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生》生野

116、第一百一十五节

　　“接下来无论我问你什么问题，你都回答我‘不是’。”

　　“……”

　　“今天是2070年8月17日，是么？”

　　“……嗯？嗯……哦……不是……”

　　【百合.jpg】

　　“现在你看到了一朵玫瑰，是么？”

　　“不是……”

　　【金灯藤.jpg】

　　“现在是一株金灯藤，是么？”

　　“……不是……”

　　“你叫乾和之，是么？”

　　“……（吸气）……不是……”

　　-

　　测试结果并没有反馈到受测试者手上，只有一句过分简单的“恭喜您通过了测试”写在邮件的开头，后面跟着入住流程。

　　搬去联合区之前，乾和之和傅闻声一起到老房子去了一趟。临到下车时，乾和之拽住傅闻声的衣摆，想和他单独说会儿话。

　　傅闻声要交接的工作多，留在家的时间相应地就少，傅闻声最近还不让乾和之进主卧睡，乾和之感觉他最近见到傅闻声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如周密园保安。

　　但傅闻声明显不是很想和他说话，挣开了乾和之抓在自己衣服上的手，“他们已经在等了。”然后就推开车门下了车。

　　傅闻声在交资料前已经和两位长辈通过气，他们当时就表示并不想搬到联合区去住，但依然为傅闻声收到邀请而高兴。

　　他们没有对乾和之同去的事感到疑惑，大概理所当然地认为傅闻声带乾和之和带他们是一样被允许的，只交代傅闻声要照顾好弟弟，可以的话多回来看看，不方便的话就多打电话。

　　通知书上写明的时间在周日，乾和之收拾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想法，只带了很少的一点行李。蒙朝看到的时候，短暂地惊讶了一瞬，多的反应倒也没有，“也行，里面东西应该是齐全的。”

　　乾和之带着自己的行李箱，站在大门口，回头看自己住了很多年的地方。

　　傅闻声已经先一步走了，东西也没要乾和之帮忙收拾。

　　现在乾和之也要走了，这房子里要没人了，这个他最喜欢的地方，他的避风港，他的伊甸园，给予他存在和安然的地方，从今往后就是一样空空如也、没有生命的死物了。

　　乾和之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上车的，又是怎么上车的。

　　他一直看着他的111栋，从侧着看到拧着脖子向后看，车子开远了他依然脖子伸得老长，直到轻飘飘一个弯转过去，无论他多努力都看不到了。

　　飞机飞了三个小时后落地。

　　来接他们的是一辆很普通的商务车，浅棕色，洗得很干净，反光能照人。司机穿一件紫红色POLO衫和休闲裤，人很随和，和他们聊了两句天气，开车后就专心看路，不怎么说了。

　　蒙朝不知道是不是飞机坐久了，人没什么精神，上了车之后就靠在座位里闭目养神。乾和之还在沮丧，也没有心情说话。

　　车上一时静得出奇。

　　商务车走的是高速。一开始同行的车很多，后来每到一个岔道口，车子就往分叉的小路开，偏着偏着，边上的车就越来越少。

　　有一段路是隧道。隧道里没有白光，只有两侧有昏黄的小灯蜿蜒地向前，像幽冥的火在为进入此地的魂指引方向。

　　减速带一波接着一波，隧道漫长得就像没有尽头。

　　乾和之坐在皮质座椅里，身体随着车身一阵一阵地颠。灵魂一会儿出窍，一会儿归位。他向前看不到出路，人也回不到来时。

　　身侧的人似乎已经放松地睡着，乾和之的手心却不知不觉出了一层汗。

　　借着微弱的光，他看见她的头发松散地滑下来，挡住了她半张脸。乾和之看见了，但是没有伸手帮她拨开。

　　七拐八拐地开了不知多久以后，他们总算是到了目的地。门口的安保人员简单地核对过身份就放了行，乾和之由此看见联合区的真身。

　　既不华丽，也不神秘，乾和之看到之后第一时间联想到的是这个地方看起来就像个工业园区，所有的建筑都是银灰色，整体透着一种扎实的板正。

　　乾和之随车进了门，听开车的师傅说了会儿话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到了地方。主要是这块儿连个像样的写了名号的大理石也不摆，门口就一道普通的伸缩门，和大学校园一样，甚至还没有大学有边界感。

　　“送你们到住的地方啊。”师傅向前开了一段，又说，“我们这里不怎么热的，我开窗了啊。”说完就降了车窗，“嗞——”

　　新鲜空气卷进车里来，裹着淡淡的桂花香。

　　车窗一开，师傅的状态也跟着变了，变得放松。他放缓车速，一只手搭到窗沿，只剩一只把着方向盘。路被人挡了，也不按喇叭，直接把头伸出去叫人。

　　“哎哟，老方，不好意思，没注意。”她往路边让了让，笑盈盈地问，“又有新人来啦。”

