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昀山

95、chapter 95

　　十一月底复查的时候，沈霁青的手肘处已经恢复回了正常骨结构，在X 片上的骨折痕迹也已经大致消失了。
　　外科医生的建议是患者已经可以正常生活，只是在活动时仍然需要小心，期间记得复查，再等一年半左右的时间就可以取出内固定。

　　到此，沈霁青骨折的事情差不多就告一段落了。

　　单位给他批了三个月的病假，本来也没差几天，他准备一次性休假休完。这整三个月的事情是远在美国的程月故一概不知的，因为程姜觉得这件事让她知道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而且就算告知也应该是沈霁青来说。
　　然而沈霁青丝毫没有通知一下家人的意向。

　　有可能是因为他和父亲关系不好，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前脚刚刚痊愈，后脚沈自唯就步了他的后尘，也进了医院。

　　当然不是因为骨折。是脑溢血。

　　程月故的声音听起来也有点疲惫，但主要不是为自己的丈夫着急担心。她的良心并不如何，这样一来正好遂了她的意。沈自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从来没想过去培养接班人，在结婚后受到年轻妻子隐晦的要求与引导，渐渐放了许多权力给她，丝毫没有料到她等他一倒下就本性毕现。

　　听她的意思，似乎已经吞噬掉了公司一大半的资源，全都牢牢掌控在了她手里，即使等沈自唯出院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这话听起来十分荒诞，但程姜对商业上的事一无所知，因此没有多问。

　　他只是不知道沈霁青对此是什么看法。

　　电话是莘西娅睡觉之后在客厅单独打给程姜的。

　　程月故忙得昏天昏地，也不怎么管打电话的时间了。挂电话后他一个人握着手机坐了一会儿，目光自然扫向电视机下面的一排抽屉，不由得想起白天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沈霁青如何翻箱倒柜地在找他的车钥匙。

　　他眨眨眼睛，又忽然想到：
　　在“那边”，他一个人带着莘西娅整日疲于奔命的时候，冷湾之外与他相关的世界又是大概也是这样发展的。
　　他不觉得自己带来的蝴蝶效应范围有多广，所以沈自唯一定也脑溢血发作了。

　　程月故拿到了掌控权。

　　那个在美国的分公司里一片混乱。

　　那么与此同时的沈霁青又怎么样了？
　　他溺水自……未遂，孤零零的，又有谁来照顾他？

　　但具体发生的事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因为在新墙的另一头，他和沈霁青对于彼此而言是不存在的。
　　程姜远远望着拉上了窗帘的客厅窗户，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手机屏幕莹莹地亮着光，上面是他半小时前，还未接到程月故电话时发出的消息：
　　患者：【他的骨折已经差不多痊愈了。我在想，一周内说服他到您这里坐一坐。】

　　程姜坐在那里等着回复，在那之前他不敢贸然回去跟沈霁青待在一起。对方近来已经变得十分敏感了，他一定得确认是自己与对方主动沟通，而非被动地被发觉关于心理医生的这回事。
　　他坐在客厅里，盯着手机，直到上面亮起一个小小的红点。

　　医生：【非常高兴收到有进展的消息。方便进一步语音，我再确认一些信息吗？】

　　当然可以。

　　医生的电话非常短暂。女人的声音和她在此前字符里展现出来的一样柔和，略带一点粗糙，令她比起一具刻板印象里的医疗机器外更贴近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他们主要确认一些此前提到的细节，以及预约挂号的流程。她的声音里有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

　　“谢谢你。”程姜最后说，“真的，真的非常感谢……”

　　他礼貌地等对面先挂断，随后放下举起手机的手臂。他本该把它的相关后台关闭并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里去，但当他的注意力从电话里游离开，重新关注起自己的周遭时，他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一只冰冷的手从后面伸来，正虚虚搭在他衣角上。

　　*

　　程姜很难想象沈霁青是何时离开房间、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走到自己身后，静静听着那个电话讲完的。他在低头的那一瞬间被吓得几乎神魂出窍，不仅是因为对此并无准备，更因为沈霁青的出场方式完全像个鬼。

　　下意识回头的刹那程姜看见他的眼睛，黑漆漆的，和客厅曾摆放的照片里如出一辙。

　　他也险些把手机直接掉下去，好在沈霁青及时伸手捉住了那只手腕和上面摇摇欲坠的手机，像拨动指针一样轻轻一推，它便正面朝上掉在桌面。程姜手里空下来，下意识地去摸索背后人伸来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里，好像一放手那人就会走。

　　沈霁青没有说话，沉沉地把脸压在他肩胛上面，明明是那么高大的人，站在他身后忽然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程姜艰涩地问。
　　“你们说“星期六”的时候。”

　　沈霁青的语调轻快得令人心碎。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从单纯地站在后面变成了搂住程姜的腰，手臂收紧，整个人几乎贴在后者背后。北半球十一月的冬季毫无疑问是寒冷的，但暖气几天前已经来了。热气的温度十分到位，在一楼只开着客厅的就足以让整一层都暖和起来。

