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昀山

94、chapter 94

　　沈霁青再一次在夜半醒来。

　　不是因为噩梦，也不是因为需要解决生理需求，只是倒计时走到了尽头——吧嗒——睡眠时间结束了。他没来得及睁眼就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在身边摸索，及手处是带着凉意的空荡荡的被褥。
　　沈霁青需要把手在那里搁一会儿才能意识到程姜不在这里：顾及到他的骨折，程姜还未曾留下来过夜过。

　　他拉开被子，去床头柜上摸自己的手机，花了半分钟等它打开。

　　凌晨四点。
　　还早。

　　但他也知道每次只要他夜里一睁眼，就再也不会睡着了。

　　沈霁青把手机放回原位，在晨间的微凉中躺回带余温的被褥里，把身子蜷缩起来。

　　他想象几个小时后从客厅响起有人轻手轻脚走动的声音，电饼铛上滋滋冒油。也许程姜会煎鸡蛋，其中一个会是一个糖心的，那是他对程姜说他喜欢的口味。还会熬粥，前一天是白米粥，今天可能会混合一点玉米。

　　他倒不怎么讨厌玉米。

　　这段时间程姜从来不会主动叫他起床，因为总是希望他能多睡一会儿。

　　在程姜还不存在的每一个不用强迫自己起来上班的日子，沈霁青愿意一整天一整天地躲在床铺上，好像这样就可以逃避一切。现在程姜是他每天起来的理由：每一天都是他自己一听见厨房里的声音隐隐约约响起来的时候就爬起来，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跑到程姜背后去抱他一下。

　　他会笑嘻嘻地说：
　　“早上好呀。”

　　程姜会抿着嘴笑，然后他们会交换早安吻。

　　厨房的窗帘往往是不拉上的，所以假如有路过的人经过，就一定会看见他们。程姜自己似乎不怎么在意被看见，但对他来说在窗前接吻竟像是在偷情。

　　沈霁青把人搂在怀里，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程姜做饭正做到一半，怕鸡蛋煎糊了，在他后背上轻轻拍了拍，忽然蹙眉道：
　　“你心跳怎么这么快？又有哪里不舒服吗？”

　　程姜要把他推开，但他无理取闹地偏不让。他怕他看见自己此时的脸。

　　窗口处没有人，沈霁青便死死盯着那里，恐惧地笑着回答：
　　“哪有，这不正好说明——我兴奋异常吗？”

　　程姜把电源关上，把饭端上桌。

　　再过一会儿，程玥也要起床了。

　　他们围在一起吃早饭，明亮的桌子，女孩拿着勺子发出笑声，程姜替她搅拌粥。他一边强迫自己吃饭一边看着他们，这是他的家。如果三十年前妈妈没有走，这里会不会早就是这个样子？
　　如果他的童年曾经也是如此，那如今的他是否也能如他人一样心无旁骛地感到幸福？

　　他不知道，这是无解的答案。

　　早饭时间很短，很快桌子上的一切消失，大门关上。

　　所有人都走了。

　　孤独在家的时候他喜欢自己坐在卧室里发呆。有时候他也看看电影，都是自己许多年前下载下来打发时间的片子。爱情电影。他想着程姜，回忆他们接吻时的感觉，紧紧握住带着他气味的那一小块床单躺在拉着窗帘的卧室大床上。

　　他每听一千下挂钟的滴答声就要抬头看一眼时间。

　　闹铃设在五点半，他有足够的时间在他们回来前坐起来收拾好一切。

　　他喜欢等在卧室半掩着的门后面，等他们进来的时候跳出来吓他们一下，等待程姜做好晚饭，陪程玥做做课后的手工小作业。

　　然后就是只有他们两个的时间。

　　程姜除了常规工作外又开始翻译另外一本小说。
　　他的工作效率很高，总是能在睡前留出一些空。他们会躺在彼此的身体上说话，像其他任何热恋中的情侣一样贪恋任何形式的身体接触。他们在昏黄的床头灯下接吻：迷迷蒙蒙的能够溽湿空气的吻。

　　接吻是最常发生的亲密举动。

　　随后他也该走了。

　　程姜的温度一寸寸从他身边消失，但他人还在房间里。程姜替他把被子整理好，下了床，而沈霁青把一半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他走到哪里那目光就跟到哪里，显得眼巴巴的。
　　他像是看了恐怖片不敢独处的小孩，明明只要有别人的一句话或一个眼神就可以安心，却更不敢提出要求。

　　程姜在穿好鞋子。

　　程姜在一步步离开床的范围。

　　他对他微笑，说晚安。

　　灯灭了。

　　日日如此。他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也从来没有这样痛苦过。他暂时还能控制住情绪，但谁也不知道下一次失控是什么时候。程姜马上就要发现了，而假如他希望一切按照自己的原计划运行，他自己还是得抓紧。
　　沈霁青爬起来，摸索着重新开灯，找到了自己的手机。

　　浏览记录每一次都会被删除，但他轻车熟路地，找起来毫不费力。

　　沈霁青盯着搜索引擎的界面看：
　　【意外死亡】

　　他跳过前面的部分，往下翻看。

　　手机的光晕打在他苍白的面孔上，屏幕里是白色的河流，只有一个小点在缓缓移动。从屏幕一段飘向另一端，那是一段无名电影里的情节。深蓝的轿车在大道上飞驰，随后在一声巨响里冲破围栏，开进那条河里。

　　此刻进度条还剩下一多半。

　　沈霁青重新看向视频题目：
　　【为何“汽车”坠河死亡率高达90%？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正确逃生方式！】
　　……
　　他把视频关上了。

　　随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都半仰着头看向电灯，最后重新低头看向那条骨折的手臂，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类似懊悔的神情。它们只出现一秒便消失不见，因为从客厅的方向突然传来脚步声，程姜出现在门口。
　　“我看见亮灯，过来看一看。”他解释说，“我以为你已经睡了。”
　　“查点东西。”沈霁青答道。

　　程姜笑了笑，靠在门框上，睡衣松垮垮地耷拉着。

　　“查什么？”
　　“我在想，这几天试试在周围开开车。”
　　“你疯了。”程姜好看的眉头蹙起来，“手还没好呢，突然想什么开车？”
　　“我怕我快要忘记了。”

　　程姜一言不发地，目光里带着深深的怀疑。
　　【中心城一男子将宝马开入……】

　　不行。
　　停止。
　　倒退。

　　沈霁青放下手机，看向黑洞洞的门外。

　　他很庆幸并不是真的有人下来，而自己也从未将那些话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