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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手刃 ...

  •   十年后杭州皇宫

      一道剑芒闪过,刃如冰,光似昼,遥映月华。微震,从剑柄出的一条白龙开始,似有水波凛凛而起,直冲剑端。然后牵引着剑继续行动,犹如有知。剑身通体月白,在飞刺向某人脖颈的过程中毫无犹豫,像是认定那个人就是自己的目标,注定要死在它之下的目标。

      依坤宫的院中人数已经聚集了不少,可是一直没有人出声,正所谓夜深人静也算夜黑风高。只有月华照明。月转云移。剑刃在距离目标脖颈两寸处停下,光源细微的变化终于使得剑身在某一刹那暴露了自己的外表,大内侍卫中不乏在江湖上打滚多年的高手,于是立刻有人认出来那柄剑,“是刃雪!”剑名一出,人声更无,几近屏息。

      是了,就是刃雪 —— 持剑的人嘴唇微微向上勾起,眼中满是笑意,得意和讥讽是大部分,还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刃雪出,皇朝伏。皇上,您知道我在说什么。”这句话出自持剑人之口,声音悦耳而冰冷,看相貌不超过十七八岁,面容清秀却眼神凌厉看着眼前刃下的男人。陆岑亦微笑的回看面前的身影,万分温柔的微笑,随后转过头挥了挥手,示意侍卫们都退下,“朕今晚注定去拜会列祖列宗,所以不需要你们保护。淙儿,”他又转回头看着面前用刃雪指着自己的少年,举手将剑锋拨开半尺,再次嘴角上勾,“我有些话想跟你聊聊,聊完我的命自然是你的,即使你不要,我也会亲手给刃雪奉上。”随即转身,款款走向后殿。

      温孤淙知道他不屑耍心机逃跑以偷生,便没再把剑锋逼向他,但并不放下,剑刃一直停在离陆岑三寸的地方,不进一分更不疏一厘,一直跟他到内室。站定后温孤淙眼神不变,只吐出一个字,“说。”

      陆岑悠闲的拿了椅子坐下,又指着另一张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温孤淙也坐,拖拉着自己的身体连带座椅挪到温孤淙面前。旁边的桌上有酒,酒香浓烈到被精致瓷壶盛着,并未加温也能顺着细长的壶嘴飘溢而出,把原本应是杀气腾腾的内室鞠的满是酒香。酒香并不浓烈,是那种淡淡的,清清爽爽的酒香,芬芳味甜,想是酿造时加了梅菊和薄荷。温孤淙觉得这气味有点熟悉,仿佛早已在记忆中魂牵梦绕,却看不真切。

      陆岑似是看出他对酒香的臆想,便拿过两盏上好的汉白玉瓷盅,轻扶壶身,将酒斟七八分满,动作优雅之极地递与温孤淙。温孤淙立刻回过神来,停止自己的肖想,警惕的望着那杯给自己送过来的酒。陆岑笑了,反手把自己的那杯推过来,而把原本递出去的那杯送到自己嘴边,一饮而尽。“淙儿,你对我的不信任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么?”陆岑看着温孤淙僵直着的身体,仍然没有一丁点要接酒的动作,言语中忍不住带上了略带苦涩的怒意。可惜,温孤淙仍然无动于衷,反而更紧了紧攥着刃雪的手。“也罢,”陆岑放弃了坚持,将酒放在了桌上温孤淙面前的位置,收回手,微微垂首轻按额头,然后抬起眸子,迎上温孤淙锐利的眼神,“淙儿,其实你真的没必要这样,我半生无子,甚至一妃半嫔都没有,将来这皇位,迟早是你的。”“哼,”温孤淙冷哼一声,目光更厉,“你嫌父亲受百姓景仰,功高盖主,知道有些登徒之人说些支持他自立为王的言语居然就杀了他,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种话?别跟我说什么情势所迫,逼不得已,你不怕我当皇上,却怕父亲掌权篡位?真是天大的笑话!可怜父亲十年来为你舍生忘死,定军心平疆土,毫无二心却落得如此下场!他为了那些流言蜚语苦恼了多少时间,甚至斩了他最心爱的副将才为你换来全部的忠诚,这些你都知道吗!”温孤淙越说越激动,持剑的手甚至在微微颤抖。

