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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恶影侵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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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往北海道的渡轮上,望月初做了一个怪梦。在梦里的一切都荒诞又滑稽,她在过去的时空里跑来跑去,一会穿过儿时的长廊,一会又跑过自己婚后的居室,甚至来到了自己密会教景的地方……最终,兜兜转转,她回到了九头龙川岸,被鲜血染红的河流上漂浮着无尽败者的尸骸。河水缓缓地上涨着,最后将望月初彻底吞没。
“……”如果没有渡轮的汽笛声,恐怕还要与那涨潮般忽然涌起的陈年破事、旧事纠缠许久吧。
她记得曾经听过一种说法——太过于执着前世之事的人,今生的寿命将短如夏花。望月初是徘徊在过去的人,往昔的一切都是她前进的动力,曾经的所有辛酸都是她执行下一步的燃料。
大概是命不久矣了吧……但放心,在断气之前,一定会先送你上路的,岩胜。
望月初这样想着,将书页改在自己脸上,掩去自己笑得几乎扭曲的表情。
*
渡轮在小樽靠岸,前来迎接她们的是信件中的那个“大知里夫人”的女儿——大知里明日子,与她同行的,还有一位前两天抵达小樽的年轻隐。
明日子应该有着俄国人的血统,她那明显比他人更加健壮的身体、更加白皙的皮肤与清澈而深邃的蓝眼睛就是最好的证明。在前往位于札幌的紫藤花之家的路上,初和真纯两人与大知里明日子攀谈起来,在攀谈的过程中,年轻姑娘们一点点互相认识彼此,初最开始的猜想也在一点点被确认。
大知里明日子,这个名字是被记录在户籍上的和名,她还有属于自己民族的名字。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自明治维新之后的日本所制定的户籍制度中,阿伊努人有义务为自己另取一个和名。大知里明日子在本族的名字叫做阿希莉莱,意味“新风”,字面上是“崭新的风”,引申之后,或许也有“带来新的风气”或者“新时代之风”这样的意思吧。
总体来说,阿伊努人的文化可以分成三支:位于南桦太(库页岛)的桦太阿伊努、千岛群岛的千岛阿伊努,以及北海道的北海道阿伊努。桦太与千岛群岛地区的阿伊努文化正在极速的消失着,据阿希莉莱说,到了如今,住在桦太、还会说那个地区的阿伊努方言的乌塔利,也只剩下一户姓浅井的人家罢了。
事实上,阿希莉莱也会一些南桦太地区的阿伊努方言,但也只是些凤毛麟角的词汇与短语罢了。之所以她也略懂皮毛,是因为她的乎奇——阿伊努人语言中祖母或外婆的人,正是从桦太南下、来到北海道的;而她的蓝眼珠,也是来自她那个流着一半俄国人血统的乎奇(桦太阿伊努人也与当地俄国人、波兰人等通婚,因此也存在俄系阿伊努。)。
“奇拉乌西的妈妈和我的妈妈是姐妹,在我出生前,被我们以为是瘟卡姆依的东西……嗯,就是你们说是鬼的东西杀死了。”阿希莉莱带着从南方来的望月初、工月真纯穿过繁忙的街道、一路直达城郊。和所有紫藤花之家一样,北海道的紫藤花之家同样采取了建立于人烟罕至的城郊的策略,一来知情者减少,二来无辜受到波及的人也少。“奇拉乌西的爸爸是个在札幌当医生的希萨姆,也是他将奇拉乌西抚养成人的;所以,他其实并不怎么会说我们的方言。”
“你们这里,”工月真纯停住脚步,她的目光落在门前尚未绽放的紫藤上,“花还没开 ?”
