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违章者》虫师银古

9、自行车and章满

　　五。

　　桑于人竟然要去玩山地车。
　　我只能摇头：这个城市哪里有山地？你哪有那么厚的轮子。还有人和你一起玩吗？
　　但是我必然是低估了人类的力量。他竟然召集了十个人，开车四小时到郊区去。那里有一些有钱人和有闲人……然后……他们要玩山地车。我去了。给他们一些技术建议，比如这样讲：要轻，硬，风阻也合适，最好的当然是高强度碳纤超扁刀圈，配上高拉力的钢线咯。我知道这很贵，但人家玩的不就是贵，给他一个普通轮组他估计自己都不好意思说。但其实这郊区路面很差，还是厚度稍大，重量中等的a圈比较好。但是问题是他们都是——不擅长变速的家伙们，我完全忽略了这个基本功，因此导致有两位大款腿抽筋又肿得跟柱子一样，一月未归，最后只好集体给换了惯性好的刀圈。

　　另外还要给美女解释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这钢线看起来这么丑啊！
　　我看着她认真回答：扁线可以减少入风面的面积，而破风后会在钢线后面形成两个气流团拖住钢线，而扁钢线被拖住的面积较小。所以减少了轮转动时的阻力和圈内扰流。
　　她白了我一眼，转身开始推车。
　　又或者有人问，为什么我的轮看起来好笨重？
　　我也严肃着一张脸：这几天风很大，400mm圈可以增加轮子的惯性，破风也好。
　　诸如此类。而桑于人呢，他负责满脸微笑的介绍：这是2.3公分矽膠垫透气网格尼龙布防撕裂面料……加上分离式GEL超软防滑耐磨材质……最符合人体工程学……只要300块哦……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估计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赚钱才是正经事。

　　桑于人看着风沙中很脏很high的人群，眼神飘忽得无法形容，问，你怎么不骑？
　　我说，没兴趣。我很想说，早十年我就玩腻了。而且我同这个世界最厉害的车手一起过，此后对所有拉风的车和人都没有兴趣了。人不能太早看到繁华的，那容易产生虚妄情绪。虽然你看到的时候只是普通，跟橙子和牛奶一样，你根本意识不到原来眼前这东西有多神奇，直到后来，你再也见不到了，才想起来，原来那已经是足够的繁华了。再后来，你怎么能随便动心动情甚至只是抬下眼皮呢。最好的已经没有了。

　　章满彼时英姿勃发。虽然他又不肯讲话，不太爱笑。瘦得像根骨头。还是英姿勃发。
　　我从小跟着他，学着学那。说天分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只是不怕受伤，淤青和骨折都是家常便饭。他看到像没看到，所以我也像没看到。我拿了一些奖，他也不在意。反正他是天才。奖杯他随手扔，奖金让我自己处理。我捏着很多钱在街上转悠，眉头很深，实在没什么可买。就给他买很多老电影，唱片，以及很贵的水果。因为老觉得水果很好看，又鲜艳，好像吃多了人就会变得……柔软一点。他有时皱眉问我：你为什么不去买点化妆品？我照照镜子，然后问，我不好看吗？他就面无表情转头去看电影不理我了。后来他给我买了很多牌子响亮的化妆品，从来没有用过。
　　后来他每隔几个月就带我出去旅行，舒适的城市、乡村、海边。每到一个地方，他就企图把我安顿在那里，让我念书、定居、交个男朋友。他和邻居和睦相处，让我参加他们的家庭聚会，并倾心营造出“我们是和谐温馨的兄妹”这种气氛。我有次忍不住说，你也看到了，我真的不好卖，你不要再有幻想了。他在家晕倒到第三次的时候，医生劝告他还是坐个轮椅，请个护士，然后他就留下了详细的生活清单和钱给我，自己消失了。毫无疑问，我会找到他。
　　找到他，我就把他押回家。我指着那个写满了“100种蔬菜水果营养指数分析”“不同气温和被子厚薄的选择”之类东西的生活清单说，这是什么？拜托你下次消失的时候写封深情点的遗书行吗？好歹你要写点什么“希望你能嫁个好人，生两个可爱的孩子”这种恶俗的祝福吧！再不行，也得给仓库里所有自行车，飞行器，滑翔机找个好归宿啊。最次，你也得把那些电影分类整理好，给我做个目录吧！不然你觉得我下半辈子要怎么过！总之，他抬头看我的时候，眼圈是红的。好像恨我说出这些话。眼神黑暗得无法形容。
　　不管怎样，我们就这么无聊的玩着捉迷藏的游戏，直到有天他真的停止了呼吸。

　　然后我发现，所谓深情的遗书啊，恶俗的祝福啊，这些东西，他真的有写。
　　写得还真的……登峰造极，让我哭了一周。他说什么“你笑起来很好看，好像有微光细细溢出，我睡觉前总是想念这种微光”，还有“第一次牵你的手，你微微发抖，但是装做无所谓的说，我要吃泡芙！真的好突兀好奇怪，我忍笑忍得好辛苦”，还有“很想说，我要你是我的，可是我不能，因为我不能陪你一直笑到世界尽头去”，还有很短的最后一句“但愿人长久”。这些完全不是他能说出来的话，不过他都说了。都说了，然后他消失了。
　　我好像，也一起消失了。

