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酿成酒》今秋花上露

6、福宁殿

　　福宁殿是主殿，陈行之带着我兜兜转转走到了后头一处较小的殿前，躬身请我入内。

　　我小心翼翼踏进屋内，只见里面的陈设典雅，高高的博古架上搁着通体碧绿的瓷器，一旁的楠木书桌上磊着一摞摞的字贴，笔山上放着一只紫毫，旁边随意摆着半块墨锭。若不是砚台里的墨迹早已干涸，只怕都看不出这屋子很久没住人了。陛下身着常服，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

　　他把玩着那半块墨锭，徐徐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屋子？”

　　我敛衽为礼，答道：“约莫是知道了，这是四哥的屋子。”

　　“看来出宫几年，我们和乐倒是聪明了。”伴随话音落下的还有爽朗的笑声，如果不是夹杂着痰音的话：“这是阿衡的屋子，他从五岁进宫起就住在这儿。我亲自教他读书写字，谁知道他却去模仿你那手臭字，替你写功课交差。”

　　陛下谈起四哥来倒是兴致勃勃，我却是愤愤得，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你气我把四哥逐出宫去，是不是？”陛下坐直身子，向前倾了倾。

　　我险些都要承认了，好在还存留了一丝理智，及时闭上嘴。

　　“才说你聪明了，就又这样笨起来。”陛下微笑着，朝后一靠，显见是十分慵懒：“你长了十八岁了，不该像四年前那么单纯了。那时你被娘娘和四哥骗得还生了病，居然穿着蜀锦裙子去定安门城楼上吹了一天的风。我还想着谁家的女孩子这么笨啊，居然就是我家的。”

　　我的心里陡然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禁庭真正的主人亲口承认我的存在并非是“鸠占鹊巢”、权宜之计，而是家人。我尚且如此，那么四哥在陛下心中，是不是也是同样的地位？不是储位空悬的必然选择，而是真正将他当作自己的孩子？

　　“那我现在问你，你现在还有没有当年的勇气？”陛下话锋一转，语气低沉。

　　我满头雾水，显见是愚蠢无比。

　　“阿衡是我亲手抚养长大，不仅仅是我倾注了所有心血为国朝培养的继承人，还是我期盼了很久的孩子，健康、机敏。纵然阿钧出生，他在我心里的地位还是独一无二。”我辨不清陛下的脸色，却觉得这话奇怪，“独一无二”的结果就是让四哥去了代地？

　　“人人都以为我厌弃他的时候，才是他最安全的时候。蜀地富庶，代地苦寒，我封他在代地，没有王爵与殊遇，仿佛忘记了这个曾经的养子，人们才会觉得他毫无威胁。恨他的人才不会去害他，想要利用他的人才会放弃他。人人皆以为我狠心，其实啊，我又怎么舍得呢？”

　　“可是我表现得也不能太凉薄了些。你父兄多在北边打仗，在代地经营算是久的，若是能与你家攀亲，他的日子也能好过些。日后新君若是想要清算阿衡，也得掂量岳家的势力。代地与秦家，是我为阿衡做的打算。”

　　这话，好像和皇后娘娘说得不太一样？我还是竖起耳朵，认真听了下去。

　　“阿衡与秦家的关系自然也不能太密切，若是惹来新君忌惮反而适得其反。最好的选择其实是，秦家庶女或是旁支女儿。”

　　这个我知道了，我有没有姐姐妹妹的我还不知道吗？我爹娶了我娘后身边连个母蚊子都没有，我娘死后也不曾续弦，家里只有我跟哥哥两个。族里本就人丁稀少，我这一辈儿更是只我一个女孩。

　　“可秦家都没有，秦家只有你这一个嫡长女。或者说，秦许两家都只有你一个女孩子。而你能代表的筹码实在是太多了。所以你爹不同意，你姨母不同意，阿衡也拒绝了我。”

　　若是没有五哥，我自然可以和四哥在一起。可是有了五哥，四哥就得娶我家的旁支女孩儿。陛下之所以能做陛下，自然是有他的道理。这么弯弯绕都理得一清二楚！可还好我家里没有旁支女孩，不然我叫四哥做姐夫或是妹夫该是多么尴尬！

