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俱芦洲》孵蛋的蜗牛

3、第 3 章

　　去过春阳别居后，杨无谰本想转道回云陵宗，上次与斩盟宗密谈后，他先回了云岭与宗主杨青详谈了一番，这才决定兵分两路，魔教要查，姑惊蛰也要查，风云渐起，二十五年前的事既然被挖出来，云陵宗不知情，却也不能处于被动之中。

　　回到宗内，直奔议事堂，细谈了一宿，杨青见夜色已深，便叫杨无谰休憩去了。

　　云陵宗依云岭山而建，地势高，一到夜里，雾霭便深重，宗内仅有巡防弟子的灯火光在魆黑的夜里随风曳曳。

　　杨宗主今年四十，早已没了当初闯荡江湖毛头小子的锐气，如今内力沉淀，气势自成，正是实力最强盛的时候。但这对云陵宗来说是好事，对其他门派却是威胁，是眼中钉肉中刺。

　　所以自长子出生后便有意培养他做接班人，但也不知道杨无谰怎么长的，年方二十二，正是少年意气挥方遒的年纪，一棵该是翩翩公子，君子如玉的好苗子，结果长歪了。

　　说起来，杨无谰长的像花雪莹多一些，生得一副好样貌，用诗里写的那些什么艳若桃李，灿若明珠来描摹他都不为过，但相反的，杨大公子这脾气却是要人命，提着凛霜剑，宗内谁不服就找谁打，杨青本来传他此剑是寓意他做个含霜履雪、冰志玉节的高洁君子，谁曾想，如今整个江湖都不愿惹凛霜剑出鞘，毕竟碧涛阁弟子的下场还历历在目！

　　但杨宗主与外人看儿子自然不同，脾气是爆了点，但品性，说实话还是很稳重的，别人家这个年纪的都是快意江湖，鲜衣怒马的好儿郎，他家的这个却早早担起宗门责任，一直担着大师兄的责任，对外争宗门荣誉，对内教习师弟师妹们，督促两个弟弟妹妹，看起来不好相处，说话直率，实则是口是心非。

　　“得叫天竺回来了，那群江湖上的老狐狸惯会说瞎话，不能让无谰吃亏了。”杨青轻声说道，看着长子走出门外，巡防的弟子对他毕恭毕敬地问好，杨无谰也是颔首回礼，背影很快消失在院墙后。

　　这些弟子对杨无谰可不陌生，他代替宗主出席盟宗召集的会议，宗内早就传开了，其地位之超群，早就深入人心。且他们对这大师兄当真是既爱又恨，练武时各种血虐，皮肉伤算是好过了，要是再被大师兄冷言几句更是打击信心，但在外受其他门派弟子污蔑或屈辱，凛霜剑绝对会架在那些人的脖颈上，可见其护短。

　　夜里突然传来一声少女的压低了声量的轻呼，“哎哟！二哥，我要掉下去了！快拉我一把！“一道身影将掉未掉地挂在墙头，还惊动了巡逻的弟子。

　　“什么人！”巡逻弟子举着灯笼往墙上一看，以为是盗贼之流，原来是宗内的小师妹，也是宗主最小的女儿，杨菁菁。

　　“别！师兄，是我菁菁呀！”杨菁菁慌得马上自曝身份，夜里翻墙违反宗规，要不是听说兄长回来了，跟爹谈事情谈了许久，一眼都没见到，她才不会拉着二哥偷偷溜来。

　　她年纪小，还没去过武林盟，更不用说旁听一盟三宗五派的议事，对大人物总抱有好奇，怀疑盟宗是不是长得跟爹一样似的，想着要是江湖中人长得都跟大哥一样赏心悦目，那该多好呀。

　　墙那边的二哥杨去芜见小妹被逮住了，也慌了，大喊道：“且慢，师兄们别动手！”

　　寒露深重，云陵宗夜里路不好走，杨无谰自小习武，夜视自然没问题，可他那弟弟妹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功夫练得不到家，连翻个墙头来找他都被巡逻的师兄们逮住，现在只好出声说道：“没事了，你们去吧。”

