完搬过来和他一起住;他站在厨房里,指导我怎麽自己做饭;他坐在沙发上,静静的听我说想学画画;我考上了美院,他兴奋的抱起我来转圈;我假期经过画室时,有时会看见他在那里低垂着脸画着…
他的脸,我无数次在梦中见过的脸,我无数次从后视镜看到的脸。
那一张脸,随着岁月的流逝,应该会有改变。但是为甚麽,我脑中的石青永远定格在他伸手抚摸我头顶的那一刻呢?
因为我是被他选择的。
我掩住面孔。
他是被我母亲选择的,我是被他选择的。我们之间是完全单向的选择,没有逃脱的可能性。没有胜利的可能性。
因为,我的母亲不爱他,而他不爱我。
我的对手竟然是自己的母亲…
我蹲下去,把身体紧紧蜷缩起来,石青的脸在我脑中扭曲了。
但是现在,这个深爱我母亲的男人…在不远的将来要去结婚了。
第二天,我提前回了学校,打了电话回去,只说是学校有事情。
石青没有多说甚麽,温和的嗓音在电话那头告诉我,我的外祖父很喜欢我,要我照顾好自己。
我挂上了电话,看着湛蓝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
我完全打消了进公司帮石青的想法,而是拿起荒废了一个暑假的画笔。我冷淡的告诉石青,我真的喜欢画画。我不知道他用甚麽办法说服了我的外祖父,总之,我没有和他一样放弃画画,而是真的往所谓“艺术家”的道路上迈进了。
大学毕业的那天石青来接我,但我一直站在楼上假装不在。从宿舍楼楼道的窗户看下去,石青那一身黑色的西装在绿色的叶子下面很显眼。
他依旧肩膀靠着树干站在那里,脸色的神情很淡然。一只手放在裤子口袋里。风吹得他的头发和衣裳都在颤动,但是这次,没有一片花瓣落在他的肩膀上。
这次他是站在一棵梧桐下面。
六月份的太阳还不足以把梧桐的叶子晒下来。
我突然觉得很有趣,于是笑了出来,然后转身捂住嘴接着笑,随后背靠着楼道的墙壁滑了下来,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石青,你是个懦弱的人,你喜欢我的母亲却不敢说,你分明是喜欢画画的,但是不敢要,你总是在为了别人为了别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甚麽!就算知道了要甚麽,也不敢去争取!
是,我没有资格说你,因为,我同样不敢争取。
但是,我有离开的勇气。
石青结婚的那天,我没有去参加,我在参加法国某个学校的面试。我没兴趣去看他和一个女人笑得虚情假意,更没兴趣去跟人解释我到底和这家人是怎样复杂的关系。
石青的儿子出生的时候儿,我在法国当了两年的学生了。
我不缺钱,石青每个月都会给我寄钱。
但我没有写过一封信,也没有再打过电话。潜意识里我逃避着他,但是我明白,离开得越远,就越能明白思念的分量。
那种感觉,撕心裂肺的纠缠着,我曾经想过催眠自己,说自己不爱他。但是这种明显的自欺欺人是行不通的,就连在街上看见一个黑色头发的男人背影我都会跳起来,我该怎麽忘记呢?