毫无疑问,尚未绽放的紫藤花对鬼而言没有任何威胁;换而言之,眼前这座位于荒郊野岭的大宅就是一座不设防的堡垒。
“哦,那个花。”阿希莉莱似乎并不觉得奇怪,“北海道要稍冷一点,它们要等到再晚一些才能开花。再说了,它们的作用只是让鬼觉得讨厌、不靠近这里,如果光靠花就包治所有问题,那大概也不需要日轮刀了;更何况,花终究是要凋谢的。我听说南方的紫藤花从四月中旬起开始绽放,一直到五月的尾巴,有时候七八月还能再开一轮;我们这里不一样,紫藤花一年只开一次,从五月的时候开始,花期也要比南方短一些。”
花终究是要凋谢的,常见保存紫藤花、挨过剩下日子的方法是将其做成香囊、香包和可点燃的熏香制品。不过,是药三分毒,这个道理在紫藤花的身上也是适用的。紫藤花熏香制品在焚香的过程中,毒素会被人所吸入;长久的使用纯度过高、剂量过大的熏香制品,会在人体内积攒毒素,最终早早致人死亡。因此,人用、畜用的香包、熏香粉末也多是淡香。
终究只是带着微量毒素的芬芳气息,对于鬼来说,产生的效果也仅仅只是“令鬼感到不快、败了兴”罢了。倘若真的狗急跳墙,这点淡香不会有任何作用。
*
“是阿希莉莱啊。”走进大宅,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四十过半的中年男人,一身医生的打扮,愁眉不展。
“奇拉乌西的情况好些了吗,杉元尼西帕?”那个被阿希莉莱称为杉元的男人坐在客厅里,手里握着一个望月初和工月真纯认不出的阿伊努手工艺品。
“没什么好转,精神还是和被接回来的时候一样脆弱。阿希莉莱,这两位是……?”他有些颓丧的叹了口气,但在视线落到初与真纯身上时,他不禁暴怒起来,“绕了这么半天,就派了两个小姑娘来……别开玩笑了,道原荣一都变成那种样子了。东京那边是怎么想的?只是派了两个小姑娘来,这不就是让她们来送死吗?!”
“什么叫‘只是派了两个小姑娘’?!!”还没等望月初和工月真纯回话,一旁的隐先坐不住了,“两名甲级还不够吗,再怎么恐怖,能和十二鬼月相比吗?!呵,这种装神弄鬼的东西,连给它们提鞋的份都算不上!你知道这两位是何等的豪杰吗?门外汉就不要在这里危言耸听了,滚出去!!”
“你个什么不懂装懂、躲在安全地方说大话的混账东西,之前你看到的那些难道会是弄虚作假吗?!”杉元激动起来,一把攥住了隐的衣领。杉元长得要更高大一些,一时激动之下,直接将对方提着领子揪了起来。
“不好意思,能麻烦先把盘踞在根室山林里的鬼的事好好讲讲吗?”工月真纯不打算忍耐中年男人与年轻男人争吵,更不想看两个门外汉在她面前打作一团。没有目的、不取要害、没有意义的争斗,就像两条胡乱撕咬、抓挠且只是扯下一缕毛皮的野狗一样,只让人觉得聒噪。
“够了!”阿希莉莱喊道,“你们两个男人要这样丑态毕露到什么时候才罢休?一起坐下来,把话说清楚很难吗?!!”
*
“事情要回到我们在收到信后的第五天,”杉元和隐终于安静了下来,阿希莉莱领着其余的四个人坐在客厅里。但为了以防万一,望月初和工月真纯决定坐在他们之间、将他们隔开。年少而可靠的阿伊努少女将信件中没有提到或者没来得及提的事逐一展开:“根室离我们还有相当的距离,就算是当天从札幌出发,也要花费几天的时间才能赶到根室,更不要说地址不明的培育师住处了。”
“我记得我们到的时候是二月八日,每一个到那里的人都发自真心的觉得,那个地方真的发生了一些令人难以描述的恐怖,住在那儿的每个人的精神和身体健康状况都变得比之前糟糕了许多。”阿希莉莱说,“道原先生是一个温柔和善的人,但他彻底的变了,自从来到那片怪异的地方之后。他彻底放弃了,完全不在意自己和他人的精神和身体状况,即使百子小姐的精神异常、行为怪异,他也无动于衷。直到有个孩子差点被她恐怖的表情和怪异的行为吓晕过去之后,决定把她锁在一间小房间里。”
“起先,道原先生坚决不同意我们带走奇拉乌西,他直接把我的表哥锁在里屋了。不管我们如何劝说,他都不愿意放人。于是我们与他吵了起来,争吵的最后在道原先生沉默离席画上了句号。我们都以为事情快结束了,他只是有些生气罢了,但这只是恐怖的开始。”她喝了一口茶,让自己不要因为回想着那些可怕的事而重新颤抖和失态,“我们以为只是有些过度紧张的道原先生,才是疯狂得最离谱的那个人。他拿着刀走回来,迅速的砍倒了两个人。如果不是阿恰波——我的意思是指舅舅,如果不是他反应快,一枪击中了道原先生的肩膀、让他暂时的失去了一定的战斗力,估计我们去的八个人,没有一个能走出那间屋子。”
“呃……不是,你们还带了枪?”三枝源次郎,也就是先前给望月初拍电报、刚刚与杉元寅次发生争执的那位隐有些惊讶,实际上,他这个表情几乎可以说是震惊了。
“你在说什么呢?我们中大部分男人都是打猎为生,当然是被允许有猎枪的。”阿希莉莱也觉得奇怪,只不过她是因为一脸震惊的三枝而感觉奇怪。
“……”望月初没有出声,只是暗暗对阿希莉莱的舅舅感到佩服。
正常情况下,在猎户所可以拥有的枪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自军队退役的枪支。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一些落伍、过时的旧枪了。即便阿希莉莱的舅舅是自日露战争结束的退伍兵,手上最多也只是拥有三十年式步/枪(30式步/枪)而已。即使有射程远、精确度高、后坐力小等的优势,但也有容易导致枪支卡壳的弊端……更重要的是,想在拥挤的房间内近距离射中受过专业训练、在白刃战上有压倒性优势的道原荣一,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
在几秒都不到的时间内,完成举枪、瞄准、射击并成功命中目标……到底该说人的潜力是无限的,还是该称赞阿希莉莱的舅舅是个奇迹般的神枪手?但不管是哪种,能在危急时刻爆发出这样潜力的人,绝不会简单。
于是,望月初开口道:“阿希莉莱,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前往根室的时候,能请你的舅舅带路吗?”