　　巡逻弟子一看是杨无谰，夜色掩映下，烛火暗淡，瞧着这么一张脸，颇有月下观美人的朦胧感，但看杨大公子一副要好好教育自己的弟弟妹妹的表情，谁也不敢多看一眼，匆匆告辞。

　　解了围的杨菁菁一下来了精神，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当即围在她打个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大哥大哥，武林盟是个什么样子？盟宗长什么样子呀？你有看到魔教中人吗，是不是都很穷凶极恶啊？”

　　杨无谰并不回话，反而瞥了一眼犯错似的罚站在一边的二弟，瞥一眼就瑟缩一下，活像个小崽子，被猛兽摁在爪子下听天由命的样子。

　　嘴里还念叨着：不屈淫威，不屈淫威。

　　听着听着，杨无谰倒是淡淡的笑了，但很快又将上撇的嘴角压下去。

　　做大哥也难，家中小弟小妹过于顽劣好奇，从小爱玩，几乎惹遍云陵宗的师兄师姐，一个端庄雅正、言出必行、不苟言笑、谦谦君子的大哥定然镇不住他俩。

　　于是杨无谰索性解放天性，随心所欲起来，脾气一天比一天难以捉摸，上一秒还能与你谈笑甚欢，下一刻切磋又叫人生不如死，道理是讲的通的，正事是分得清的，但玩弄师兄弟也是真的，真的是让人又敬重又害怕。

　　“最近江湖多风波，你们还小，宗内走动即可，若有师兄师姐外出归来也别去闹。”杨无谰带着他两穿过层层叠叠的院落，星光稀疏，两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又接着说：“我最近都不在宗内，若回来听到你们两什么动静的话……”

　　话说一半，威胁效果最佳，杨去芜立马拉住杨菁菁，点头点得快要出残影了。本想再问问刀剑会有什么安排的杨菁菁也闭紧了嘴，一副我会乖乖的态度。

　　杨无谰摸摸两人的头，想着这几日的练功监督不如交给娘亲，又怕两人作幺蛾子，喊病怕痛的，真是愁煞个人，却偏偏这时又有消息称魔教中人出没于万波山山脚，虽未伤人，却行事诡秘，叫人不寒而栗。

　　他肯定是要前去看一眼的，斩崔嵬的人情可真不好还呐，等事情结了，刀剑会如期召开，算一算岁数，他今年应该会去“刀锋无妄”，想着又可以与他年龄相仿的一批江湖新秀“切磋”，重现他十六岁横扫整个江湖的传说，杨无谰不禁嘴角上翘，笑的那叫一个明媚。

　　但是两个小的却是瑟瑟发抖，他们大哥笑得好变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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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波山，这山如其名，群山绵延，遍地丘陵，山体走向似万道曲波，令人浮想联翩。此时正值春令，满目翠绿，远远瞧着像绿色的波涛，拍在眼前。

　　此山最受江南才子及名门贵族青睐，向来是采青好去处。可惜杨无谰并无心情赏景，他来此不是踏青游玩，而是来查魔教踪迹的。

　　杨无谰还是那一身白衣，苏绣的腰带衬出劲瘦的腰，衣襟也是上好绣工的绛红绸缎，带着鲛纱帽笠，骑马走在春野小径上。

　　这一路上，听了一耳的江湖传闻，有说魔教教主林固旭嗜好饮人血，尤其是童男童女，还说已经杀了好几百人；还有说武林盟血玉令的，这可是十几年难得一见的盟令，有说它价值连城的，指不定是朝廷赐予的宝贝，也有说它不详，血色是人血浸泡出来，总之最后变成止儿夜啼的乡野异闻。

　　杨大公子一路向西，奔波向万波山，到山脚下，看见一个歇脚喝茶的客栈，也有几个门派弟子打扮模样的年轻人坐在堂中，谈论的也是魔教之事，言论之间似乎也得知魔教出没万波山的消息。
　　小二热情地迎上来，主动牵了马到后院马厩吃草，一看杨无谰这打扮也知道是个有钱的公子哥，想着今个儿可真是个好日子，来了好几个年轻的少侠了，还大多出身名门，出手阔绰，银子多得掌柜的小眼都撑开了不少。