既然忘记不了,那就不忘记好了。
我期待着时间能帮我心平气和的接受这一切。
石青也有过不甘心吧?他也有过嫉妒吧?但是,他不也心平气和的接受了麽?甚至连同我都接受了。
为了心平气和,我开始依赖于酒精,依赖香烟,也开始吸食大麻。
我厌恶温吞的感情,但是我第一次吸过大麻之后,就看见了石青的眼睛,那双美丽的眼睛只看着我,那双温暖的手会抱紧我。在我的幻觉里,石青不再是温和有礼,而是蛮横的占据了我的身体,那种火热的动情的眼神,我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看见。
我知道,那只是我的幻觉。
但是我迷恋这种幻觉,它让我快乐。
那段时间,我吸食大麻,然后在幻想中释放自己,再起来画画。在画布上涂抹大片的颜色,把高潮来临时那一瞬间的幻觉画下来。清醒的时候再看,只是一团一团的色块而已。
竹青,葱青,青碧,青葱,青白,鸭卵青,蟹壳青,花青,鸦青,豆青,靛青,藏青,绀青,青莲,群青,雪青,玄青。
我把所有的青色颜料往油画布上抹,丝毫不管是不是油画颜料…
这种粗糙儿凌乱的线条团块,居然在那个时期莫名其妙的很好卖。我赚了不少钱,开始拒绝再收石青给我寄来的钱。
我开始向像我的父亲一样,收到各种演讲、协会、学校的邀请,但是我没有去参加任何一个。
我宁可躲在阴暗的画室里吸大麻。然后画画,卖钱,买大麻,再吸…
这样不知道过了几个月还是几年,然后终于有一天,我因为吸食过量,浑身抽搐,仿佛要死了。
朦胧中我的助手跑过来,大声叫我的名字。
但我却好像看见了石青。
在医院醒过来,我浑身都痛,喉咙干渴的赫赫作响。我正艰难的想挪动一下头,却看见一个人坐在我的旁边。
他长甚麽样子我不想再说了,他的眼睛鼻子和身体,现实中的和我幻觉中的交错重叠。我已经分不清楚哪个是幻觉,那个是现实了…
但是他的手,轻轻的放在我的额头上。
那双温暖而干燥的手。
我有多久没有亲眼见过他了,我有多久没有实实在在的接触到他了?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那没有意义。
他是石青,他不是别人。他是个会为了他认为重要的事情而不顾一切的男人,但我,不在那个不顾一切的范围之中。
石青睁开了眼睛。
我看着他。
我从他的眼睛里面第一次看到了我自己。我还看见,他的眼圈红了,他的手是颤抖着的。
我扭过头去,不想看他。
石青压低了声音:“玩够了,就回家吧。”
我闭上眼睛:“我不想要那个家,你喜欢,你拿去。”
“你…”石青没有想到我竟然会这样跟他说话,他沉默了。然后轻声道,“你外祖父的身体不好,这个家需要你。”
“有你是一样的。”
“花青,你不是孩子了。”
“是,所以我想自己做选择。”
“…要怎麽样,你才肯回来呢?”
我的心剧烈的跳动了一下,我转过头去,看着石青。
我要的,其实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但是我知道我一辈子都等不到,我垂下眼睛来:“我要甚麽你都肯麽?”
“只要我做得到。”
“那麽…忘记我母亲…”我几乎是从牙缝里面挤出来的这几个字。
石青愣住了:“甚麽?”
我失笑:“是呢,你爱她这麽多年,我早就该知道…”
石青上前拉住我的手:“你是不是进过我的画室?”
我冷笑,怎麽,你的秘密被揭破就这麽惊慌麽?
石青的手在颤抖:“你看了那本画稿是不是?你看完了是不是?”
我推开他的手:“我没兴趣看完,反正结果是一样的…”
“不,那不一样。”石青紧张的想要拉住我,“你看完了它,觉得我很可耻是不是?我——”
我有些惊讶的看着他,这样的石青,我第一见,仿佛有甚麽事情是一定要解释清楚的,仿佛不说明白他怎麽都不甘心一样。
我的手被他抓住了,我看见他的嘴唇和眼睛,我又想起那些幻觉来,我觉得我的脑子快不正常了。
“爸爸——”
这个时候儿病房的门推开了,门口站着个美丽的妇人,手上抱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只看一眼,我就知道那一定是石青的孩子。长的那麽像…是了,这麽多年了,他应该结婚了…
石青松开了我的手:“这是…我的太太和孩子。”
我突然觉得已经无所谓了,我看着石青说:“我会回去的,但是…帮我戒毒。”
石青转过头来,眼睛里闪闪发亮。
我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