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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爱的祭奠 ...

  •   大珣广昌十三年七月十六,大雨倾盆。
      像是在哀叹一代仁君的逝去,又像是在为一个崭新朝代洗尘,这天的雨下得格外大。豆大的雨滴拍打在暗黑浓稠的血迹上,溅起深红色的血滴,晕染出浅红色的血渍,周而复始直至将其吞噬。不出一个时辰,整座皇城都仿佛被细细洗刷了一般,处处都是雨后泥土的芬芳。如若不是身上还有伤、心中还有痛,那一夜的厮杀仿佛都只是梦一场。
      端坐于泰安殿正中龙椅上受群臣叩拜的珣若涵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文武百官,这些人皆是大珣砥柱栋梁,皆应是她最为信赖之人。然而真正面对他们时,她的内心竟生出了些许胆怯。她不知道这些人中有多少期盼她成为一代明君,有多少希望她一生碌碌无为,又有多少惋恨她竟可死里逃生。
      虽然他们一个个都双肩颤抖,哭的撕心裂肺。但珣若涵知道,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并不是思先帝之逝去而悲恸,更不是忧百姓之疾苦而落泪,他们哭的是他们自己,是对家族命运的担忧:原本只一个任由他们捏扁揉圆的十一岁帝女,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先帝义弟、手握遗诏的大珣摄政王!
      事实证明珣若涵想的并没有错,要说这满殿的悲泣并无一声是为先帝而鸣却也属实夸张了些,但若说这当中的大半只是为着自己却一点也没折辱了他们。虽是身在庙堂,但真正能做到忧君忧民的能有几人?说白了也不过是份糊口的营生罢了!只要能保自身的富贵荣华,那把椅子上坐的人姓甚名谁又与他们又有何干系!可如今却横叉了个异姓摄政王,他的存在无疑是这盘既定棋局上最大的变数。
      楚意尘此人他们之前便有所耳闻,天琉丞相楚殊义女之子,父不详。因其母早逝自小便一直被楚相带在身边教养。但对于他的真实身份,曾经有幸一睹丞相独女芳容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什么义女之子,分明就是亲外孙!
      跪在前列的几位老臣几不可查的微微抬了抬头,眼珠子死命的往上翻,只想把那位立于女帝身旁与新帝一同受百官跪拜的摄政王看得更真切一些。侍中顾衍测了测头瞟了一眼跪在他身侧的中书令韩宴清,韩宴清似是感觉到了老友的注视一般,意味深长的朝他闭目示意了一下,叹了口气复又将头深深埋了下去……那个他爱慕了一生的女子,他是不会认错的:
      天琉丞相楚殊独女楚素染,擅诗词、通音律、晓棋艺,堪称天琉第一才女。显赫的身世、脱俗的容貌、出众的才华,踩在她脚下的本应是一片布满鲜花的坦途,奈何却爱上了大珣战功赫赫的异姓王爷。
      平川王乃是大珣名将程志膝下第三子,程志为大珣守土戍边一生,最终战死沙场。先帝念其功绩封其长子程明远为异姓王封号平川、可世袭。但没过多久程明远也在与天琉的一场战役中战死。由于程明远英年早逝膝下无子,程家第二子更是年少早折,这世袭的爵位、程家的重担乃至整个大珣国的安危就都落在了幺子的程明逍的肩上。
      要说程家这位小公子也是英雄出少年,小小年纪临危受命,在大珣无将可用的时候披甲上阵身先士卒,接连打了几场以少胜多的战役后大振珣军士气,成功扭转了边疆败势使得本应胜券在握的天琉主动议和。天琉为彰显诚意,更是派出了手握重权、德高望重的丞相楚殊出使。而大珣这边也是安排了当时颇受赏识的青年才俊时任礼部尚书韩宴清亲自负责全程陪同接待,以彰显大珣之最高礼遇。
      自古美女爱英雄,楚素染更是为了一睹传说中宛若神将的小将军的风采而女扮男装混在随侍中随使团一同入了大珣国都。楚素染此举在到大珣后不久就被楚相发现了,楚殊只这一个独女,又念其年幼丧母对楚素染向来骄纵顺从,待她说明来意且再三保证决不胡来后便允许其扮做婢女一同进宫。本打算只是悄悄看上一眼,哪想惊鸿一瞥后便是郎情妾意了……
      要说那时大珣与天琉已经止戈和谈,大珣王爷与天琉丞相之女联姻也不失为一件锦上添花的美事。奈何平川王府的老太君无法接受儿子娶一位害死自己丈夫和长子的敌国丞相之女为妻,直言天琉女若想入平川王府,不能为妻只可作妾。
      此话一出,惹得楚殊大怒,堂堂天琉丞相哪能让自己独女受这般折辱,便严厉告诫楚素染立刻与程明逍断绝一切往来。然而楚素染又何尝是拘泥名分之人,她只信情比金坚,觉得反正程明逍一生只爱她一人,为妻为妾又有什么区别,不过只是虚名罢了。
      楚殊苦口婆心地劝了又劝,甚至也曾试图将她软禁强押回天琉。然而楚素染是何许人也,绝食、跳阁楼。只有楚殊想不到,就没有她做不出。