　　杨无谰落座后，喝着粗茶，他不挑食，连帽笠也没摘，随身带着的凛霜剑为了不暴露身份也用缎子包了起来。

　　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隔壁桌的闲谈，像是沧海派和碧涛阁的弟子。

　　堂内还有其他客人，一看这群名门名派的弟子进来早就躲到一角去了，江湖人嘛，侠以武犯禁，这朝廷又是得了武林盟的助力拿下这皇位的，自然是对这些侠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名门名派征收保护费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好在天下太平，又没什么徭役重税，连着好几年丰收，粮仓禀实，肃州又是京都所在之地，街市繁荣，江南豪商遍地是。

　　这几个年轻的名门弟子像是注意到了杨无谰，有一人走到他桌旁，拱手道：“在下碧涛阁裘万里，我观这位公子器宇不凡，举止有度，不知是师出哪门哪派？”

　　一听来人自报家门，杨无谰就一阵郁卒，怎么哪回都是碧涛阁的人，一听姓裘，得了，还是裘啸天的孙子。

　　上回是在一年一度的刀剑会比试后，他带着一众师弟师妹吃饭，碧涛阁的一名落败弟子出言不逊，咄咄逼人，还不等宗内弟子反驳，杨无谰直接拔剑而起，凛霜剑出鞘，仅是剑气就割伤了他的舌头，鲜血撒了一桌，在场所有碧涛阁的弟子都吓得半死，他还附带凉凉一句：“既然不想要这多余之舌，需要我帮你一把么。”

　　至于后来怎么传成割了他的舌头，还把他形容成活阎罗一样，专割人舌头，他也不清清楚。
　　杨大公子也是散漫惯了，客套也是看场面的，理也不理裘万里，继续喝他的茶，等他的菜上来，等吃完这顿便继续上山看看。

　　世家名门的公子哥裘万里自然是没吃过这等闭门羹的，但凡混这江湖，他自报家门后，哪个不喊他一声裘小公子。

　　他爷爷是碧涛阁掌门，也是第二任的武林盟盟宗，亲爹是碧涛阁的长老，且门下弟子众多，哪个不捧他，结交的朋友又是同为名门出身的弟子，说一句天之骄子不为过。

　　本来萍水相逢，素不相识，裘万里本着四海之内皆朋友的想法，向杨无谰抛枝，却没想到对方瞧不起他，只顾着自己喝茶，气得他心里直道：这歇脚客栈的茶有什么好喝，他家有的是好茶，他爷爷还私藏了君山银尖呢！

　　到底是年纪小，脸皮薄，见没什么回应，也不愿当众吵架跌了份子，只好带着一股气回到朋友身边。

　　杨无谰这边还想着，可比上次那个好多了，说不了两句就开始阴阳怪气，嗯，看来裘啸天有好好教育，有进步。

　　“哎呀，万里别生气，那就是个乡野来的外人，不认得你是他见识少。”沧海派的巴寄雁劝他，他们这一桌皆是出身名门，个个华彩照人，一表人才，可不能叫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野门野派的人瞧低了去。

　　“就是，这肃州哪有不认识你的。”

　　“来来来，喝酒，我们不是刚谈到这魔教吗？裘兄得到的消息可属实？三日后可是要开除魔大会了，这几日我听闻各大派都在招揽天下有志之士，连瞿州的江湖侠客也听闻招侠令来肃州了。”
　　肃州位于中原，瞿州却在江南地区，两州之间且不说有山川相隔，也得经过两三个州，路途遥远却依旧有人赶来，可见作为天下武林枢纽的肃州确实极得人心，武林盟的招侠令在各路侠士心中地位极高。

　　裘万里被劝上一劝，气自然是消了一大半，脸上一副得意之色地说道：“消息自然属实，我听我爹说的。这招侠令一出，届时愿来我们碧涛阁的做坐上宾的必定不少，这一月之后可是刀剑会，那时定是我们碧涛阁夺魁！”