“阿恰波应该不介意,但如果你给他带点伊富鱼去,他会更高兴。我记得之前有人送过他南方的一个叫……好像叫鮟鱇鱼的东西,还给他做了个名叫鮟鱇锅的东西,他吃完还有点念念不忘。”话题被打断、并不断被扯远的阿希莉莱并没有生气,但很快把话题扯了回去。“阿恰波趁道原先生肩膀中弹,就拉着我们跑到了外面。可能阿恰波的行为激怒了已经失常的道原先生,他砸碎一片玻璃窗,拿起猎/枪在屋内/射/击我们。”
“……疯了吧。”三枝喃喃自语。
“道原先生枪法太差了,阿恰波说让他拿枪那根本就是糟蹋枪。”阿希莉莱语态很平和,似乎并不为那时候的恐怖而心有余悸。“子弹甚至连擦都没擦到我们。”
“咳。”说到这里,望月初禁不住有些嘴角抽搐。
“于是我们干脆分开行动,阿恰波和道原先生对射,吸引他的注意力;而我和其他几个没受伤、个子又小的人一起去救奇拉乌西。因为道原给他们修的窗子实在太小了,个子大一些的人会卡住的。”她比划了一下窗子的长宽,的确是一个会让大个子进退不能的尴尬空间,“我们走错房间了,钻进了锁着百子的房间。”
“那时候的百子,她的情况几乎不能看了……本来很健谈的她缩在黑暗的角落里,不再说话、也不用两条腿走路了,而是转而用四肢在地上爬行。她的皮肤褶皱而干燥,上面还有些龟裂,指甲长而锐利。本来一个特别漂亮的大姐姐,等我们看到她的时候,已经没了人样。” 回想起那个可怜的女人,阿希莉莱的脸色便变得苍白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她在黑暗中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颜色的微光,在她龟裂的肌肤下面,散发着怪异又朦胧的微光,就像奇拉乌西描述的那些怪异植物一样。 ”
“在那之后的不久,我们拴在外面的马匹开始到处惊恐的嘶叫起来。夜里有什么东西惊扰了它们,吓得它们疯狂地乱踢。”
“该不会……是熊吧?我听说这里的有些熊站起来比房子还高些。”三枝源次郎终于想起了北海道荒无人烟的深山密林中会有什么。
“不是熊,阿恰波和道原先生都在打枪。就算是熊,听到这么大的响动,也要吓跑的。”阿希莉莱摇摇头,“如果只是熊的话,那解决起来倒是要方便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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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子开始尖声大叫,那简直就不像是一个人能发出来的声音。我、白鸟还有奇卡帕西——那是我弟弟,都被吓呆了。”阿希莉莱终究是个小姑娘,尽管见过凶猛的野兽,却从未见过这样身上不沾丝毫人性的人,“就在百子都要挠到我脸上的时候,奇拉乌西把中间阻隔我们的木墙砸开了,真没想到他还藏了一把斧子。说起来也羞愧,明明是我们去救他的,但到头来,却是奇拉乌西救了我。”
“我们用奇拉乌西劈碎的木板作为阻隔,才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让我们四个人都逃出来。”她顿了顿,“比我们的马反应更剧烈的,是当时道原先生买来准备开垦种地的耕马,当它们闹腾得非常厉害,甚至有几匹冲破厩门跑了出来,就像受惊的林中小鹿一样冲了出去。”
“借着月光,我发现每一匹马都和百子一样,看上去又灰又脆,在龟裂的裂缝闪烁着荧荧的惟光。”阿希莉莱说道,“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奇拉乌西闭口不谈根室的事,可能对他来说,那已经是连叙述都过于强人所难的噩梦了。”