      楚素染的种种叛逆之举也是惹得了不少人的议论。然而天下人只知天琉才女痴恋大珣少将,却不知大珣尚书倾慕天琉相女。
      作为接待使团的总负责人,将使团中的每一个人都查得清清楚楚自然也是韩宴清的分内事,如此,这位混迹在随侍中的大小姐自然也就无处遁形。对于楚素染扮男装随使团出行之举,韩宴清在他们未到大珣之前便已知晓。他也只当是楚相带爱女见世面的慈父之举罢了,哪曾想此女如此的惊世骇俗,竟瞒着包括父亲在内的所有人混迹在满是男丁的队伍里行了半个多月!然而在见识到了楚素染之后的种种行径之后,韩宴清便也不再觉得她之前的所作所为有多么令人费解了。他反而觉得楚素染就应该是那样的,那样的不拘俗理、义无反顾。
      楚素染与韩宴清之前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她既婉约又执拗、既柔弱又坚韧,为了心中所爱可以不顾一切。虽然有很多人批她不忠不孝、不知廉耻,但韩宴清敬佩她的勇气。‘虽千万人吾往矣’,不顾众人阻挠不畏流言蜚语只求心之所向,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够做到,反正韩宴清是自愧不如。
      “你从小到大,但凡是多瞧了一眼的物什爹爹都会送到你面前……只这一样……”楚殊坐在桌旁,低垂的眼中是楚素染也未曾察觉到的水汽。
      “只此一样……从今往后,除了他,再没人能让女儿多瞧上一眼!”靠坐在床上的楚素染面色苍白,她露在锦被外的手臂和脚踝上都缠着厚厚的纱布。
      “别说是个王爷,若为我天琉子民,你哪怕想嫁个乞儿爹爹都应你,大不了我楚家将他供养起来,只要你心里欢喜……可孩子啊,若这人是个大珣王爷,那便就不是咱们一家的事儿了,牵涉的也不只是咱们一家的体面,它更关乎着整个天琉国的颜面!适逢我天琉求和,若丞相独女再给大珣的将军小王做了妾……世人该如何看我天琉……”楚殊双手紧紧抠着自己的膝盖,因过于用力,十指皆泛着青白。
      听闻此言的楚素染似是被戳到了痛处一般红着眼睛低吼道:“女儿不行恶事不害性命,只想与心爱之人携手终老,怎的就那般天理难容了?天琉的颜面要败也是败在朝堂败在疆场,几时轮到我这区区女流去败坏了?”她可以不在乎天下人批她不忠却不能忍受自己父亲亦将如此大的过错归咎于她。
      然而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父亲一生为国为民奈何天琉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很多事情以父亲一人之力实难扭转,如今这般局面又岂是父亲所愿……思及此处楚素染平稳了呼吸、缓和了语气低声道:“即便女儿此举不妥,可爹爹就不能为了女儿的幸福放一放那虚无缥缈颜面吗?”。
      楚素染的每一句话都如持锤重击般让楚殊心痛到窒息。她说的没错,朝堂文武百官、疆场百万儿郎皆护不住的颜面,他有什么资格要求自己的女儿舍弃所求以保之!可……楚殊深深吸了口气,用手支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整了整自己的衣襟:“你的幸福,爹爹愿意用命来换……但,若要牺牲天琉国的颜面……不行!”言毕,楚殊迈着大步离开了房间,从头至尾没有再看心爱的女儿一眼。
      楚素染面带惊愕的转过头,只看见在阳光照映下划过的一道晶莹和他爹爹略显沧桑的背影。‘是……落泪了吗?’楚素染想,‘不,怎么会,爹爹可是曾被宗亲以刀挟颈而色不改的天琉丞相呀,怎会为此等儿女之事落泪……’楚素染即刻否决了自己的荒诞想法。
      然而这一切都被前来探病的韩宴清看在了眼里。他听闻楚素染从阁楼一跃而下受了伤便急忙跑来探望,未曾想刚到门口便听到父女二人的争执。虽说听人墙角非君子所为,但他的脚却似灌了铅般动弹不得,他便这般直愣愣的站在门外透过缝隙将一切都看了去。待楚相撑膝而起时,韩宴清才如梦初醒般的立即向房侧闪去,总算堪堪避过了一场尴尬的会面。
      翌日,天琉使团启程回国,楚素染留于大珣。同日,天琉丞相楚殊张贴告示与楚素染断绝父女关系。
      此后不久,楚素染便从侧门入了平川王府。没有八抬大轿、没有凤冠霞帔、没有宾朋满座,只有一席常菜、一对璧人、三杯清酒和一位不请自来的道贺之人。韩宴清作为他们这场爱恋的见证者主动登门道贺,小小的圆桌之上,他举杯道:“从今往后,我便是素染的娘家哥哥”。
      都说在感情里往往付出越多的一方越卑微,可楚素染并不觉得。一世情、两颗心,皆应付出所有才能安稳平衡,又何谈一方的卑微?可现实是在一段婚姻中不止只有两颗心,还有两个家甚至两个国。程明逍身后是平川王府,是整个大珣;而她早已为了这段情舍了家背了国,她的背后没有楚家更没有天琉,只有她拼命争来的这一段缘。