　　裘万里向来吹牛吹惯了，但其实这次出来他还是有点怵的，毕竟瞒着家里，说是跟朋友出来游玩，事实上是来凑热闹，据说一盟三宗五派都得到魔教消息了，此次说不定能找到魔宫所在，于是他便顺道来看看魔宫是个什么样子，魔教中人是否跟江湖说书中的一样。

　　谁知道，一出门就碰见个硬茬子，裘万里自知武功没学到他爷爷的一成，但好歹学了几招，防个小贼小偷还是可以的，反正如今河清海晏，江湖有武林盟坐镇，任凭这魔头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武功那么好也没什么用。

　　杨无谰有一搭没一塔地听着，这几个比他小不了几岁，甚至也有与他同年的，但少年人想法倒是与他家里头那两个不消停的弟弟妹妹相似。

　　现今这江湖局面看似平静，其实暗里全是波涛汹涌，天一生水重现就足够掀起狂澜了。民间传闻这可是本记载绝世功法的宝典，能让人长生不老，功法独步武林，这要传出去，谁不想要？可如今这所谓的魔头，不出意外的话，正是修炼了此功法才会变得暴虐好杀。

　　“砰”的一声，客栈门前突然出现一群披彩挂红的江湖人，看起来都伤得不轻，其中还背着一个人，几人神色紧张，手里拿的剑还在滴血，看来是刚激战过一番，脱逃出来的。

　　其中一人抱拳道：“各位大侠，我等师从罗无袖，此次出行无意发现魔宫所在，谁知被魔教中人发现，一番交战后与师门走散。还请诸位即刻通知武林盟，说我们已经摸清魔宫位置，求盟宗派人来剿灭魔宫。”说着，还差点跪下来。

　　裘万里自诩名门正道之后，肯定不会不管此事，赶紧上前扶住他，说：“我是碧涛阁掌门的亲孙，我这就飞鸽传书通知我爷爷，你不要担心，那魔头肯定杀……”话还没说完，门外有一阵错乱的脚步声。

　　“定是那魔教杀来了！”几个重伤的弟子立刻退回客栈内，门外脚步声渐近，这小小的歇脚客栈一下子成了风暴中心。

　　杨无谰瞥了一眼局面，刚刚还在谈江湖事的几个名门公子吓得躲到那几个受伤弟子身后，几个手无缚鸡之力行商和百姓更怕，掌柜的和小二已经躲在柜台下瑟瑟发抖。

　　他对这几个受伤的弟子没什么印象，对罗无袖倒是有几分印象，上次刀剑会上见过一面，是个武功平平的老头，没想到还建了个小门派，门徒有如此浩然正气，看来教得还不错。

　　倏忽间，一箭破空而来，直射受伤的弟子，众人避之不及，眼看就要挨上这致命一击。

　　“锵”，轻鸣声响，像是剑出鞘的声音，而且出剑速度非常快，细听似乎还带有风雪的啸声。

　　杨无谰并没有出鞘，也顾不上什么，一拽裹着刀鞘的缎子，甩到一边，这才得见凛霜剑全貌，通身雪白晶莹，没什么奢华繁复的宝石雕刻，剑气却隐而不发，一见就知是把罕见的宝剑。

　　剑锋未现，杨无谰简单粗暴地一剑鞘斩落了箭支，落地上还能看见箭头上闪着幽蓝的光，一看就是淬了毒。

　　“凛霜出鞘，皆退三舍。到时被剑气所伤，可别找我。”杨无谰淡淡说道，平时打架他从来不会提醒旁人小心他的剑气，他不爱管闲事，但魔教这事正中他下怀，当真是瞌睡送枕头。

　　裘万里一听剑名，又看了眼那把雪白剔透的宝剑，结巴道：“你…你是…杨无谰！”

　　是那个他爷爷裘啸天叫他离远一点的杨无谰！

　　那个年年在刀剑会夺魁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