　　“是啊，刚接到，准备送到十区去。”师傅把车开到她边上，和她保持同速并行了一段，聊了两句，“他们赶了一天路了，肯定累了，我先走了啊！”

　　“诶！好！开慢点啊！”

　　蒙朝醒了，呼吸声发生变化，乾和之小声提醒她说“到了”，她没有应，目光松散地往周围看了圈，拿起水瓶抿了一口，才浑浑噩噩来了声，“到了。”

　　她没有聊天的意思，乾和之只好自己偷偷观察。

　　绿化覆盖率很高，马路并不开阔，车子转了几个弯以后乾和之就记不清路了，只能大致感觉到车子是朝着深处开的。

　　他在路上看到的人并不多，大都姿态闲散，面上带笑，且全都诡异地偏爱前后甩着胳膊，饭后锻炼的老头老太太似的动作。

　　车子最后停在连片的米黄色建筑跟前。

　　师傅帮他们搬行李下车，有新面孔朝他们走来，是一个女人。中长发，鹅蛋脸，穿一条半身裙，给人一种温婉的感觉。

　　“小关来啦，”方师傅主动和她打招呼，“人我带到了啊。”

　　小关回了方师傅一句“辛苦”，再对乾和之和蒙朝说，“欢迎你们来到联合区。”

　　乾和之看到她身后跟着两个机器人。

　　机器人从方师傅那里接过行李，女人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他们进了其中一栋楼，“你们分到的是39幢1002室，指纹就是钥匙，已经提前录入过了。”

　　电梯上升的速度令乾和之耳鸣。

　　“今天你们赶路辛苦了，可以收拾一下早点休息。我们帮你们提前备了生活用品，如果有缺少的，可以在智能机器人上填报申请，我们会尽快送过来。”

　　她把两人领到1002门口，看着他们用指纹成功打开门，“我是十区的管理员，姓关。如果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以用紧急按钮联系我，我的联系方式里面也有，我会尽量为你们提供帮助。”

　　1002的房门打开，一个黑影飞快地滑过来，边放《回家》边用沉稳可靠的女声念“欢迎回家”。又是机器人。机器人滑到门口，胸口“砰”一下打开。

　　管理员从它胸口取出一本厚本子，交给了离她更近的蒙朝，“这里有一本生活指南，它可以解决绝大多数问题。”她点点机器人的脑袋，“电子版也有。”

　　管理员又交代了些事项才离开。

　　管理员一走，蒙朝就说她要洗澡。

　　“卫生间请跟我来。”机器人插嘴，“嗡嗡”地往前滑。

　　蒙朝愣了一下，和乾和之对视了一眼才跟着机器人走。

　　乾和之把行李推进去，很快听见屋里响起水声。

　　机器人“唰唰”地往房间跑了个来回，出来时手上多了两件衣服。

　　乾和之稀奇地伸长脖子看了会儿，开始认真打量周围。

　　整个屋子面积大约一百平，一个客厅一个餐厅，一大一小两间卧室，一个卫生间。东西都已经配齐了，确实是可以拎包入住的程度。

　　乾和之敛着小碎步看了一圈，机器人滑到他跟前，送完衣服忽然又稳当下来，“欢迎您入住联合区，乾先生。”

　　乾和之没忍住往后退了小半步。

　　“我是你们的智能管家李姐，平时主要负责家庭清洁，做饭煲汤。当然我还录入了生活指南，如果您有问题，也可以直接问我。”

　　“好……好的……”乾和之磕巴了一下，下一秒，确实想到了问题。

　　“呃……你……李……李姐……”他第一次对着机器人说话，开口时还有点不自然，“你知道傅闻声住在哪里么？”

　　他怕机器人不好识别，“傅闻声”三个字特意放慢了仔细念。

　　管理员说原本的手机在这里不太好用，给了他和蒙朝新的，他还没来得及研究。这会儿研究当然也是可以的，但他担心傅闻声不回他。

　　乾和之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的，没想到李姐居然真的知道，“傅先生就住在隔壁，1001。”

　　乾和之惊了，立刻扭头看向身侧的墙壁，好像在用目光凿穿水泥。

　　李姐没接到新的指令，主动开始整理乾和之堆在客厅的行李。

　　乾和之的余光看到机械手臂伸向自己的拇指琴，看墙的目光瞬间收回，整个人扑到行李箱上，又按住琴袋，“别动。”

　　李姐听话地没再动乾和之的行李，转头收拾起了蒙朝的。乾和之看见它把蒙朝的东西往大卧室搬，还分类归好。

　　乾和之把自己的行李暂时推去了另一间小卧室。

　　蒙朝洗好澡出来后看到自己的行李被拆开倒是没什么反应，李姐掏出两把剪刀问她需不需要修理分叉时她还满脸新奇地答应了下来。

　　眼看着他们一起进了卫生间，乾和之鬼鬼祟祟地溜出门，左右看看，找到1001。

　　他理了理衣服，又顺了顺头发，深呼吸两次，抬手敲敲门。没等一会儿，门就被打开了，是傅闻声给他开的。

　　乾和之刚准备说话，傅闻声比他更快开口。

　　“来了？”傅闻声低头看了眼乾和之站的位子，又看了眼走廊，头小幅度地偏了偏，声音不高，问乾和之，“1002？”