      “我知道,”陆岑平静的听完他的话,面有悲色但稍纵即逝,轻轻抬首将温孤淙手中的剑按到桌上,话语温柔似有笑意,“手酸了,别举着,很沉呢……我的命是你的,淙儿放心吧。”温孤淙没有反抗,首先,他确实手酸了,其次,论武功陆岑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还有宫门外待命逼宫的三万大军。更重要的是,他的直觉告诉他,陆岑,确实不想逃。“呵呵,”温孤淙放松下来,再次迎上陆岑,苦笑道,“知道?你都知道却还是杀了他……”说罢,声音已带上隐忍的哽噎,无法继续。

      时隔三月,父亲离世已经近百日,可是丧父之痛不减反增。温孤淙从小在宫中长大,乃前皇长孙伴读,而面前这个男人,从当年的皇次子变成了现在的一国之君,对自己喜爱却从未改变,对父亲百般信任封侯嘉奖毫不吝啬,本以为是生死之交却终究为了独揽朝纲取了父亲的性命。陆岑在自己面前从不自称“朕”,这般放纵和溺爱自己不是看不懂,只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个人再宠自己,终究只能是仇人,不杀了他,实难解心头恨丧父痛……

      他还记得那一天,将军府大乱。副将贾禹率自己的五十亲兵家将又一次来家里闹,厅堂之上,满满的跪了一地的人,堵的连自己进宫伴读都迈不出脚,最后没办法,只得派了个随侍进宫请假谢罪,自己也难得的在家,悠闲一天。父亲是一家之主,更是开国元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每天踏破门槛想要巴结的人数不堪数,父亲不爱管闲事,更何况也不是万能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好言把登门之人打发了然后扬长而去,那些愿意在前厅长跪不起的也就任由他去,所以温孤淙对门庭若渴的情况早已习以为常。虽然这个贾禹是父亲最赏识的副将,不知为何事来过不知道多少趟,但是从每次都被父亲拒之门外可以看出来,一定是严重到父亲完全不会接受的事情。虽然好奇心盛,但是温孤淙知道这不是自己可以插手的事情,更何况父亲必定会处理好一切,自己根本不消操心。
      然而是夜,一切都变了。皇上突召温孤侯进宫,未有圣旨仪仗,只一张亲笔书和四名传唤侍卫便拉了父亲出府,连衣装都未曾换掉。温孤淙觉得事有蹊跷,等了父亲一夜果然未见归家,知道必是出了大事,立刻唤人更衣,只等日出,即刻进宫。然而日出还没盼到,宫中便有圣旨传来,同时昭告天下:本朝温孤大将军仗兵权在手,目无天子,私自处死朝廷官员,现已查处其结党营私,意图谋逆自称为王。天佑我主,及时察觉,幸免于难,圣上英明,已将乱党于昨夜手刃,以定民心。念温孤侯生前确曾立下汗马功劳,此次逼宫又未造成伤亡且后患已除,特从轻发落,革温孤侯爵位,仍按开国将军之礼厚葬。其子温孤淙,即日起收回入宫腰牌及一切职位,仍居将军府,但贬为庶民,终身不得入朝为官。钦此。
      那时温孤淙才知道,贾禹来家里,是来表忠心的,一直游说父亲说愿意支持他称帝,父亲不肯,他便天天来求见。终于父亲忍无可忍,将他军法处置。贾禹忿恨,觉得自己跟了个不能成事的主子,咬舌自尽,其亲兵知晓后闹得满城风雨,一日之内就传到了皇上耳朵里。于是当天晚上陆岑连夜召见温孤侯,温孤侯百口莫辩,终被赐予毒酒一杯,一代重臣,离世而去。
      “你父亲并不是我杀的。”陆岑声音温柔而清楚的响起,这次终于提及那件事,表明开始进入谈话的正题。温孤淙没有接话,只是攥紧了没有握剑的手,沉默,静静等待下文。
      “容,他是……,”陆岑叹了口气,终于垂眸,吐出四字,“他是自杀。”见温孤淙没有质问的意思,陆岑轻轻放了心,终于可以把数月来的愁苦心痛娓娓倾述,“那曹禺,祖辈受过我大哥的恩惠,誓死效忠,是大哥派到将军府的眼线,暗中监控。我夺位之后他随你父亲征战沙场,开始真心敬仰,觉得他有王者之风,加上对我当初夺位的积怨,才屡次向你父亲进言,想让他夺权。你父亲的忠心我怎会不知道,这天下,本就是准备我们二人坐拥的,之前的多少回都被你父亲呵斥驳回,可是这次他闹的太大了,他以死请柬,你父亲无奈之下将剑抵在他颈上,逼他收回所说的话,却未想到那人如此倔强,居然屈身附了过去……你父亲不及收手,于是一剑封喉。曹家的亲兵便由此掀起轩然大波,弄的我也没办法再将此事私压下去,只得当天夜里急召你父亲入宫,商议解决之法。没想到你父亲却带着菊酿而来,把一切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说自己功高盖主,今后是非不知还会有多少云云,然后便自刎而去了……”陆岑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近哽咽,几乎是脱力的飘忽出最后的那一句“自刎而去”,之后竟是强忍着的、悲怆的哭声。