　　而我的审美一开始就被定型了。
　　桑于人这种帅得一塌糊涂的人，我也很难抬起眼睛来。之后街上随便一个瘦，沉默，眼神很聚焦的男人，我都忍不住要看看。再遇到有蓝白色的自行车，黑色刀圈，细瘦的轮组，金色滑翔机翼，我都忍不住要看。看什么呢，连影子都没有了。这很难讲，一个人的审美完全是后天的，但是从某一刻起，就像成为先天基因里藏着的了。你再没办法看到别的，因为那就是属于你的。即使不属于，你也有这种幻觉。

　　幻觉自然很害人。而没有幻觉简直活不下去。这只说明，我是个女性。
　　女性也没有借口可讲，在更为强大的东西面前。这东西有时叫爱，有时候叫命运。

　　六。

　　小两打电话让我去研究所。
　　我说我讨厌热带鱼条纹的花里胡哨的东西。他用真诚而夸张的语气说，多谢鸟长得好好看的。
　　连小两都开始毒舌，我觉得世界整个世界离毁灭不远了。在此之前不如我先灭了基因研究所。

　　这次是见关老头。这次盘子里是一种蓝色的蛋糕。这次他没有请我吃。
　　我能吃吗？我先发制人，指着那东西问。
　　不能。你乳糖不耐受。要不要试试芥末花生？基因改良新品种哦！
　　我听到基因改良就想骂人，听到芥末就更想骂人，听到不耐受更想骂人。
　　章满为了我的营养，找了很多乳糖不耐受奶粉来试，屡试不爽，每试必吐。为治疗我的呕吐和关节炎，章满又试了很多偏方，比如说多吃黄芥末，没把我呛死，而且是重复呛死。他一贯冷漠，在“为你好”的大前提下丝毫不管我的接受程度。不过事实证明这些没什么用。基因太强大了。多谢鸟族不知道来自哪里，生活习性如何，而我又不知道父母是谁，不能搞到家族谱系调查清楚，所以完全只能接受。

　　关老头大概见我吊儿郎当习惯了，于是开门见山的说，这次我们想试试TMS。
　　我愣了下。哈？你们要看我表演吗？这是什么通过唤回记忆改善基因的新课题？
　　关老头乐呵呵的说，你知道TMS吗？
　　知道啊，托马斯全旋啊。
　　不是，我们这个是交感神经电磁刺激。
　　……哦。那用来做什么？
　　呃，其实也没什么用。就是试试看。
　　您真是一位负责的医生啊。我说。
　　因为说了你也不会愿意做，也不愿意相信嘛。关老头嗑着花生毫不介意的说。
　　不会害死我吧你们。
　　你什么时候怕死了？关老头停下花生问我。
　　一向都。我很鄙视的看着他，难道你不怕死吗。死了就什么都吃不到了。
　　唔唔，他点头。那我们来做TMS，做完再做ECT。

　　事实证明，基因研究所确确实实是一个华丽装饰品。无用性和华丽性相得益彰。
　　我被电到好几次，然后测试结果没有任何改变。关老头和小两也不在意。小两还说，那个9%的你的同类，开始也没有什么结果。慢慢来。我说，桑于人他根本就不在意这个。小两说，所以你也不用在意。我白了他一眼，那你为什么要拿我做小白鼠。小两很认真的说，不，我没拿你当小白鼠过，你没什么研究价值。

　　桑于人也是这么说的：你没什么研究价值。我们都没什么研究价值。
　　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只是作为一种现象，需要被记录下，保存下。至于研究价值……没有。
　　7%和9%，完全只是可以被忽略的数字。没什么特殊意义。桑于人还这样讲：其实7%不算什么。你现在的年纪都没事，以后就不会有事了。担心是没有用的，也没必要。作为资深人士，他语气坚定得我不能不认同。
　　事实就是，真的没什么事。除了一些先天因素的困扰，我也没继续衰竭下去。

　　桑于人组织了一场环城赛，号召了近百人，这简直……是个奇迹。比赛吸引了很多媒体，作为新型健身项目之一，自行车在城中掀起浪潮来了。我找了一俩蓝白色的自行车慢悠悠的骑着，在公园里。时间并不是线性的，也不是螺旋状的，甚至不是你能想到的任何形状。时间是个独立存在。自行车这玩意像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然后又莫名其妙的兴起。没人知道这是什么规律。和多谢鸟一样。多谢鸟并没有完全消失，他们留下了很多，比如说基因。也许自行车会留下些什么，或者不能。没有人介意。连当事人也不会。

　　我在公园里慢慢骑车，像看到章满。他骑车骑得飒飒作响，一闪而过的似乎是笑脸。好难得。
　　小两每周找我吃饭，城中好像不断有新馆子出现，真是奇怪。而有一次，遇到桑于人和素素很甜蜜的在吃一盘生鱼片，有很呛的芥末味，我真心的佩服这两个家伙，祝他们胃口好。
　　走的时候，小两牵起我的手来。我一愣，下意识的说，我要吃泡芙。
　　他看了看我说，那去买吧。我觉得他忍笑忍得很辛苦。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