　　两人本都穿着单层的睡衣睡裤，在这一刻忽然又显得不够了。

　　沈霁青的胸口贴在程姜的后心上，一下下急促地叩他的心口，撞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卷动。

　　他大约很努力地，带一点调笑的口吻问：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虽然隔着一层睡衣，但程姜莫名地觉得沈霁青下巴上的那一小块皮肤也是冷的。他伸手盖住了手机的屏幕，又轻轻把它面朝下翻了下去。
　　他像是怕惊动什么，不敢大声言语，只在呼吸的时候一并送出半句话来：
　　“我在你的沙发上见到过一张纸条。”

　　沈霁青的声调不变，甚至把下巴又往前递了递，盘桓在程姜下颌侧，声音非常好奇：
　　“上面有什么？”

　　他环住程姜的双手臂忽然松了下来，可程姜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已经窒住了。
　　“你知道的。是你自己写的，那个表格……你宁愿自己一遍遍地填那个大众量表——”
　　“你以为，”长久的沉默后，沈霁青问，“我没有去过面诊吗？”

　　话音刚落，他忽然神经质地笑出声了。

　　他以前总这么笑，现在却像是抽紧了发条的塑料玩具，每一声都是撕裂的，于是又像是濒死者在肺部空气被抽离前癫狂的抽泣。他笑着的声音不大，却浓雾般从程姜背后缓缓渗了进去，又在客厅里唯一亮着灯的一块地方游离。

　　雾气挂在程姜的睫毛上，久久不肯散开，在他视野前蒙上薄薄的一层水雾。
　　他眨一下眼睛，那层薄薄的水雾忽然便凝成水珠滚了下来。

　　在他背后，沈霁青好像发起抖来了。

　　他没有再说话，只有从杂乱渐渐归于平静的呼吸，随后松了手，要把手臂缩回去，却被一把握住了手腕。程姜的十指搭在他手背上，和缓但固执地推到自己胸口的位置，紧紧地扣在那里。

　　沈霁青仍然无言，但他紧挨着程姜的肩膀战栗着。

　　随即他觉得脖颈后的一小块皮肤忽然承住了一小滴冰水，沿着他的领子消失在身体里。他想象不出来沈霁青现在到底是个怎样的表情，松了手，先下意识地向右微微侧了身，又顿了一下，改为将手肘抵在沈霁青左肩想要转过去。
　　但后者忽然又将仍然搁在程姜胸前的双臂收了紧，下巴用力压在程姜颈侧，不让他转过来。这时候他意识到沈霁青是在哭了。男人的骨架抵在他身后，巨大的悲哀如同上一次他在过往幻梦停歇时刻的黑夜里见到的一般无声无息。沈霁青安静地向后缩去，弯曲着背将额头在程姜后颈处擦过，终于彻底松了手，走向卧室的方向。

　　等程姜飞快的转身看过去时，甚至没有来得及见到他的侧脸。

　　翻倒的椅子还横在地上。

　　程姜一抬步就被绊了一下，却仍然踉跄着向前几步，把闻声下意识地回了头的沈霁青截在了卧室外墙上。这里是饭厅吊灯的照明范围边缘，将沈霁青布满了斑驳泪痕的脸映得半明半暗。那人像是突然不再适应哪怕一点光亮，看着程姜身后的光源不禁眯缝了一下眼睛。
　　他好像机械性地要笑，面部变化的幅度如同在同样的轨迹上运行了千百次一般，看起来虚假又可怜。

　　程姜不忍再看，崩溃地将它捂住，低头把脸埋在沈霁青的右肩头。

　　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你为什么不再试一次呢？”

　　对方却反问：“那你为什么希望我去看医生？”
　　答案显而易见：“我希望你活着。”
　　“为什么会希望我活着？”
　　“难道有人会希望你死吗？”
　　“很多人会。我父亲可能都有过这类想法，但对于我来说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程姜感到冻僵的蛇一般的触感碰上他的手背，是被他抵在墙上的沈霁青轻轻拿掉了他的手。
　　他带着一种古怪的微笑俯视他，突然说：
　　“第三次。”

　　程姜没问第三次什么。

　　或许是因为沈霁青突然俯下身，吻了他。在暗淡的光线下他甚至无法辨认对方的眼睛是否睁着，而一切感知都在视物的局限中被奇异地扩大。关于气息与柔软的触感，那些不存在的、苦涩的血腥味，属于沈霁青的一如既往的温和。那些交织的元素给了程姜一点短暂的幻觉，好像这是沈霁青的退让，他被说服了。

　　直到对方在低低的喘息声中退开。
　　随后他听见了。

　　一句和方才的吻极其矛盾的、残酷又荒谬的话：

　　“……而在那之前，可能我们最好还是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