　　“嗯？对，1002。”乾和之有点意外，很快点头。

　　傅闻声也点头，“我还有点事，你先自己回去看指南，顺便看看有没有缺的东西，其他事晚点再说。”傅闻声不给他反应时间就要关门。

　　乾和之本来想挡门，手臂都抬起来了，忽然感觉不对，转头看了眼，这才发现客厅里还坐了一个人。西装革履，看起来有些年纪了，不知道来找傅闻声做什么。

　　有外人在，乾和之不方便耍赖，只好先离开了。

　　晚些时候，李姐帮他们做晚饭。

　　乾和之躲在厨房门口，看着那精准到克的调味料使用技艺，又回头看了眼干净整洁的屋子，心里有种被通知下岗的忧郁。

　　他抱着晚点儿能到1001过夜的美好愿望，行李都没怎么收拾，结果他睡前去敲了两次门，1001里都只有机器人在，傅闻声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无奈，他只能先到小卧室休息，心里想着，好歹傅闻声今天和他说了很多话了，态度也相当和善，他也不算毫无进展。

　　蒙朝的新手机上接到通知，叫她第二天上午9:00到五区报到。乾和之晚些时候也收到了通知，时间10:00，十区入口集合。

　　他们对过各自的信息，蒙朝叹气说怎么也不给个适应的时间，双方都没什么想下楼逛逛的欲望，彼此挥挥小手，准备各回各的房间睡觉。

　　李姐滑过来，身上发出彩光，“计生用品和辅助用具在卧室的床头柜里，祝你们度过美好的一晚！”

　　蒙朝又露出了新奇的表情，朝乾和之张了张嘴。乾和之不等她说话，丢了句“明天见”，“砰”一声关上门。

　　他睡前研究了会儿新拿到的手机，没找到上面的应用商店，聊天软件倒是自带了一个，看起来像是供联合区专用的，不过不是很好用，想找人除了要输入姓名还要输入对应的工作区，用起来像办公系统。

　　他放下新手机，找出自己的手机，突然想起来他还没给何笙和傅尹报平安。

　　他发消息说自己到了，还想发今天拍的照片过去，结果图片后面跟的不是转圈就是红圈，气得乾和之都想摔手机。

　　他觉得在平明用手机都比在这儿更顺畅。

　　乾和之第二天早上九点五十到了十区入口。

　　除了他以外，已经到的还有另外两位女士，看起来三四十岁左右。

　　她们对乾和之自我介绍，都说是跟着丈夫进来的。轮到乾和之自我介绍的时候，他有些艰难地憋出自己是跟着“妻子”进来的。

　　令乾和之难以开口的主要就是“妻子”两个字，而不是因为他是被捎带进来的那个。但对方显然有所误解，甚至还安慰他，“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不同的人擅长的领域不同，我们不会因为这件事就认为自己的价值比不上别人，你也一样。”

　　这一天，他们坐一辆观光车，在联合区里四处转。

　　开车的师傅给他们科普各区都是做什么的，还说联合区会根据家属的特长和经历来安排合适的岗位，叫他们不用着急。

　　一句“不用着急”像是未卜先知，乾和之等了好几天才等来他的岗位通知，在规定的时间出门时几乎有点儿迫切。

　　他这几天无聊得在附近乱转，没转出什么门道，人多的地方也不敢自己去。

　　每天的例行功课就是蹲傅闻声，但傅闻声很忙，乾和之只蹲到过他一次，在某天清晨。

　　他蹲到傅闻声的时候，理所当然地认为傅闻声还在生气。但傅闻声全程表现得很平静，好像已经把他那些糟心事给忘了。

　　乾和之很慌。他无意识地想要牵傅闻声的手，好证明些什么，被傅闻声借看时间的动作避开了。而后傅闻声上车走了，出了乾和之霍霍得到的范畴。

　　乾和之之后再没蹲到过人。

　　他和傅闻声说过他是为了黄小芸的事来，为了进来他不惜和别人结婚，但傅闻声稍微表现出不在意他一点，他脑子里又只剩傅闻声冷淡他这一件事。

　　“背叛”已经做出，他却还想要从前的亲近。傅闻声的表现不像是还想要乾和之的样子，他每次想到这种可能就抓心挠肺，坐立不安。

　　乾和之想工作，他必须工作，如果他再不找点别的事情去想去做，那接下来发生的事不是他让机器人把墙凿穿就是直接走空路奔到1001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