      “你骗我……”温孤淙已经听的全身颤抖,原本温柔长型的眼睛已经因为惊讶和愤怒隐忍而瞪的棱角分明,虽然说出的仍然是怀疑抵触的话语,但是明显被陆岑脆弱的表情震撼到了,语气中明显的张示着主人的底气不足,“如果事实像你说的那样,父亲为你,为国家大义而死,你如何忍心昭告天下说他勾结叛党!你于心何忍!你这简直是谋害忠良!”温孤淙情绪又开始激动,音量渐渐扩大到喊。他盯着陆岑的脸,努力想找出一点点撒谎的痕迹,无奈陆岑低着头,睫毛和沾染着的泪滴更使人看不清他的眼神。温孤淙“霍”的站起身来,迈一大步跨到陆岑面前,举起右手拧住对方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迎接自己的逼视,却看到一双布满血丝的眼,里面写满了痛苦挣扎和隐忍。陆岑的眼神吓了温孤淙一跳。眼前这人,九五之尊,朝堂上想来从容不迫,私下里一直温和有加,极少见他慌张,从未见其失控,然而此时,若不是极度苦涩心痛,这人如何能有这般骇人而让人心疼的眼神?直觉告诉温孤淙,陆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深呼一口气,温孤淙终于缓缓放下拧着人下颚的手,“继续。”
      下颚上强制的手消失,陆岑却没有动,仍然保持上扬着脸的姿势,眼睛直望进温孤淙心底,轻笑开口。“你父亲说,他反正已经死了,他的忠心,我知便足以,既是为天下牺牲,要声名何用?不如借此昭告天下,断了那些反贼的心思……我那日那圣旨,其实是你父亲拟的。我本是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可是无奈菊酿那酒,入口一炷香之后即刻长眠,你父亲喝下酒拟好旨,便没再说过一句话。这是他的遗愿,我如何能违抗……可惜……他说让我为了他,为了我们的家国天下,好好的活下去,而我……”陆岑直起身,忽然低头无比悲伤的看着温孤淙手中一直紧紧握着的剑,“终于还是要辜负他了。”温孤淙一惊,手突然一松,“刃雪”重重的掉落地面,哐啷一声,震得人心几欲碎裂。“你……你和父亲……你们是……”“我爱你父亲,你父亲也爱我。”陆岑伸出右手握住温孤淙已经没有了武器的手,轻轻摩挲,眼中尽是怜爱,语气坚定的化解了温孤淙的疑问。淙儿,这回你都明白了么?为什么我在你二人面前从不称“朕”,为什么我终身不娶,为什么我无视所有弹劾温孤侯的奏章,为什么我对你有如亲生……我无法违背最爱的人的遗言,可是我多么不忍他为我而死。我在圣旨之后追加了对你的裁定,逼你恨我,逼天下人恨我而后归顺你,甚至暗中协助你造反逼宫……淙儿,你可知道,我多么希望名正言顺的把这个国家交给你,然后让我可以名正言顺的去陪你父亲。淙儿,我的淙儿,你一定要当个好皇帝,才不负我和你父亲的心啊。容,不要怪我自私,不要怪我把家国重担就这样交给小淙儿担负,这三个月没有你的日子我难过到绝望,我实在太过想念,我……现在终于可以放心的去陪你了……
      容。我的挚爱。温孤容。
      念及此。力已尽。温孤淙在一片惊讶又恍惚的迷茫中,突然感到与自己的手轻轻相贴的触感突然消失,紧接着面前陆岑的身体便骤然瘫倒在地,眼中已经几乎没有半分鲜活。
      不要!温孤淙心中惊呼一声,立刻栖身过去,双手紧紧抱住陆岑的身子,却喉咙发紧,半个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死死盯住陆岑的眼,紧咬下唇,拼命摇头。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陆岑扯出一个艰难的微笑,用最后一丝力气将他的手拉到自己胸口,用力向下一按,逼出仅剩的一丝鼻息,动了一下已经骤然苍白了的嘴唇,俯身,却只听得,“淙儿……好皇帝。”

