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酿成酒》今秋花上露

4、柔仪殿（下）

　　皇后娘娘为我拂去眼角的泪水：“我们弥弥其实什么都知道，对不对？”

　　未待我回答，她又仰起脸说道：“所以四哥不适合留在禁庭了，最好的办法是让他回到生身父母身边去。可是淮南王的次子，四哥的亲弟弟，五年前已经被陛下封为了世子。淮南王府，已经没有四哥的位置了。”

　　养育他的人不再需要他，生育他的家早就不是他的家了。四哥如果这时候回到父母身边，长子并非世子，他与他的弟弟，又该如何相处？

　　“我劝陛下为四哥封王，不论是蜀地还是江南，给孩子一个王爵，也不至于无处可去。陛下为四哥挑选了蜀地，富足，离京遥远，不可谓不好了。”

　　“同时，陛下极力想要促成你跟阿衡的婚事，用你来保他永生平安。五哥的性子如何尚未可知，万一新君忌惮这样一位“兄长”的存在，你背后的许氏秦氏也不能令新君轻举妄动。陛下为四哥留下的保命符，就是你。”

　　“可是阿衡都拒绝了。他选了代地，说自己想要为国驱虏；也不愿受王爵之封，因为历来只有天子之子才可受此封赏；而婚事，他更是拒绝。他对陛下说，他对弥弥只是兄妹之情。何况日后自己无诏不得回京，弥弥却自幼生在京城。平国公一族为国朝立下汗马功劳，不想晚年却令得功臣骨肉分离。”

　　我倏尔一震，许久才回过神来。四哥，不喜欢我？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不断闪现

　　“我也不敢同意了，弥弥。陛下说出这句话时，其实就代表着，他将保全阿衡的希望、责任都留给了别人。而他自己呢？陛下是天子，在做出这个决定之时，陛下是不是已经放弃阿衡了呢？我不敢揣测，弥弥，我不敢让秦许两家受到任何的伤害，这么多年我谨小慎微，不过为了保全他们！”

　　晶莹的泪珠从娘娘的脸上滑落，滴在锦被上，洇出暗色的花来。我费力地伸出手，想为娘娘拂去泪水，还有突然笼罩在她身上的哀伤。

　　皇后娘娘自己抹去泪水，重新握住我的手，替我掖好被子。一瞬间，她就又成了那个贤良淑德无可指摘的国母，仿佛刚刚的样子都是我眼花了：“新君看到的阿衡会是什么样？抚育宫中十二年，背后是后族与武臣，盘踞一方，天高皇帝远。秦许两家会受到怎样的猜忌？还有你，弥弥。嫁给曾被当作储君培养的皇子，你得一辈子待在代地，受到永无止境的猜疑。未来，也许会做阶下囚，也许颠沛流离，也许你的孩子会被当作质子送进宫里……这对你来说，太苦了。我宁愿你一生和乐，碌碌无为，也不要受这样的苦楚。”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且破碎：“我都知道的，娘娘，我，不单单是我，还是秦家许家的女儿。”从五哥出生起，一切都注定了。也许从前我想不明白这些事情，但是元宵节后，我还会不明白吗？我的家族多年来为王朝征战、出生入死才有今日的荣耀，如果单单因为我就如履薄冰般游走在朝堂之上甚至失去安身立命之所在，我又如何自处呢？

　　可就算我知道了，我还是想见他。

　　不是因为我任性胡闹，恰恰因为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他。若是我早些知道他对我只有“兄妹之情”，我定要抓住他好好问问他！

　　“阿衡同我说，弥弥性子柔软。不如当断则断，干脆最后一面就不要见了。他希望我保密他出行的仪仗轨迹，又猜到你定不会安然待在和乐阁，便叫我说他会从定安门经过。定安门当日当值的本该是赵瑜，性子沉稳，必然可以劝你入内避寒。谁知今日赵瑜突然告假……阿衡不是故意害你，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他都替你思虑周全了。弥弥，你不要记恨他，你们不能在一起，只是造化弄人。”

　　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那声音真是尖刻难听，混杂着喉间低低的啜泣和深重的痰音。这样哭很费嗓子的，但是怎么能强自忍住呢？他都替我考虑的这般周全了！在他整理行囊告别这座生活了十二年的宫廷的时候，面对自己在代地未卜的前程的时候，感到被抛弃被利用的时候，却还能为我想到这么多啊……

　　我想起从前孙老头留下的课业我总是忘记写，是四哥拙劣地仿着我的笔迹跟语气替我交差；我想去看元宵节的灯会，却被皇后娘娘拘在宫里，是四哥出宫替我买来各式各样的花灯，整个和乐阁都要摆不下了；我想念爹爹跟哥哥的时候，不敢同皇后娘娘讲，也是四哥带我去大朝会，我们躲在廊柱后面看刚下朝的他们；我的马儿是四哥替我驯得，阁中的摆件多半也是四哥挑的。

　　若真当我是妹妹，会为我做这么多吗？文华殿一起读书的可有不少是四哥的堂妹，怎不见四哥替她们做这么多？若真当我是妹妹，何必顾念我的未来是不是顺遂安乐、我爹会不会骨肉分离、我的家族会不会因为他受苦？若真当我是妹妹，区区临别一见，有何不可？岂会因一见而扰乱心肠？

　　这分明是，喜欢我。

　　在他离开以后，我才敢确定这件事情。

　　我低低地笑开，原来他是真的喜欢我。

　　纵使我们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不能在一起。但是想起这段经历，总归是美好的。

　　我还有记忆在，不是吗？我这样安慰自己。

　　一时间，我竟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我的少女时代，仿佛自这一刻起就结束了。

　　因为那个愿意陪我胡闹、跟在我后面替我收拾烂摊子、处处为我提前考虑的人的人已经离开了。而我多年来深藏于心的隐秘担忧终究成了现实：我们始终不是宫廷的主人。

　　尽管陛下如何爱重四哥，却还是将他驱逐出宫，鸠占鹊巢的我们已经有一个人付出了代价：被抚育自己长大的人、十二年来早已当作父亲的人抛弃。

　　而现在，我在宫里最亲近的人已经没有了。既然四哥已经离开，陛下也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子，那么何不让一切回归原本的样子呢？我们这“一家四口”的谎言，是时候该结束了。

　　我告诉皇后娘娘，我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