　　“所以我想着，要不就算了吧。趁我还活着，多看顾他些，算是我们父子一场的情分。可是昨晚的邸报，他受伤了。”

　　我脑海里霎时间电闪雷鸣，险些跪倒在地。好像支持我站着的那股子劲头突然间消失了，浑身乏力，眼前一阵阵发黑。我索性坐在地上慢慢缓着，那一刻我突然间明白，我想要将这个人从我的心尖脑海抹去完全是妄想，十八年的时间，足够他在我心里扎根成长，最终无法剥离。

　　陛下踱步到我面前，面上满是哀痛之色：“我知道消息的时候跟你一样，我养育十多年的孩子，才一离开我就遭人毒手！这人多么狠毒啊，不伤他性命，却偏偏断他右手手筋！凶手绝不是表面上的流寇贼匪，我知道幕后之人是谁，却不能处罚他！”

　　嗡嗡声在我脑海里铺天盖地涌来，我的四哥，以后再也不能写字弹琴，也不能拉弓射箭。他自幼便临陛下的贴，多年来已经初具规模，也是白费了吗？他读了许多的兵书，终究也只能纸上谈兵了吗？

　　陛下眼神殷切望向我：“弥弥，你能帮他的，只有你。”

　　我？我能做什么？

　　我后知后觉地明白，纵然秦家没有庶女与旁支女孩儿，也同样可以在荫蔽四哥的前提下不被新君猜忌。那就是我做个与秦、许两家再无甚么联系的嫡女。我是秦、许血脉，却与他们毫无瓜葛，这不就是最好的人选么！我爹和娘娘不同意，是舍不得我。四哥呢？他是不是早就猜到这里，猜到我若是护他，便要舍弃自己的家人。更甚者，他连我最后一面也不肯见，是不是为了不想要我给他的秦家在代地的人手，这样才能不违背他的本心！他想要护住我，独善其身的本心。

　　这样的人啊，我怎么舍得他独自受苦？

　　其实四年来我都很忍心他独自受苦，我不寄书信，假装不知道他在那里的每一天是好是坏，寄希望于自己总有一天可以忘记这么个人。但他受伤的消息却宛如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终究无法放任我的四哥不管。

　　我向陛下叩首，正色道：“我愿意只做秦家名义上的女儿，去往代地。但是我有条件，伤害他的始作俑者，也要受到惩治和警告。”

　　是，四哥的苦不能白受。我用自己做谈判的筹码，利用陛下对四哥的愧疚和爱意，让陛下处罚陈氏。

　　断了右手能做什么呢？对于闲散宗室自然无伤大雅，对于皇位继承人而言，却是天大的硬伤。一位残疾的储君或是天子，是不能被朝臣乃至百姓接受的。陈氏为了五哥的未来，可谓深谋远虑。可是他们低估了陛下对四哥的感情，或者说，陛下的演技炉火纯青，让他们误以为“厌弃”是真实存在的。而小小的挑断手筋并不伤及性命，还能永远断绝四哥继位的可能，也许还是陛下喜闻乐见的呢？

　　陛下扶起我，目光涣散，半晌方才出口：“好，朕许你。”

　　我转身离开，背后传来声音：“我会下旨，册你为代王妃。”

　　我停下脚步：“陛下还是先惩罚那些人吧，拿不到这道旨意，我没脸去见四哥。”

　　我离开禁庭，回身望向这座国都之中最宏伟的建筑，是无数士人魂牵梦萦之所在、无数百姓津津乐道之所在。

　　他接纳治国济民的理想，即便是暗藏在波谲云诡的朝局之中；他象征至高无上的权力，却连帝王也有难以言说的苦衷；他为天下最尊贵的家人提供居所，可他们却是最不像家人的家人。

　　我喜爱他，也讨厌他，尽管这微小的喜欢与讨厌对这座古老的宫城并无影响。

　　我太渺小，我也即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