      温孤淙就那样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陆岑的尸体,久久不动。怀中这人,曾以为是世界上除了父亲最爱自己的人,有时候几乎比父亲尤甚;曾以为是世界上自己最恨的人,把自己一夕之间从天堂扔下炼狱……原来,却是都错了。原来一切的初始,竟是自己不曾察觉的,他和父亲二人之间最最亲密的感情。不曾提,怕是因为不想自己承受这世俗伦理的煎熬,现在终于,用爱与恨的极致,诠释了他们的真心。恐怕父亲和陆岑之间,父亲是在逃避着的那个吧。因为觉得对不起难产而死的母亲,因为对不起尚未成年的自己,因为对不起,那个为了自己而一生不娶的帝王。可是死能赎罪却不足以断情。父亲,也许你也没有想到吧,陆岑对你用情之深已经到了生死相随的地步,父亲,你可以安息了,你们,可以永远的,好好相爱了,而我,会为了你们,为了家国天下,做一个好皇帝。

      收拾好情绪,温孤淙缓缓将陆岑的身体放平,又重新小心翼翼的抱起,放于内室的床上,轻折衣襟,依次抚平,仿佛面前之人只是睡去。最后一次拂过陆岑脸颊上的残留的和已经跟自己刚才不知不觉落下的混在一起的泪痕,温孤淙终于决定离去,正式开始自己的人生。然而,却在不经意碰到陆岑外衫之时听见“沙沙”的细响,似是有纸张摩擦。温孤淙遂折回探入衣内,果见有一只信封,厚厚的一沓,外笺上只写一“淙”字,想来是给自己的。从笔迹看,是陆岑。温孤淙没有打开。他知道陆岑会跟他说什么,他必是以为自己会直取他性命,没有机会跟自己解释,才留书于此,以传其意。现在自己悲伤未过,刚刚整理好的心绪,他不敢再碰触任何让自己失控悔恨的过往。不用再解释,我已经什么都能够理解。以爱的名义,即使是伤害,在解开的那一刹那,只会绽放更瑰丽的光芒,让人无法抵抗,无法否定。只是越爱越心痛。宫外还有三万助自己逼宫的将士,天下还有无数为了将军的冤屈而愿意忠于自己的子民。软弱痛苦,都应该排在家国天下之后。这是帝王的命运,自己的命运。
      小心翼翼的将信笺原封收于胸口,温孤淙退后一步,对陆岑深施一礼,然后毅然回身,捡起地上的“刃雪”,掸整衣衫,信步走出依坤宫。

      野史记:
      暮王朝二十六年雪夜
      一少年从袖中掏出火折,擦亮,信手一扬。
      烟花漫雪芒现
      天子易世人叹

      史记:
      暮二十六年,前将军之子温孤淙不满其父温孤容含冤而死,借丞相施凛集三万亲军围逼杭宫,手刃暮嫡宗帝陆岑。同年,称太嗣帝,年十六岁。改国号为浛,大赦天下。纪年称浛一年。
      太嗣帝温孤淙自幼被细心教养,文武兼备,帝王之才。执政一年深得民心。同年迎娶施相之女施然,政局更稳。浛二年,施后有喜,诞一子,取名为泫。太嗣帝拒绝纳妃,施相西归更专攻朝政,严以处事,更甚陆氏。此后浛朝国泰民安,太平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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