      程明逍待她一直都是极好的。他虽是个十分孝顺的人,但也会在老太君责难她的时候为她说话,会在她想家的时候安慰她。一个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为了她可以背着所有人偷偷摸摸的洗手做羹。楚素染想,只要他的爱是真的,天平便不会失了平衡,在这段感情中便也没有哪一方是卑微的,他们依旧是平等的。
      起初两年日子过的也算安生,虽说老太君对楚素染还是诸多不满,但好歹有程明逍从中周旋,再加上楚素染本身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把府中上下都打理的井井有条让人挑不出毛病。
      然而好景不长,在楚素染入门后的第三年老太君便以她常年未孕之名逼迫程明逍娶妻。程明逍自然是不愿意的,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又是程家仅存的男丁。迫于压力程明逍终是答应了娶御史嫡女为妻。
      听闻此事的韩宴清顿时暴跳如雷,冲到程明逍面前上去就是一拳。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是身经百战的将军,谁也未曾想到这两人竟能扭打在一处,且还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厮打过后,已经鼻青脸肿的韩宴清指着程明逍的鼻子将他脑中所有的污秽之言都道了个遍。而被他指着鼻子骂的同样满脸青肿的程明逍不觉受辱反而大笑,继而由笑转泣。疆场上决胜千里的将军哭的如同做错事的孩子……
      新婚之夜,平川王府张灯结彩大宴亲朋,躲在后院的楚素染透过门缝看到从正门被搀扶进来的新娘时,她平生第一次觉得喜服竟也可以红的那么刺眼。火红的嫁衣和盖头,亲朋的喝彩,老太君的笑声,无一不是对她的嘲讽。为了这可笑的爱情,她甘愿为妾;为了那个正与别人拜堂的男人,她与相依为命的爹爹断绝往来;为了她心目中的盖世英雄,她让整个天琉楚氏沦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她自诩聪明,却信了这世间最不该信的话,承了这世上最不该承的情。
      不知不觉间,新人已经礼成。楚素染转身回房换了一身缟素,从后院走到前厅,在众人诧异的眼光和老太君大声的咒骂中从正门走了出去。
      她要让所有人知道,她楚素染甘愿从侧门入府收敛脾气受尽委屈,不是因为她爱的卑微,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从程明逍那里得到的爱,分量之重足以平衡她为这段感情所承受的一切。为了成全他的孝道,她愿意用最大的善意去理解他的母亲。但当平衡崩塌、信念消散,她依旧还是那个骄傲的楚素染。她要让老太君让全天下都知道,她的尊严没有人能随意践踏,没有了那份爱的支撑,他们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他们的脸面她也一样可以踩在脚下……所以她要在这漫天的红绸里身着缟素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从正门光明正大的走出去,祭奠那一场她自以为是的爱恋。
      在那以后,楚素染便失了踪迹。程明逍派人四处寻找打探,也只探听到有人曾在他大婚之夜看到一位身着缟素的女子立于潋滟桥上。可由于时处深夜,那女子又浑身素白,情形确实过于诡异便也未敢上前一探,那女子究竟是何样貌那人也没看清楚。
      即便如此程明逍亦是亲自带人沿着潋滟河寻了三天三夜,却是连一根头发丝都未寻得。活生生的一个人,竟就如此凭空消失了一样,杳无音讯。
      隔年七月初七,也就是楚素染失踪的第九个月,天琉丞相府得一小公子,对外宣称是楚相义女所出,名唤楚意尘,其母在他出生时就身去了……然而天琉众人皆知楚相自与爱女决裂后便日日寡欢,无时无刻不思之念之,更未听闻何时收了个义女。故坊间一直都有传闻,说这小公子并非楚相义孙而是亲孙。
      随着楚意尘的渐渐长大,这种观点更是甚嚣尘上。他眉眼间楚家人的神韵是怎么也骗不了人的,众人便更加确信这小公子定是那失踪已久的楚素染所出了……
      跪伏于大殿之上的韩宴清虽早有准备,但在亲眼见到楚意尘后还是不免落泪:‘实在是太像了……但愿这性子不要随了他的母亲才好’韩宴清心中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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